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浓,万籁无声,一轮硕大的明月镶嵌在碧蓝的天空中,照的墙下树影婆娑,花木成阴。凉风习习,白露微降,云儿觉得颇有几分寒意,搓着手臂在一边跳来跳去。
东方弃敲了几下门见没人答应,干脆用脚踹,放声喊:“赛华佗,快开门。”捏了捏云儿的手指,冰凉侵骨,不由得皱紧眉头,不说话。
采荷便说:“妹妹,你冷么?”见她脸色发白,嘴唇乌青,缩着肩哆嗦成一团,觉得有些奇怪。虽说夜凉如水,但是初秋天气,不至于如此啊,又不是身着单衣站在冰天雪地之中。
云儿颤抖着声音说:“不是,我体质偏寒,向来如此。”东方弃抓住她手腕,浑厚的内力源源不断送进她体内,她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止住不断由脚底涌上的阵阵冷气。东方弃见她如此,心头有些焦虑,便说:“赛华佗睡死了吗?怎的还不来开门。”侧过头说:“云儿,你先忍耐一下。”脚尖点在树枝上,飞身而起,横空翻进院子里。
他刚落地,里面有人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出来,猛地见墙下有个人影,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是见鬼了,揉了揉眼睛,待瞧清楚后便没好气说:“东方弃,又是你!放着大门不走,偏偏喜欢偷鸡摸狗!”
东方弃不理他的嘲讽,“快开门。”他不解说:“你不是已经翻墙进来了吗?还开门做什么?”东方弃懒得跟他多说,抽开门闩,领着云儿和采荷进来。
赛华佗月下看着她们俩,一个美艳如朝霞,风姿绰约;一个恰似清水出芙蓉,一尘不染,一左一右迎着他款款走来,蓬荜顿时生辉。他惊得张大了嘴巴,过了一会儿喃喃问:“东方弃,这是你大小两个老婆么?”
一语说的三人表情迥然各异。东方弃重重打了他一拳,“看来你还没睡醒——再敢胡言乱语、信口开河,小心我把你晒干了当草药!”
采荷露出含羞带怯的笑容,娇滴滴地说:“东方公子是小女子的救命恩人。”说完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不胜娇羞之态。
云儿却双手抱胸,挑眉问:“那你说说哪个是大老婆哪个是小老婆?”见他眼睛在自己和采荷身上来回流连,最后落在采荷身上,不禁勃然大怒,冲上去一阵拳打脚踢,边打边骂:“瞎了你狗眼,连大小都分不清楚,还敢口出不逊,调戏良家妇女……”
打的赛华佗抱头鼠窜,连声讨饶,浑身颤抖躲在角落里,指着云儿说不出话来,“你,你,你……猥亵良家子弟……东方,你哪找来的泼妇……”
东方弃见了,颇为头疼,喝道:“云儿,不得胡闹,还不快随我进来运功驱寒!”云儿只好悻悻地收手,哼道:“就你贼眉鼠眼,竹竿似的身材,还良家子弟呢,整个就一地痞无赖!”活该,谁叫他乱说话!她话未说完,硬生生打了个冷颤,心口一寒,脚底的那股冷气又冒了出来。
东方弃赶紧拉她进屋,扶她在床上做好,双掌放在她背心,气运丹田,内力缓缓注入她奇筋八脉。真气沿着云儿头顶百汇穴直到足底涌泉穴,转了个大周天后,这才收回手。云儿觉得全身暖洋洋,像躺在刚晒过的棉花被里,软软融融的,手足像拢着一小盆温火,不似常年那般浸着水,冷飕飕的。
东方弃握了握她手,说:“好了,你自己依着我所教的心法口诀,运功打坐,寒气便可压住。”云儿一骨碌跳下床来,笑嘻嘻说:“我现在不冷了,用不着运功打坐。”又回复活蹦乱跳的模样。
他皱眉说:“云儿,不可如此懈怠。你身上的寒气系长年累月所积,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是一时半刻能好的了的。我用内力替你治疗,亦只是暂时压制游走于你血脉之间的寒气,治标不治本。残留于你骨髓内的寒冰雪气,还要靠你自己一点一滴化解才是。你若不予重视,只怕——”他的话没有说下去。若是继续任由寒气侵体,积毁销骨,长此以往,只怕于性命有碍。
云儿挥了挥手,不耐烦说:“知道了,知道了,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我会日夜不辍,勤加练习的。反正这条命也是你拣回来的,权当是向阎王爷偷来的,活的一日是一日,还有什么可怨天尤人的。”
语调虽然欢快,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听在东方弃耳内,其意却甚为寥落。他想了想说:“以前的事想不起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能够抛却过往,重新开始,再好不过。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珍惜眼前,安于现在,好好地活下去,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云儿脸上神情顿了顿,随后重重“嗯”了一声,展颜笑说:“放心,死不了,没听过祸害遗千年么——对了,那个赛华佗呢,怎么不见他?”俩人于是出来,见赛华佗蹲在廊下收草药。东方弃便问:“那位采荷姑娘呢?”
