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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玉观音(3)

好在钟宁比较喜欢在公司里管人管事,每天都给自己找一大堆事做,从早到晚忙着见客户、接电话、参加各种谈判和各种应酬、接受部下的请示等等,乐此不疲。说好听点儿,属于事业心比较强的那种,说难听点儿,是比较喜欢出风头,喜欢发号施令,喜欢听别人恭维,喜欢看别人在她面前唯唯诺诺,她因此而有乐趣,而有快感。不过,这在无形中倒解放了我。自从和钟宁上过床以后,我在她身上好不容易发掘出来的那一点新鲜感很快就淡了,她不整天婆婆妈妈地缠着我,只会让我感到轻松。最烦的倒是我爸,见了我就问:和钟宁处得怎么样啦,你对人家可得好点儿,在公司当着同事得尊重人家,公是公私是私,你懂规矩她绝不会小看了你,知道吗!你可别再和你过去那些女朋友来来往往啦,不合适。你既然和钟宁定了就得专一,这是做人最起码的,知道吗!

我说:知道!

我挺看不上我爸这样的,虽然我可以对钟宁好点儿,也可以公私分明中规中矩,不去拈花惹草我也不是完全做不到,我是讨厌我爸那口气那表情,让人觉得特势利特没劲儿,有股子好不容易攀上一个高枝就战战兢兢怕掉下来的小市民气。虽然我也知道我爸在国宁大厦筹建处工作特认真特负责,天天在工地上风吹日晒,比前几年在国有企业当官的时候干劲儿大多了。我也知道,我爸从没为他自己的事找过钟家兄妹,他骨子里还有那么一点国家干部的清高和自尊。他对我的关于千万把钟宁伺候好的那些教导,也只是父子之间关起门来的体己话,不宜与外人道。这是他骨子里的另一种东西,我了解我爸。

毕竟,我爸从一个下岗待分的干部变成了月薪三千的副总;我大学刚毕业看上去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却一下子当上了集团供应部的项目经理——供应部负责集团所属各公司的大宗物资设备的选型采购和进货工作,这个部的项目经理当然是个肥缺。虽然集团对供应部的项目经理管得很严,一旦发现暗中收回扣的苗头立即除名,但同时对这些人实行高薪养廉,项目经理除了每人配备一部诺基亚和一部桑塔纳之外,另有月薪八千。而且一天到晚老有客户请吃饭,每个月个人的饭钱算是基本省下了。谈生意就得吃饭,这个公司允许。那一阵儿北京兴吃鲍鱼,好几百甚至上千元一个的鲍鱼我都吃顶了,吃得整天只想喝粥就咸菜。我知道,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钟宁。

我刚到供应部的时候,分给我做的项目并不多,部里的头头也知道我和钟宁的关系,也就情当养着我。我每天没事就找几个朋友泡酒吧打保龄,和他们领来的女孩儿聊天。有不少女孩儿喜欢我,总约我出去玩。对这些女孩儿我总是若即若离浅尝辄止,轻易不和她们上床,一来怕被谁缠上没完没了闹出去被钟宁知道,二来我那时眼光高了也确实没有看得上的。

刘明浩也给我介绍过几个女孩儿,开头都是跟我吹嘘如何如何漂亮,可等我一见着人没有一个不失望的,越吹得玄乎越让人跌破眼镜。我老损刘明浩:老刘你见着过漂亮的吗?刘明浩说:别的不敢吹牛,漂亮姑娘见得太多了。我说:电影里?哎你知道吗,现在又出了个章子怡,挺纯的。刘明浩顺竿就上:咳,章子怡呀……我用话打断他:熟!刘明浩笑道:那倒不是,不过我还真认识一个人,跟章子怡长得那叫一个像,比章子怡还纯呢,不骗你!我斜眼看着他,一点都不信,但还是忍不住问:在哪儿呢,谁呀?刘明浩说:就在京师体校跆拳道俱乐部!

刘明浩最近参加了一个跆拳道训练班,一是为了赶时髦,二是为了减肥。刘明浩说:“杨瑞,你还不练练跆拳道去,就你这身材,这肌肉,半年就能练到蓝带级的水平。你练练就知道了,真的挺有意思的。”我笑笑,问:“你说那女孩,真那么漂亮?”刘明浩不笑,说:“绝对是个处女,错了管换,行了吧。”我说:“漂亮女孩练跆拳道,那不毁了吗。”刘明浩说:“她不是练跆拳道的,她是道馆的杂工。”噢,杂工?

