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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朱门(3)

房子是用黏土或干砖盖的,有些刷了洋灰,有些没有。蜿蜒街道的那边有个大池塘,邻家的鸭鹅常泡在水中,池塘边长满了浮萍和沼泽植物,他小时候常来这里玩耍。夏天一到,池塘就枯缩一半。他常在烂泥上走,掘取贝壳。把双脚浸泡在凉快的泥浆里,让软泥透过脚趾缝,这股感觉真令他难忘。他爱这个池塘、古城墙以及延伸着的墙被沃草覆盖的这幅美景。

他家的房屋比别家的好些,是一幢古老、坚固的红砖房,坐落在寂静的巷子里。他可以闭着眼走过巷子,摸索到家门口。他在这长大,也是在这和邻居男孩玩耍,念大学时每次他从上海回来,总是明显地看出这条巷子愈来愈短,愈来愈窄。

大门边有两根红砖柱子,伸出白粉墙。小时候他喜欢闭着眼,沿着墙拿根棍子划。当棍子碰到红砖柱子,就知道到家了。当他母亲叫他去买青菜豆腐,他就这样走,母亲会在门口看着他。他睁开眼,往往会撞进母亲的怀里,母亲总是笑笑,即使他压碎了手中的豆腐,她也不生气。

大夫邸(3)

现在他母亲已届中年,而他也不再闭着眼走回家了。他稳健快速地走上去敲门,通常都是老妈子李妈来开门。小时候,家里请不起女佣。他父亲是个铁路局的员工,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他母亲洗衣煮饭,一手把两兄弟抚养成人。现在他们请得起用人了。小时候他说过要送给母亲“一个地球的铜板”。当他第一次把稿子卖给报馆,把三块半稿费换成了一毛、两毛的零钱。他买了个地球仪,在北极的地方穿了个洞,开始存铜板。念大三的时候,地球仪几乎满了,他把它带回家送给母亲。

“妈,这是我送你的一球铜板。”他把球摇得叮当响。母亲笑得脸皱成一团了。长大后他仍继续寻母亲开心,用各种故事来愚弄她,有真有假,她被弄得糊里糊涂,从来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的话。而这种顽皮不羁、真假参半的个性,不知不觉地塑造成他的风格。

有时候是他大嫂端儿来开门。她的身材娇小,声音像银铃般悦耳。端儿是个零售商的女儿,是他母亲做主替哥哥娶过门的。他觉得,这么一个小女人竟生下了三个男娃,简直是不可思议,他哥哥一百八十厘米,还比他高出两厘米呢。他哥哥李平不常开口,很少让情绪表现在外。他现在是个成功的羊毛皮货商了。他母亲辛辛苦苦地抚养两兄弟长大,让大的能在商场上立足,小的能够完成大学学业,这是他认为女人比男人强的许多原因之一。至少在养育子女方面,父亲根本可有可无。李飞深信自然法则,人类永远无法达成大自然所预定的一切。公鹅无法抚育小鹅,公鸡也是滑稽的父亲。他还相信,即使是个没教养的街头少女,只要她有良好的天赋,不论他是名将或是学者都能获得男人的心,因为自然界从未要求女孩子用文凭去赢得男人呀!

他回到家总是先去看母亲。

“吃过午饭了吗?”虽然他已经二十五岁,她仍然把他当小孩子看待。因为他是幺儿,而且还没成亲。

“是的,我和一个漂亮的小姐一齐吃午饭。”

母亲的眼睛露出阴郁不相信的神色。他又说:“学生和警察发生斗殴。妈,你知道吗?真可笑。警察乐队引导学生游行,却偏又有警察来阻止游行。”

“干吗游行?”

他母亲不识字。他不想做太多的解释,因为那只会弄得她更糊涂。在她窄小的天地里,只有西安和她的亲人。

“我们在上海和日本人打仗。有一部分军队在和日本对抗,有一部分却没有。学生们想要支持那支在对抗敌人的军队。”

“你说你和女孩吃午饭,别又是在骗我的吧?”

“不,妈。很多男女学生都受了伤。有一个女孩受伤被落在后面,我只好帮她的忙。我带她上医院,之后请她和我一块吃饭。”

“是不是个好女孩呀?”母亲真不该用这个字眼,天底下的女孩都应该是好的。

“是的,我想是吧!”

母亲很重视这件事。幺儿成亲她看得比什么都要紧。她不是那种专制的女人,她只是静静地等着。

“你应该多多留意女孩子了。你哥哥已经给我生了三个孙子,而你还不结婚。告诉我,她是谁呀?”

“一个大学生。”

“长得什么样子?”

李飞虽然很会说话,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叫我怎么说呢?她是个很端庄的女孩,漂亮的脸蛋,乌黑的眼睛。”

“你喜欢她吗?”

“喜欢。我看她独自坐在树下揉膝盖,表情有点难过。”

“你会不会再见到她?”