赛华佗头也不抬说:“我见她满脸疲惫之色,打发她去睡了。”抬头看了眼云儿,哼了声,显然对刚才一事尚耿耿于怀。云儿装作不知,挨着他蹲下,好奇地问:“你大半夜不睡觉,拨弄这些花花草草做什么?”他粗声粗气说:“夜里有露水,得收进来。”说完抱着簸箕进屋去了。
云儿跟在他身后,故意插科打诨说:“沾了露水,岂不是更好?吸收了天地日月之灵气,山川雨露之精华,治病救人,自然是妙手回春,药到病除。”见他突地转身,狠狠瞪自己,不由得格格笑起来。
赛华佗将簸箕重重往堂前桌上一放,抓住她手腕便往外拉,“走走走,我这里不欢迎你!”云儿张开喉咙大叫:“非礼啊非礼啊!”吓得他赶紧放手,吹胡子瞪眼睛看着她。
云儿对着他做了个鬼脸,仰起脸说:“我偏要在这里住,你要是敢赶我走,我就跟人说你欺负我!”说完大摇大摆睡觉去了。
赛华佗对着她背影气得浑身哆嗦,好半天总算能说话了,“东方弃,你哪里招惹来这么一个恶婆娘?赶快将她送走……”怪不得孔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东方弃大喇喇往椅子上一坐,笑说:“枉你号称‘赛华佗’,没听说过请神容易送神难么!”随即脸色一正,“你觉得她如何?”
赛华佗这才显露出神医本色来,沉吟说:“我刚才握住她手腕时,探了探她脉象,四肢百骸冷如冰霜,五脏六腑郁结有一股阴寒之气,不像是受了伤,反倒像是与生俱来的,奇哉怪也!”人若是一出生便生成这样,早就因寒气侵入骨髓心脉,致使气血不畅,一命呜呼了。
东方弃不做声,许久才说:“此事说来话长。”不欲多做解释。
赛华佗见他如此,不便多问,转而说:“她是如何活下来的?”
“我日日用内力为她驱散寒气,护住她心脉。”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若是你一日不在,她岂不是要因寒气发作,冻成冰人了——哈哈,这女人牙尖嘴利,尖酸刻薄,冻成冰雕供人观赏倒是个挺不错的主意啊。”说着不怀好意笑了。
东方弃皱眉说:“尚不至于如此,她自己也会一点内功心法,只是情况仍不乐观,所以我才不辞辛劳带她来找你。可有根治之法?”
赛华佗哼道:“你当这是刀痕剑伤,贴一服药就好了?你也知道,她身上这股阴寒之气非是一朝一夕形成的,早已侵入肺腑,深入骨髓之内,能不死已是天大的奇迹。谁让她这么好命,有你天天用真气养着呢!凭你这身纯阳童子功,打遍天下无敌手,阎王爷见了她也只能干瞪眼。”
东方弃笑了下,搭着他的肩一脸亲近说:“那可有暂缓之法?比如说人参啊、鹿茸啊、燕窝啊、何首乌什么的,都是滋身补气,救死扶伤的好东西。”
赛华佗一脚跳起来,连声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脸坚决。
东方弃按住他肩说:“赛华佗,医者悬壶济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家后院多的是这些东西,何必如此悭吝!”
