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草地上只剩下洛音桐和秦天健两个人。她偷偷看着他。这是很久之后,她第一次和他独处的机会。她怜惜这份短暂的美好时光。她想把它紧紧地握在手心里,不让它流失一丝一毫。
盘旋在天空中的乌鸦在他们青春的面容上投下匆匆而过的阴影。
其实他知道她在看他。他只是假装,假装对身边的这个女孩毫不关心。他曾经很喜欢她,记忆中那些美好的时光依旧像海滩上的贝壳一样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他差不多忘记是怎么和她分手的,而分手后的那些痛苦回忆仍在伤口上面清晰有力地涌动。搬家之后,他还是挂念着她。他曾经托伊卓施给她捎去他的信笺和礼物。可她一点回音也没有。
他的思念像放飞的风筝,收不回来,手心独剩一截余线。
记得伊卓施在网上告诉他,洛音桐把他的信笺和礼物都扔掉的时候,他的心经受了最后一丝疼痛,然后彻底地枯萎。他死心了,决定从此不再想念那个绝情的女孩。
当他和伊卓施手牵着手出现在她面前时,其实他内心有一丝丝的黑暗。他看到她脸上出现难掩的失望,他竟有一种快意的复仇感。同时也有一种失落,无限地在身体里放大。
他知道她还是喜欢他的。
可是,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他已经是别人的男朋友。
就这样,沉默的两个人,沉默地看着莫可芯把林豪追到了空无一人的球场上。林豪被什么绊倒了,狠狠地摔了一跤,跌在地上夸张地嗷嗷大叫。他向莫可芯求饶,但还是被可乐浇了一头,作为惩罚。
然后,莫可芯才乐呵呵地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该死!”林豪拍掉屁股上的尘土,痛苦地咧了咧嘴,“谁把球乱扔呀?真没公德心!”他冲向刚把他绊倒的那颗黑球,大力地踢上一脚。球并没有飞走,只是在原地抖了几下,反而是林豪捂着脚再次倒在了地上。
“哇噻,疼死我了啦!”他看起来很受伤。
莫可芯回过头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
她嘲笑林豪连一颗球也踢不起来。她笑,她的笑声仿佛带有剧毒,灌进林豪的耳朵里,令他中毒,一张脸极度惊恐起来。他的脸刹地变白,惟独暴露出毛细血管的眼睛突兀地鲜艳。他全身都在战栗,说出来的话在唇边便颓然崩溃,莫可芯听见他破碎不全的句子:“头……球……温……”
他的声音古怪而尖厉,像癞蛤蟆的怪叫,又像五脏六腑正被硫酸灼烧着,烂掉的气管杜绝了任何意图逃脱的话语。急促的呼吸简直要在他的鼻孔爆炸开来。
“你……你怎么了?”莫可芯不敢再笑了。当她扶上林豪的手时,他皮肤上的冰冷瞬间刺痛她的骨髓。她猛地缩回手来。她也慌张了,不停地问他:“你到底怎么了呀?”
林豪颤抖着抬起手指,指向那颗黑球:“温……温……蓉。”
他总算说完这两个字。莫可芯虽然搞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还是回过头去看那颗黑球。
黑球竟然在流血!
黑球居然在微笑!
莫可芯颓然地坐在了地上,她喘不过气来。
横在面前的那张鲜血淋漓的笑容,似乎正步步紧逼,那么生猛地要侵吞她。她觉得头皮在发胀,头颅被剥了皮那样的直接凉冽。那张狰狞的笑脸就像鲜血淋漓的烙印,烙在皮肉上,咝咝地响。空气中弥漫着腐肉的气味,干呕的感觉挣扎在喉咙却不敢释放出来。
那根本不是什么球!
那是温蓉的头颅!
多么艳异的尸首,摆到任何记忆里都将是炽红的色彩。忘不了,那是没有眼睛的笑脸。几缕乌黑的散发贴着苍白的脸滑下来,就像仓促落下的剧幕,却丝毫遮掩不了那恐怖骇人的死状。
球场上随之响起来的尖叫,像一根染血的匕首插入灰蓝的天空。
所有人都被惊动了。教学楼里的人跑出来,校园里的人涌过来,老师们疑惑地匆匆而至。
无数惊恐的目光下,温蓉那颗横在地上的头颅对着所有人露出阴惨惨的笑容。
更多的尖叫声嘈杂得让人心烦。
有些人开始明白了。“她一直挖坑,是……是要把自己埋下去啊!”惊魂未定的莫可芯在校医室喃喃自语地说。她目睹了最要好的朋友在面前死去。那将是缠绕她一辈子的噩梦。
其实,莫可芯只说对了一半。
根据后来警方的现场勘察,的确是温蓉把自己埋进去的。现场有她挖坑的痕迹,血迹,脚印……唯一令警察想不明白的是温蓉的死法十分诡异。她的尸首没有眼睛啊!这已经是寂静岭清明节过后发生的第三宗同类事件了。死者无一不是没有眼睛,全身布满好像被油炸过的小疙瘩。
更要命的是,这不是谋杀事件!就算有个凶残至极的凶手,至少那个凶手还是个实体,看得到,捉得着,甚至可以杀掉。而现在,每个人都被弥漫在周围的无形恐惧掐住脖子似的几近窒息。
是跟那个纸伞女鬼的传言有关吗?
那不是古装电影里才有的东西吗?在如此现代化的社会里真的会出现?更何况,寂静岭从来没有任何关于旗袍女鬼的传说。是从何时起,它像诅咒一样出现了?