处女、杂工,长得象章子怡一样的女孩……不知为什么,这几个东西加在一起,真的让我有了一种要看个究竟的渴望。第二天我和刘明浩一起吃中午饭,一人喝了一小瓶红星牌二锅头,都有点耳红脸热,一个赛一个的话多。饭后,借着酒劲儿,和被酒劲儿扩张起来的一种游戏心理,我跟着刘明浩去了京师跆拳道俱乐部,报了名。

京师跆拳道俱乐部是京师业余体校自办的三产,用了体校的场子,那场子比我想象的不知要破旧多少倍。两天以后,就在那幢简陋得象个大仓库一样的训练厅里,我见到了我后来发誓与之生死相爱的女孩儿安心。

飞机从洛杉矶起飞时天已经黑了,混沌中仿佛一直是在暗夜中飞行,在东京很繁琐地降落了一次之后,在上海又无端地停了很久。我没去计算总共飞了多长时间,漫长的旅途加上东西半球的时差,生理感觉早已晨昏倒错。当我走出北京的新机场大楼,乘坐出租车驶向城区时,整个北京依然被扣在漆黑的天幕下。

虽然只不过离开了几个月的时间,可当我终于又看到了那些自小熟悉的街道,看到那么多似曾相识的路人,闻到车窗外扑面而来的夹带着汽车尾气的喧攘时,我几乎忍不住要轻轻地喊出声来:“嘿,北京!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曾经以为我不会再回到这里,因为我深爱的安心离开了我。她走得那么突然,那么坚决,刹那间无影无踪,让人以为我们永远不会重逢。所以那时我要离开这里,我必须忘掉过去,必须在记忆中抹掉所有能让我流泪的痕迹。

现在,我回来了,我终于明白我无法忍受没有安心的日子。我回来了,我发誓即使找遍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每一个角落,即使耗尽我的一生,我也要找到安心。这个誓言使我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

我能清楚地记起第一次见到安心的那个下午,阳光从京师跆拳道馆高高的窗户外斜射进来,让地上已被磨平的绿色地毡显得更加陈旧。在旧地毡的中央,一群高班的学员正在训练劈腿,“啊嘿、啊嘿”的喊声既振奋又枯燥。我们这群刚入道的初级班学员则在训练厅的一角列队而立,恭听着教练象背书一样一本正经的训导。

在我的印象中,那天的训导是在向我们启蒙跆拳道的历史和意义:——跆,就是脚踢腿踹;拳,就是拳击拳挡;道,就是精神!精神,你们懂吗?跆拳道提倡勇往直前,提倡友爱,提倡礼仪,提倡尊重对手,讲究人格的完善!内修精神、性情,外修技术、身体,培养常人难以启及的意志品质和忍让谦恭的道德精神。……哎哎,大家注意啊,听课时精力要集中……我知道教练是在说我和刘明浩。在我认真听讲的时候刘明浩悄悄用手捅我,我移目走神,果然看到一个少女拎着一只水桶和一个墩布,从道馆大厅一角的小门出来,顺着墙边向大厅的另一侧走去。头顶的阳光从训练厅高高的窗户上象瀑布一样倾泻下来,给那女孩儿的轮廓镀了一层雾一样的朦胧和辉煌。我看得有些发呆,那女孩儿的轮廓真是很美,但脸的细部无法看清,也许是越模糊的美越有神秘感的缘故,所以那女孩儿的朦胧反而更加令人心慌意乱。

说实话我最初见到安心并且一下子就喜欢上她的内心起因不过是缘于一种最原始的生物冲动。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敢担保她绝对是一个花苞未开的处女,这给了我很多疯狂的幻想,同时对教练那边言之谆谆的什么跆拳道的技法和精神之类已经充耳不闻。我满心盼着快快下课好尽早和刘明浩商量怎么设计追她。

如果说,刘明浩以前拉着我泡酒吧,陪我上国宁公司送求职信是因为跟我的交情,那么现在,他帮我泡妞则完全是为了他自己的生意。他的好运公司正在争取国宁大厦空调设备的采购订单,我是钟宁的男朋友,又是国宁集团供应部的项目经理,自然也就成了好运公司的“大客户”。刘明浩帮我办事,应该说是一种名副其实的客户公关工作,本质上是他好运公司份内的事。

