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听到动静,全身戒备,气运于掌上,一步一步逼近,阴森森问:“谁在那儿?给我出来!”一掌朝暗处劈去,顿时激起滔天巨浪,波涛滚滚。
云儿这会儿听明清楚了那阴阳怪气的声音,不由得暗暗叫苦,都说冤家路窄,可是也不会窄到像他们这样裸裎相对吧?一头往水底钻,快手快脚游到深处,避过他气势汹涌的一掌。好一会儿没听见动静,悄悄探出水面,也不知他人在哪儿,眼睛到处搜寻,咦,刚才她随手把衣服扔哪儿了,怎么没看见?她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穿上衣服,逃之夭夭。
正在她张望的空当,对方悄无声息潜到她身后。等她察觉到水波流动,气息相闻时,已经晚了,对方一掌挟着劲风狠狠拍过来,直有开山裂石之势。小命危在旦夕,她也顾不得害臊了,“啊——”的一声大叫,双手护住头脸,“不要打,不要打,是我——”
对方听到熟悉的声音,赶紧悬崖勒马,可是打出去的一掌已经收不回来,只好偏了偏,一时收势不住,打在她肩上,激起一条白带似的浪花。虽说水流消去了他大部分的掌力,饶是这样,云儿已承受不住,被掌力击的连连倒退,砰的一声撞到水中的岩石上,身疼欲裂,眼冒金花,体内翻江倒海、气血上涌,一时忍不住,吐出一小口鲜血。
她无力地漂在水中,气息奄奄,幸亏温热的泉水很快抚慰了右肩的疼痛,不至于那么难受,待好不容易压下体内翻腾的血气,她颤抖着手指怒道:“你,你,你——”抬眼看到他裸露的胸膛,立即飞红了脸,侧过头去跺脚道:“你不要脸!”越想越觉得自己吃亏,被人占尽便宜不算,还莫名其妙挨了一掌,恨声骂:“你滚,你滚,有多远滚多远!”
会三更半夜来这里沐浴的除了“落花别院”的主人那燕公子外还会有谁!
“我为什么要走?这是我的地方!”他一脸倨傲地瞪着她,半点离开的意思都没有。云儿见他突然站起来,“啊”的一声捂住眼睛,转过身去,蛮不讲理道:“是你的地方也给我滚!”那燕公子气结,一步一步朝她逼近,恶狠狠说:“这里是禁地,你不知道吗?擅闯者死!”
“你说这里是你的就是你的?上面贴标签了吗?署名了吗?明文禁止不准入内了吗?你不但非礼了我,还打伤了我,我就不走,我就不走!”她干脆无赖撒泼到底了。
那燕公子一听到“非礼”二字浑身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冷声道:“非礼?好,我今天就非礼给你看,也不枉我担了这个罪名。”伸手便来抓她,刚触到冰凉如丝的手臂,她却像滑不溜手的泥鳅一样,瞬间钻入水底,没了踪影,只余下动荡的水波。
云儿在另一头探出头来,离他远远的,连声骂:“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初次见面就要杀我,杀我不成派兵抓我,打得我皮开肉绽不说,还心怀不轨想非礼我,现在又一掌打的我半死不活,浑身是伤,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跟你到底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这样对我?好啊,你不是一直想杀我吗?尽管来啊,反正我手无寸铁,任人鱼肉,还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越说越气愤,脸越涨越红,兼之因为寸缕未着,恼羞成怒——遭此之辱,她还怎么活下去?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她干脆越水走过去,“你不是想非礼我吗?来啊,来啊,谁怕谁!”又拍又打,水花溅得到处都是,龇牙咧嘴,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
哪知道那燕公子摸了摸脸上溅到的水珠,见她如此模样,反而吓得倒退两步,“啊——你这个疯子,鬼才非礼你!”逃之不及似的,随手拿起岸边的衣服飞身披上,一头冲进木屋去了,口里喃喃道:“疯了,疯了,一定是疯了!”从没见过主动要求非礼的女人,这世道简直反了!
云儿被他突然逃跑的举动吓住了,瞪大眼好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会儿不屑道:“哼,原来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在草堆里找到油纸包好的衣服,慢慢穿好后,歪着头说:“不对啊!”按照正常情况,她绝无可能逃过此劫,除非他不是正常男人。忽然拍手惊呼:“啊,莫非他喜欢的也是男人?”