“噢,妈,别催我嘛!我今天早上才认识她。她父亲是位学者,是大夫邸杜市长的亲戚。”

“这我不喜欢。我不认为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儿会成为我们家的好媳妇。”她母亲绷着脸。

“但是她不一样,您还没见过她呢!”

“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受伤害,记得吗?”

她母亲记得很清楚。他在上海念大学的时候,有个同窗好友叫作蓝如水。他曾经全心地用柔情和理想去爱蓝如水的妹妹。但是蓝如水的父亲是个工厂老板,一心想找个有钱的女婿。女孩对他的印象不错,总是对他微笑,他们也曾约会过几次。然而他一直没有机会。那女孩和一个有钱的少爷定亲了。他尝到了心碎、失眠、绝望的滋味。

那年夏天,他可怜、难过、失魂落魄地回西安。他没告诉任何人,只是单独受折磨。他大嫂看得出来,他母亲也看出来了。

在一个夜晚,全家人都入睡了,他醒着躺在床上。他祈祷那个少爷善待她,使她快乐,祈求老天别让她吃苦。这是他唯一的期望。那样他就感到快乐了。

他听到母亲的床嘎吱作响,然后是划火柴的声音。她的脚步向他接近,手上拿着蜡烛,走过来坐在他的床边。

她温柔地抚摸着他:“孩子,你到底有什么烦恼?”

经她这么抚摩,泪水不禁夺眶而出,他伤心地哭,像小时候那样大哭。自从长大以后,那是他第一次哭。

他把一切告诉母亲。她温柔地只想帮助他。

“你一定要回上海去吗?你可以留在家里,我替你找个好女孩。”

他还是回上海了,表面上忘记了这件事。但是他母亲一直牢记在心里。

“飞儿,你还是小心一点的好。”现在她端详儿子的表情说。

她没有多说什么,但是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说起来她很高兴见他又恋爱了,自从那次失恋之后,他就一直对女孩提不起兴趣。

现在他并不想写稿子。他知道读者想明白刚才的事件,可是他不急着写。他和《新公报》约定每个月至少写六篇稿件,他是按件拿最低的稿费。除非有特殊的事故,他才打电报。他的文章可以依靠其他记者的报道,在看完当地第二天的晨报,再去找一切的实情、当事人的名字和出事地点。他把这叫作“记者的骑墙作品”。他提纲挈领地记载事实之后添油加醋,再用空邮寄出稿件。西安每个星期只有星期三递送一次航空邮件,现在离星期三还早呢。这次学生示威评述起来真没意思,不过倒是个很精彩的戏本哩!

他可以把一连串这种戏剧写成一本《西安史录》。西安大大小小的事他都知道。很多事情不但他知道,而且每个人都知道,清楚得不用在报上发表。省主席是个不识字的军阀,身高一百七十八厘米,在爬上今天这个地位以前,吃过多少风沙。民国初年有许多人大字认不了几个,却高居省府和中央的要职,他就正是其中之一。有一回他亲自颁布了戒严令,自己想通过一个哨岗,却因为穿着便服受到哨兵的盘问。

“干你娘的!”他咆哮着。

哨兵又再次盘问:“口令!”

“干你娘!”他又说那句脏话,把哨兵推到一边,当场就把他枪毙了。

所以其他官员也学他。凡是有勇气咒骂他们老娘的,哨兵们都不敢拦阻了。后来连老百姓也依样画葫芦。可怜的哨兵又怎么知道哪个才是穿了便衣的长官呢?

想着今天早上认识的那个女孩,他突然有个巧妙的主意,傍晚他就去找蓝如水。蓝如水是个很特殊的人,大约二十八岁。当李飞参加北伐时,蓝如水为了继续他的学业,到巴黎念艺术去了。回国时他带着满腹的法国菜烹饪技术和法国“油炸苹果”的做法。

说起来,他们个性完全相反。蓝如水像个富家少爷,整天玩照相机、画画、下下棋和逗逗他的金鱼。但是他有一张敏感的脸孔,雪白的皮肤。他对生意和政治都不感兴趣,连只苍蝇也不敢打。回国之后,他深深认为中国的生活方式中一定有某些地方优于别的国家,只不过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李飞却刚好相反,他从来没到过外国,可是他认为中国必须改变才能在现代化的世界中生存。李飞会对军阀的作为感到可笑或者愤怒,但是蓝如水却平淡冰冷,根本没兴趣。虽然对事情看法不同,他们还是最好的朋友。两个人都酷爱旅行。李飞劝蓝如水来古都西安看看。如水本来打算只住几个月,结果快一年了还没走。