赛华佗甩开他往里走,“说没有就没有。”见他还欲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抬手打断,“有也不给,此事免谈。东方弃啊东方弃,你说我俩自小相识,你哪次不是满身是伤来找我?不付医药钱不说,还要供你吃供你住,临走时又要顺手牵羊偷一两瓶疗伤解毒的灵丹妙药走。这么些年来,你说你给我一钱银子没有?这些倒罢了,谁叫我赛华佗倒霉,穿开裆裤时就认识了你呢!现在可好,变本加厉,尽享齐人之福不算,居然带着娇妻美妾阖家大小全跑来我这儿蹭吃蹭喝啦……”
东方弃听他越说越不像话,竟然连娇妻美妾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忙说:“赛华佗,你瞎说什么呢!”一张嘴跟筛子似的,漏了千八百个洞,拾都拾不起来,怪不得云儿要给他脸色看。赛华佗一时说溜了嘴,哪里止得住,口里还在叽里咕噜说:“现在又在觊觎我那些名贵草药,别说窗,门儿都没有!你啊住了今晚带着你那两个大小老婆赶紧走,到时候别说我忘恩负义,不讲情面。”
东方弃无奈下唯有一指点了他哑穴,对嘴巴仍然不断开合的赛华佗拱手说:“赛华佗,兄弟对不住啦,夜深了,睡一觉穴道自然就解开了。”少了他嗡嗡嗡的聒噪声,耳根子清净多了。
赛华佗毫无防备之下被东方弃点了哑穴,一时间气得脸色发青,浑身颤抖,抓起凳子就往他头上砸去。东方弃见状,一溜烟跑了。他发不出声音,无奈之下只好回房睡觉去了。
闹腾了大半夜,第二天太阳都照到窗棂上他才起。刚披衣出来,就闻到一股药味,他大叫着冲进厨房,“啊啊啊……我的百年长白山红参……”过了会儿又大叫:“东方弃,你会不会熬药,这么大的火,参汤都要熬干了……”他一边痛骂东方弃,一边因为不忍眼睁睁瞧着贵重的百年老参就此被糟蹋,还帮着他熬参汤。他的心都在滴血。
云儿端着参汤,就着红枣当饭吃,笑眯眯说:“赛华佗,你怎么不吃饭啊,是不是胃不舒服?吃一粒保金丹就好了,我有,喏,给——”说着递给他一粒绿豆大小褐红色的圆滚滚的丸药。
赛华佗这会儿心肝那个痛啊,跟要了命根子似的,哪还吃得下饭,吃了她的心都有。他一眼瞥见云儿手中的丹药,犹如雪上加霜、火上浇油,浑身的气不打一处来,这,这,这不是去年他炼制的龙舌丸吗?用了十八味中药,费时七七四十九天才制成的!啊——他要杀了东方弃,说不定还可以当药引用。
可是他打不过东方弃。一想到此,赛华佗便恨自己当年为什么要学医,而不是学武!他真不知道自己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以至于今生要认识东方弃,遇人不淑,误交匪类,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云儿喝完参汤,将碟子里最后一粒红枣扔进嘴里,对正在喝粥的采荷说:“采荷姑娘,吃完饭,我和东方就送你回天香院。”采荷睁大美目,慢慢放下手中碗筷,咬着唇说:“我是逃出来的,再也不能回天香院了。”
云儿愣了愣,说:“你不回天香院那你想去哪儿啊?”
采荷红了眼眶,“采荷身份低贱,自幼被卖入青楼,昨日幸得公子、小姐相救,从此脱离苦海,采荷再也不想回那个见不得人的去处,任人打骂了。”
云儿便问:“那你在临安还有父母亲戚么?回家也好。”总比待在青楼妓院清白干净。
采荷流着泪说:“采荷父母双亡,如今孤身一人,无依无靠——”说着扑通一声跪下来,“公子小姐若不嫌弃,采荷愿为奴为婢,终生侍奉公子小姐,以报公子小姐救命之恩。”说着伏地不起,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东方弃忙扶她起来,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采荷姑娘莫要行此大礼。”就连刻薄成性的赛华佗也跟在一边安慰她。
云儿听得愣住了,眼睛直勾勾看着她,见她欲语还休看着东方弃,满脸娇羞,眉目含情,心下了然,看来这救命之恩,她是想以身相许啦!果然如吴不通所说,不可轻易救人,否则后患无穷。她忽然站起来,一口拒绝:“不行。采荷姑娘,我和东方不需要你为奴为婢,你自己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采荷擦干眼泪,跪在地上,拉着她袖子泣道:“云儿妹妹,采荷举目无亲,身无长物,天下虽大,却无容身之地;自幼卖入青楼,为世人所轻视,如今举步维艰,但求妹妹发发善心,收留采荷,采荷定当感恩图报,万死不辞。”
云儿听了,叹口气,扶她起来,“采荷姑娘,不是我们不收留你,只是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各安天命,你还是走吧。”不为所动。
采荷见求不动她,眼泪簌簌而下,哭得软倒在地,转而拉着东方弃的衣摆啜泣说:“东方大哥,你也见死不救吗?”东方弃手忙脚乱拉开她,“采荷姑娘,你这是哪里的话。”他带一个云儿在身边已经头疼的不得了,哪还经得住两个,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云儿见她居然叫东方弃作“东方大哥”,心中有气,哼道:“采荷姑娘,人最忌忘恩负义,我们昨天晚上还救了你一命呢,怎么你这会儿又说我们见死不救了?我们当真见死不救,你现在说不定已毁了容貌,头戴重枷,发配边疆了。还有,东方弃的事我说了算,你求他没用!”说完,一把扯开东方弃,“哪凉快哪待着去,瞎凑什么热闹!”