回到刚才的话题,之所以说莫可芯只说了一半,是因为警方后来把温蓉的尸体挖出来的时候,竟然在尸首下面的泥土里挖出了一块墓碑。温蓉挖坑的目的也许不仅仅是埋掉自己,还可能是为了这块墓碑。
这是一块很古老的墓碑。从碑文上看,属于清朝同治年间。而死者显然是个女子,墓碑上写着“爱妾碧娘之墓”,这个碧娘仅仅28岁就去世了。
是个清朝女子啊。那岂不是会穿旗袍……洛音桐一想起那天晚上在那个地方见到的旗袍女人,就不禁觉得毛骨悚然。难道,她看到的正是这个碧娘的鬼魂?
不会吧?!
她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后,把好朋友吓得不轻。还没从恐惧中恢复过来的莫可芯捂住耳朵阻止洛音桐继续说下去。
“别说了!别说了!没有鬼的!一定是桐儿你看错了!”
“可是……温蓉死掉的地方下面还埋着一块墓碑,你不觉得这件事情太过诡异了吗?”
“那……那……一定是巧合!巧合!”
莫可芯即将崩溃的样子让洛音桐不忍再折磨她,只好附和着说:“嗯,我想也是巧合。”
是吧。巧合。
学校就像深陷在缺少阳光的雾沼里,毒素沿着阴暗的轨迹溶解在四荒八合中。
从教室的窗口可以看到天空中盘旋着大群的乌鸦。向日葵大批地死亡,牧师的悼词无力地安慰饥饿的灵魂。华丽的人影和风景被掠夺鲜艳的颜色,漫天灰白的碎片像一场盛大的葬礼。
温蓉死后的几天里,无形的恐惧仍然笼罩在人们的心头。
并且出现了一些诡异的现象。
谁也解释不了。一个踢足球的男生会突然倒在球场上口吐白沫地抽搐;一个长跑的女生在跑道上猝然倒地;更骇人的是,在操场上参加升旗礼时,黑压压的乌鸦竟然笼罩了校园的整个上空。密集的翅膀覆盖年少惊恐的面容,他们犹如懦弱的猎物被天空中的野兽时刻窥视着。
反正,反正,恐怖故事一旦开了头,必然会苟延残喘至惨烈的结局。
那块刻着“爱妾碧娘之墓”的古老墓碑被暂时摆放在殡仪馆里。
洛音桐听妈妈说,那块墓碑会一直放在那里,直至找到死者的坟墓。
然而,寂静岭实在有太多的坟墓了,更何况还有一大部分是无人认领的无名墓。要找出一座清朝的墓穴,不能说是易事。
其实,学校离墓地并不远,从教学楼上就可以看到起起落落的坟墓在天空下无边无际地延伸,组成庞大而凌乱的图案,像某种恶毒的宗教符号。
有胆大的学生曾经喜欢抄墓地的捷径上学。
但现在没有一个人有这样的胆量。
就连从远处的大马路骑单车经过,望到那边山丘上连绵的墓碑,就像一双双翻白的眼睛盯着自己,心里也会泛滥着无法形容的寒意。
洛音桐五人骑着单车经过那段路的时候,总会骑得特别快。
远离墓地,到了街口,眼看就要分道扬镳了。洛音桐突然想起似的跟莫可芯说:“知道吗?我妈妈这几天正在帮温蓉的尸体化妆呢!”
莫可芯浑身一阵战栗,差点没从单车上摔下来,她反应极快地用脚撑地,总算停住了。
“臭桐儿,你有病呀!跟我说这个干吗?”
洛音桐觉得有点冤枉。
“我只是想问问大家要不要今天晚上去瞻仰一下她的遗容呢?毕竟咱们是多年的好朋友了。”
林豪不满地说道:“拜托,瞻仰遗容这种事情应该趁灵堂那天人多才有胆量做呀!难道你想让我们这几个人半夜三更去见鬼啊!你又不是不知道……”
秦天健倒没有什么意见,因为伊卓施一直在跟他聊天。伊卓施就是一副生怕别人会把男朋友抢走的样子。而她那天因为生病请假刚好没有在学校看见温蓉恐怖的死状,大概也不会有兴趣去瞻仰温蓉的遗容。
洛音桐伤感地看了看秦天健,又看着莫可芯说:“并不是瞻仰遗容这么简单,我是想,咱们是不是应该把那块墓碑处理掉?”
“什么墓碑?哦,你是说那块……”莫可芯忌讳着什么没有继续说下去。林豪皱起眉头打岔道:“怎么处理掉呀?”
“把它埋回到地下吧。这样也许事情就会平息了。”
这样也许可行,毕竟那块墓碑是一个不祥之物,只不过……莫可芯咽了咽喉咙,胆怯地说出来:“真的要在晚上吗?”
“殡仪馆只有在晚上才没有人呀。”
并不是没有人。
只是那些人已经死了,在冰冷的铁床上等待最后的腐烂。
子夜。周围一片静籁。氤氲如雾的黑暗,像浓痰一样,恶心地软化在空气中,渗入了深深浅浅的纹理中。天边杏黄色的月色,孤零零的,如被固定在断头台上的一颗头颅。四处伸展开的树影,给人从地狱底伸出来的千万只手的感觉。
殡仪馆在旧街的尽头。新换的招牌采用了单调的黑与白,没有一丝活泼的色彩。站在街道上,风卷起地上的废纸张飘飞在空中,然后有无色无形的阴影笼罩下来。
洛音桐伸手进裤兜里,钥匙串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将片刻的死寂五马分尸。她把从妈妈那里偷来的钥匙掏出来。林豪低声问道:“真的要进去吗?”
洛音桐回头看了看大家。谁都是一张绷得紧紧的脸。不难想象他们此刻的心情多么紧张。就连自己攥着钥匙的手也轻微地颤抖着。伊卓施死死地抓住秦天健的臂弯,不肯放手。夜色从每个人压抑的脸庞上流淌而过。
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