越想越有可能,不然他为什么整天跟魏司空在一处?还有身边都没有贴身伺候的丫鬟婢女,除了侍卫还是侍卫。恍然大悟,一定是这样,所以讨厌女人,对她总是百般刁难。还有,说不定他暗恋魏司空,却不敢说出来,导致心理变态,性格诡谲乖张。瞬间仰起头来,切,那她还怕他干吗!
那燕公子穿戴整齐出来,冷着脸问:“你怎么找到这儿的?”她摇头晃脑说:“随便一找就找到了。”他哼了一声,说:“不管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以后不准再来了。今天暂且饶你一次,下不为例。”见她一脸不以为然,无动于衷,不由得喝道:“还不快回道观面壁思过!”
云儿干脆往身边的岩石上一坐,摇头说:“那个鬼地方,我才不回去呢!”
他眼神转冷,上前一步,沉声道:“你说什么?”
云儿风一般冲到他身前,踮起脚尖吼道:“怎么样,怎么样,我就是不回去,就是不回去,有本事你非礼我啊,来啊,来啊!”张牙舞爪,气势嚣张。见他神情慌张,倒退数步,一脸不知所措,不由得大乐,原来他喜欢的真是男人,避女人如蛇蝎,更加得意,故意挨得更近,俩人的衣服都快贴在一处了,郑重其事说:“我宣布,从今天起,我就在这儿住下了。此泉正式改名为‘云泉’,谁想来就来,大开方便之门。哦,对了,你回去跟你的侍卫冯陈说,让他把饭菜送到这儿来就行了。您慢走啊,我就不送了。”
那燕公子被她逼得退到一块岩石前,无路可退后才反应过来,这个莫名其妙、神经错乱的疯女人!目露凶光恶狠狠说:“我杀了你!”说着冲上去,掐住她脖子,双手越缩越紧。云儿翻了翻白眼,连吐舌头,情急生智,忙说:“男女授受不亲,你碰了我肌肤,以后,以后,你要娶我……咳咳,咳咳……”
那燕公子瞪着她又气又怒,手劲不由得松了松,娶她?呸——“你这个不知羞耻的女人,做梦去吧!”他要疯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女人,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她连声咳嗽,犹不忘反击:“那也比你好!”再怎么样,也比他喜欢男人强多了。
他动了气,一手抓住她肩,吼道:“滚!”云儿痛叫出声,他这一抓正抓到她伤处,又踢又骂:“你不要脸,专门欺负女人!”十指在他脸上又抓又挠,完全不顾形象。他感觉右脸微微刺痛,不由得怒了,“你才不要脸!”一把横抱起她,举高过肩,用力往水里扔去。
“啊!你干什么——”话还没说完,只听见“咚”的一声巨响,云儿重重沉入水底,激起滔天巨浪,却久久不见浮上来。
那燕公子等了一会儿,见水面平静无波,心道:“不会真这么淹死了吧?”莫名的着起紧来。他虽然常常气得说要杀她,却次次手下留情,不然岂容她活到今天?走近水边仔细查看,浓密的山影下,只看见一大片若有似无的星光反射出淡淡的亮色,大喊:“喂——别装死了!”声音在万籁俱静的山谷里回荡,余音久久不散,“死了,死了——”的回音听了让他脸色跟着一变。
刚才她的水性不是极好么?从这头一下子钻到那头。忽然想起一事,据说淹死的落水鬼往往是水性极佳的人,因为有恃无恐,以至于麻痹大意。急道:“喂喂喂……你再装死,你再装死——”竟然不知该如何威胁了。
云儿突然从他脚底下钻出来,一头瀑布似的黑发倒垂在脸前,加之她身穿白衣,阴沉沉的夜色下乍看像是一个无脸的女鬼,骇人之极,伸出双手来回游动,呜呜叫道:“我死的好惨啊……还我命来……”
他毫无防备之下吓得大叫:“啊——”淡淡的月光下脸色瞬间惨白。云儿捉住他的脚,用力一拉,他便跟着一头栽进水里,俯面朝下连喝了两口水,呛得拼命咳嗽。云儿立即游得远远的,见状拍手大笑:“哈哈哈……活该!”