李飞招了一辆黄包车直奔东大街。他在接近“满洲城”的地方下了车,走过几条窄巷,穿过拥挤的人群,才来到如水和一个朋友麻子范文博的屋前。

文博的个儿不高,声音沙哑,有一头浓密、粗硬的头发。虽然有点麻子,不过他的五官匀称,长得不算难看。你若经常看一个朋友的脸,就不会注意他的缺陷了。通常长麻子的人都很能干,但也很顽固,很难打交道。也许他们从小习惯了被人咒骂、愚弄,于是长大后采取攻击的姿势。文博就是老练世故,对人冷淡嘲弄,对自己充满信心,并且很健谈。他没什么特殊的成就,但交游广阔。他打进了艺术圈、社交名人圈,并且结交了不少朋友。

李飞和他很熟,文博是个单身汉,住着一幢大房子,所以李飞托他招待蓝如水。文博爱交朋友。他对李飞很直爽,常给他坦率的建议,偶尔也会讽刺地幽人一默。

“怎么啦?”李飞一进门,文博就问他。

“我想和如水谈谈。”

“为什么不跟我谈谈?如水在睡觉。”

他们的说话声把隔壁的如水弄醒了。他揉着眼走出来,扣好长袍的扣子,粗厚的毛线袜鼓在大布鞋的外面。他放弃西装,走路摇头晃脑的,好像老学究似的。嘴角留有两道短髭,一小撮胡子,加上那锐利、有趣的眼神,更令人觉得他是个有教养的人。如水从不像文博那么粗率,他用温柔的声音说话。他椭圆形的脸,白白的皮肤以及眼中发出来的温柔高雅,让人一看就认为是个艺术家,也就是一个情绪丰富、不假思索、没记性的人。

他坐在一把罩着黑罩的硬椅上,就在这把椅子上,如水和文博曾经下了几小时的棋,直到入夜。

一个男佣走进来倒茶。

“有什么有趣的事吗?”如水问道。

“没有。今天早上我去看学生示威游行,吃了午饭没事做。我想顺道来看看你。”

“他可有特别的事要跟你说,不想让我知道。”文博说。

“我没这么说呀!”

“差不多啦!”

“他们和警察打了起来。很多学生和警察受了伤。他们拿竹棍打。有些女生的衣服都被扯破了。”

“我真恨不得能看看。”文博说。

“别这么没良心。他们是为了上海的战事示威的。”

“不会打很久的。”

“你怎么会这样想的?”

“不可能嘛!别欺骗自己了。没错,日本鬼子是已经被赶到边界,但是他们的海军还没开动呢。我们何不到市集逛逛,在那儿喝杯茶?”

三个人走出来。如水和李飞喜欢走路,文博说什么也不肯劳动双腿。他们乘黄包车来到市集的一间茶馆,找了张桌子坐下来,透过玻璃看着午后的人群。说书的时候还早,屋里客人只有五成满。他们坐在棉垫发硬了的木椅上,前面摆着一张摇晃的方桌,上面放着几碟瓜子、花生、榛果和五香豆腐干。如水叫了些高粱酒和一盘熏鱼,他喜欢在午后浅酌一番。

李飞啜了一口高粱酒,觉得很舒服。他酒量小,必须要慢慢喝才行。

“昨晚你真该来听听崔遏云姑娘说书,她是从北平来的。”文博说。

文博一向爱捧戏子。崔姑娘是个说书的,随着小鼓的节奏叙述着历史逸事。奇怪的是这面鼓叫作“大鼓”。

“小小年纪还真不简单,你真该来听听。她在笛笙楼。”

“她说的是哪段书啊?”

“李香君的故事。”

“那应该不错。”李飞带着兴趣说。

“她怒斥阮大铖强逼李香君,折磨她。说得好极了。”

“你们在女师范有没有熟人?”李飞突然问起。

文博正眼看着他:“是和你记者的身份有关,还是别的事?”

“也许两者都有。你有没有熟人在那儿?”

“女师范没有。如果你是替报社找新闻,我可以帮你挖到一点资料。”

“别费事了。我和一个女师范的受伤学生吃午饭。”

“不过你是个和尚。我从来不晓得你会对女孩发生兴趣。”

李飞不喜欢他的语气。他本来想和如水谈柔安的事。对文博来说天底下的女人都是一样的,但是如水会了解,也不会拿这事寻他开心。他觉得自己像个天文学者,必须找个人谈谈刚刚发现的一颗彗星。

“她的膝盖受了伤,所以落在队伍后面。我送她上医院,之后又请她吃顿饭。”

“长得怎么样?”如水问道。

“年纪很轻,个子娇小,不过眼睛好黑,好美。她是那种看了一眼就不想失去的女孩子。”

“完了。”文博咋舌说道。

“会不会再遇到她?”如水问道。

“试试看,也许可以。她是前市长杜范林的侄女。”

“这下真完了。你根本不会有机会,除非你开工厂,开银行。”

“不过我可以试试呀!”

“是的,你可以去试试。但是我可不鼓励你到这位杜小姐的叔叔家去找她,门房会把你丢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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