东方弃一见风声不对,自己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立即脚底抹油溜了。
采荷想到自己身世凄凉,前路渺茫,一时间不由得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赛华佗哪见过这等阵仗啊,手足无措说:“采荷姑娘,你别哭啊,有什么话好好说嘛,天下无不可商谈之事。”采荷哽咽泣道:“采荷只求公子、小姐收留,端茶递水,绝无怨言!”
赛华佗见状,心中同情,帮腔说:“喂,我说你,人家一个姑娘家,哭成这样,多可怜啊,你就收下吧,反正齐人也有一妻一妾——”
话未说完,云儿一脚踢在他膝盖上,冷声说:“好啊,既然采荷姑娘这么可怜,那你就收下好了。”不等他说话,转头说:“采荷姑娘,赛华佗说了,他愿意收留你。”赛华佗吓一跳,连连摆手:“不不不,采荷姑娘,你还是跟着东方弃吧,他长得比较好看。”说完哇哇大叫,也跟着跑了。这个艳福他可消受不起。
剩下云儿和采荷,一个冷着脸站着,一个红着眼倒在地上。云儿暗骂,真是唱念做打俱佳,怪不得是戏子呢,眼泪跟水似的,哗哗哗往下流。见她还是那么一副楚楚可怜、弱不禁风的样儿,横眉怒目说:“采荷姑娘,你别以为我们救了你就是好人,实话告诉你吧,我和东方弃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雌雄双煞’,杀人不眨眼,恶贯满盈。昨天之所以救你,不过是本小姐心情好,一时心血来潮,顺手做了件好事。本来我想救人救到底,送佛送西天,总算是难得做了件善事,干脆送你回去算了,就当是积阴德了。你若是不识抬举,嘿嘿——”说着阴森森笑了一下,“那我就再把你卖入窑子里,日日接客!”看她还敢不敢对东方弃动歪脑筋!她撂下狠话后,抬脚上后院运功打坐去了。
云儿难得安安静静坐下来呼吸吐纳,睁开眼一看,太阳都到头顶了,晒得人头脸发热。她摸了摸肚子,怪不得饿了呢,都中午了。她回屋见桌上摆了几副碗筷,一屁股坐下来,问正端着菜进来的赛华佗:“东方呢?”赛华佗便说:“出去了。”她四处看了看,又问:“那个采荷姑娘呢?”赛华佗头也不抬说:“走了。”
“走了?阿弥陀佛,谢天谢地!”她心情愉快吃着饭,笑眯眯说:“赛华佗,谢谢你免费招待我,还熬参汤给我喝,我——”想想自己没什么好报答的,怪不好意思的,于是夹了块鸡腿给他,热情地说:“来来来,这个给你吃——”话还没说完,眼角瞟到一个人影娉娉婷婷从门外走来,手里拿着一大包的东西,不正是采荷是谁?
她吃惊地放下筷子,说:“赛华佗,你不是说她走了吗?”赛华佗无辜地说:“哦,我忘了说,她只是回天香院拿点衣服首饰什么的。”
云儿拍案而起,指着他鼻子说:“你要是敢怂恿东方弃收留她,我一把火将你的那些草药给烧了!”赛华佗怒而反击,口不择言道:“你又不是东方弃他什么人,只不过是他救来的丫头罢了,人家长得比你漂亮,又心甘情愿留下来,东方弃为什么不要?”
云儿气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把掀了桌子,阴沉沉说:“我不是他什么人又怎么了?就不许别人跟着他,你奈我何?有本事你打赢我啊?”说着拗了拗指关节,威胁地看着他。
这下赛华佗气得跳脚,口中大叫“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饭也不吃,气哄哄走了。她看了一眼门口怯生生站着的采荷,一阵心烦,跟着甩手出门。
云儿刚走到门口,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从门缝里瞧见许多官兵由里到外将整个院子团团围了起来。那些官兵手持兵器守住院子各个出口,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动作极其迅速,不一会儿就完成包围网,训练有素。
云儿十分震惊,脸色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