他恼羞成怒爬起来,惊魂未定,咬牙切齿说:“我真应该一掌打死你!”亏他刚才还担心她的死活,自己真是有病!云儿朝他做了个鬼脸,“你打死了我,我做鬼也不放过你,天天缠着你——啊,我死得好惨啊,还我命来……”伸出双手,翻着白眼,做僵尸状。
他做了个恶心的表情,“滚,去死!”已没有力气跟她纠缠,衣服湿哒哒的黏在身上,又重又难受,喘着气爬上来。刚才那幕真是惊到他了,不由得瞟了她一眼,披头散发,紧贴头皮湿淋淋搭在身上,居然还穿着白衣,跟落水而死的女鬼有何区别?
那燕公子回屋寻了一套绛紫色的长衫出来,见她还在水里待着,便说:“你要当水鬼随便你。”他才懒得理她,说着抬脚就要下山。她一眼看见他腰上佩的剑,黑白分明的眼珠滴溜溜地乱转,咽了咽口水,仰头说:“我说了,我才不回那个阴气森森的道观呢,我就在这儿住下了。”
他没好气说:“随便。”他不信她还真能一年四季住水里了,当真以为自己是落水的女鬼么!云儿忙接口道:“那好,你答应了啊,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啊,对了,别忘了让人送饭过来。”
他哼了声,说:“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她气道:“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如此小心眼?我到底哪儿得罪了你?动不动就要打要杀的,现在居然连饭都不给吃了!”不说还好,一说他更气,“你还问我哪儿得罪了我?一打照面便想行刺我,若不是我反应快——”
“喂喂喂——你讲点道理好不好?谁要行刺你?那把剑是扔给掌柜的抵押饭钱的,你居然一剑就砍断了,我还没问你要赔偿呢,你居然恶人先告状!我吃饱了没事干跑去行刺你!”
“好,行刺一事就当是误会。那在‘天香院’呢,也是误会么?”一想起就怒,生平之奇耻大辱。
云儿张了张嘴巴又合上了,小声嘀咕:“哼,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一点小事而已嘛,念念不忘,耿耿于怀,一点风度都没有。”大声说:“谁叫你不问清楚,动不动就要杀人!”
他气得跳脚,居然怪到他头上来了,“好得很,我会跟下面的人说,谁也不准送饭上来!”
云儿气得无可奈何,恨道:“你除了会仗势欺人还会干什么?”随即冷笑道:“哦,对了,你还会非礼别人!”
他大怒,“你就准备在这山上住一辈子吧!”这种人完全不可理喻,他是疯了才会跟她纠缠不清,甩袖走了。
云儿冲着他的背影骂:“一个大男人长得跟女人似的倒也罢了,偏偏还喜欢穿红戴绿,跟娘们似的,就差涂脂抹粉了,恶心死了,简直有病!”
那燕公子远远地听见了,气得浑身颤抖。他确实喜欢颜色鲜艳的衣衫,比如绛红、深紫、明黄等,也喜欢贵重的事物,所以所用之物无不精美。他一定要关她一辈子,一日一日磨平她的棱角锋芒,看她张牙舞爪嚣张到几时!
云儿用力拍了拍水面,激起连串水花。哼,她一定要将龙泉剑偷到手,对着夜空挥舞了一下拳头。
那燕公子怒气冲冲回到住处。冯陈忙跟在身后,见他脸色似乎不好,小心翼翼说:“公子,夜深了,该休息了。”他面无表情点点头,忽然问:“跟她在一起的那个男人有消息吗?”
“谁?”冯陈愣住了,一时间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一脸愕然。
他不耐烦,又有点难以启齿似的,别扭地说:“东方弃!”
冯陈这才明白过来那个“她”指的是云儿,忙躬身答:“还没有。属下终日派人在赛华佗家守着,却一直不见动静。”
他想了会儿,挥手道:“算了,撤了吧,此事到此为止。”既然对方没有不轨之心,他也没必要穷追不舍。
冯陈突然听主子问起这个,心里颇为怪异,抬起头偷偷瞧了他一眼,这一瞧不打紧,颇为吃惊,“公子,你脸怎么了?”左侧脸到嘴角一条细长的红痕,似被什么东西划伤了,在他晶莹如玉的脸上分外明显。
他连忙拿过镜子,照了照后愤然掼在地上,“冯陈,你以后再也不要给那个疯女人送饭,让她活活饿死算了!”