可能是刘明浩跟我太熟了,他还真没把我当“大客户”那样捧着,我求他时他居然还有点心不在焉,他说:“你追就追吧,还用得着我出主意吗,那女孩儿一见这么漂亮的帅哥,看上去又挺有钱,还不立马晕菜!你就留神别将来想甩甩不掉就行。”追女孩儿对我来说当然不难,其实这两年更多的是女孩儿追我。我干什么都没有象和女孩子打交道那么有自信。可这回不知从何而来的,有一点心虚。所以我对刘明浩说:“这女孩儿可能真是挺纯的,不象能和男的随便乱来的那种。”刘明浩歪着头看了我半天,笑着拍拍我的肩膀:“哎哟,看来你还真上心了,不容易。这样吧,我先替你打听打听,看看她是哪儿来的,叫什么名字。哎,是不是最好知道她家住哪儿,家里有没有人,是不是?”刘明浩冲我暧昧地诡笑,我不想跟他逗,认真地沉默着。那几天我什么都不想,只等着刘明浩的消息,同时天天按时去京师跆拳道俱乐部,心不在焉地习道。虽然常常只有一瞬间的长短,但还是每天都能看见那个干杂工的女孩儿在练功大厅里静静地穿过,干一些清洁和收拾垫子之类的零活儿。每当她出现在练功厅的时候,总能吸引很多学员的目光。这帮人都是色狼!我也抓紧机会看清了她的脸——细嫩的皮肤,小小的鼻子,嘴有点翘,眼睛黑白分明,眉毛即清晰又干净,有点男式的英武。我敢打赌这张脸可以让所有的男人都心里痒痒,想入非非。

刘明浩没用几天便鬼鬼祟祟地探来了一些情况,这女孩儿名叫安心——一个很好听的名字——从云南来的,就住在京师跆拳道馆里,负责收拾器具,打扫卫生,早晚开门关门之类的工作。从这些情况可以断定,她在北京应该没什么可以帮衬的亲戚。

——一个初来北京的,孤独一人的,无依无靠的打工女孩儿,这就是安心的全部。这很好,跟我想象和期望的几乎完全一样。我有了信心,开始具体地琢磨机会。

根据跆拳道馆的规定,当然,也是根据跆拳道的“精神”,我们每天下课之后必须留下两个学员帮教练做收练功服、皮靶子和清理场地、关窗户等等工作。对于我们这群入道不久道行不深的新人来说,这是件打心眼里不愿意做的苦差事。可这苦差事轮到我的这天,却使我意外地发现这居然是一个可以和安心“套磁”的最自然的机会,因为我们收好东西以后要一一交付给她,交付给她的时候我便有意磨蹭,特别认真负责似的。安心只是专心清点、整理,然后分门别类地把那些东西装进柜子。动作小心而又麻利,半天了都没有抬头正面看我一眼。我竭力表现得殷勤友好,什么事都抢着帮她做,但似乎没起到什么效果,连个正眼的交流都没有捞到。

于是我又开始故意挑剔她:“嘿,这东西是放这儿吗,不对吧?”她倒是一脸认真地解释:“是啊,是放这儿。”“那这个呢?”“这个也放这儿,我来吧。”“我来我来。”收完东西之后,我又眼里有活儿地帮她归置了一下这间零乱的储藏室,这时她的反应有些不同了,抬头留意地看了我一下,大概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热心勤快热爱劳动的优秀青年吧。

她终于主动开口问我话了:“你是学生吧?”我说:“我已经工作了。”然后不失时机地延伸了话题:“你呢,你不是北京人吧?”她没答,却反问:“能看出来吗?”应该说,她说话的措辞和口音,并没有太多的外地腔。可如果一个北京女孩儿长得像她这么精致,谁会到这个地方来当杂工呢。这个论据当然是不能说给她听的,说了就不礼貌了。我岔开话头,说:“你叫安心对吧?”女孩儿有点惊讶,那表情甚至可以说,有几分警觉,她问:“你怎么知道?”“咳,听人说的呗。”“听谁说的,你身边有人认识我?”“没有,我听张大爷说的。”张大爷是京师体校守夜看门的临时工。在这儿,大概只有张大爷跟安心相熟。

“张大爷?”安心疑惑地做思索状。在我看来,那副思索的表情和疑惑的声音,都是天真无邪的,她的眉头微皱,嘴半张着,有如孩童一般的幼稚。她的每个动作,每个姿势,似乎都能让人心里一动。

我再次绕开话题:“你就住体校里吧,那你每天在哪儿吃饭呀?”“我自己做,我有个煤油炉。”我停了一下,突然说:“晚上请你吃饭怎么样,吃过北京烤鸭吗?”安心笑一下,我发觉这个笑突然变成了一种很成熟很老练的笑,她说:“对不起,晚上我有事呢。”我本想盯问一句:那你什么时候有空?但没有开口,因为那样多少就有点死缠烂打的味道了,说不定会让她感觉不好,感觉不好就欲速则不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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