冯陈立即明白过来,看来主子脸上这道伤跟所谓的“她”有莫大关系啊,点头答应了,却觉得十分奇怪,主子不是照旧去后山温泉沐浴么,怎么跟在道观幽禁的她扯到一起了?瞧这情形,俩人似乎真有些不清不楚。
那燕公子见他神情古怪,不悦道:“你那什么表情?”
冯陈忙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忍不住说:“公子,当真不给她送饭?”
他怒了,“难道还要我说第二遍吗?不许跟她说话,不许给她送饭,不许让她跑了,听明白了吗?”
吼得冯陈倒退三步,连声说:“属下明白了,属下明白了。”情不自禁哆嗦了一下,怎么一提到她就跟吃了炸药似的,连忙转移话题:“公子,床已经铺好了,您还是就寝吧。”
那燕公子摸了摸脸上的伤口,心烦气躁,拔出腰上的龙泉剑说:“不睡了,你陪我到后院练剑去。”他只得点头答应。
那燕公子将一身的怒气全部发泄在剑上,砍倒无数花草树木、假山岩石不说,还连折数剑。冯陈禇卫、蒋沈韩杨看着手中的断剑,哭丧着脸说:“公子,您又把属下的剑给折了,这已经是三次了,属下以后再也不敢陪您练剑了。”那燕公子长吐一口气,看着满地狼藉,心情转好,拍着冯陈的肩说:“好了好了,愁眉苦脸做什么,我赔你们便是。”
冯陈等人仍旧苦着一张脸,“公子,属下手中的这把剑好不容易练熟手了,又被您折了。属下等人武功低微,不是公子对手,公子要练剑,不如去找魏少侠。魏少侠手中的青锋剑,快如闪电,切金断玉,一定能让公子尽兴。”
他皱起眉头说:“万一把他的青锋剑也给折了,他岂不是要找我拼命?”魏司空的青锋剑跟孙一鸣有一段渊源,所以他不敢冒这个风险。想到孙一鸣,不由得暗叹一声,这人都死了好几年了,魏司空对他还是念念不忘。前些时候是他的祭日,魏司空硬是千里迢迢不辞辛苦赶去他的出生地湖州祭拜他。此情可歌可诵,可悲可叹!
他因练剑出了一身的汗,畅快之极,倒是一夜无梦,睡得极香。
过了几日难得平静的生活,忽然觉得左右不是,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心里烦闷得很。他便去找魏司空说话,想和他讨论一下剑法上的问题。哪知听婢女说魏司空有事,一早就出去了,回来便有些怏怏不乐。吃过午饭后,更加无聊,忽然想起云儿来,不知她一个人在山上过的如何,也不知是死是活,不如去看看她的惨状,兴许她这会儿就跪在地上求自己了。一想到这儿,不由得精神一振,满身烦闷立即抛到脑后去了。
一个人信步来到温泉,却不见人影,心道莫非她回山顶的道观去了?正要去找时,却闻得风中传来一阵浓郁的香味,诱人之极。他用力嗅了嗅,似乎是从巨石后面飘来的。仰头看了看巨石的高度,捡起一根树枝扔在水中,气运丹田,飞身点在树枝上,刹那间如蜻蜓点水,燕掠长空——不等树枝沉下,他已经换了一口气,借力使力一跃而起,脚尖在巨岩上一点,一个旋身,轻飘飘落地无声,人已经潇洒地立在巨岩顶端。整个动作干脆利落,行云流水,浑若天成,加上他唇红齿白、容貌俊美,宽袍大袖、衣带当风,飘然欲飞,刹那间好看之极。
他放眼一望,原来岩石后面另有一番天地,只见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沿着山石奔腾而下,两岸树木丛生,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路旁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满坡的红红白白,点缀在碧绿的草地上,煞是美丽,风过处,似乎都带有一股酥软的甜香味。他不由得感叹,虽然这座别院是他的,也常常来洗温泉,可是从来不知道岩石后面竟有这等景致,别有洞天。
最美的风景往往就在你身边,只是你从来没有用心去发现。
飞身跃下,香味更浓了。抬眼见花木深处有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在明丽的阳光下渐渐散为无形,于是举步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