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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向上坠落的漫途

THE LONG FALL UP by William Ledbetter

作者:威廉·莱德贝特/译者:梁宇晗/审校:Punch 东方木 孙薇

如同地球还有金山空间站的数百万人那样,我每天都注视着维罗妮卡·佩雷兹,但与其他关注者不同的是,我早就知道她的故事会如何完结。我厌恶她、憎恨着她的行为,却依然好奇这一切的起源。狗仔队早已把她的过去翻了个底朝天,从对她十三岁时交的第一个男朋友的采访,到仅仅15年后她二十八岁发表的那篇生物学博士论文,但这些都无法揭示那个真实的人。

为了应付等下的延长加速,我开启了飞船系统自检,趁机又看了一遍她的第一次直播视频,不过这次开了静音。我注意到她的眼睛和嘴巴有细微的动作,同时双手紧张地痉挛着,眉头略微皱起。“再放一遍,慧珠。”我对飞船的人工智能说道,“这次打开声音。”

“我的名字叫维罗妮卡·佩雷兹,”她说,“我现在身处于一条椭圆形空间轨道上,预计将在一年后到达‘山’上。另外,我已怀孕六个月。”

面对自己的罪行,她显得如此傲慢,甚至有些自豪的意味。这让我感到恶心。我的工作和所受的训练,是为保护金山号空间站,她就那么随口称之为“那山”,我觉得这称呼不够尊重。金山号空间站位于拉格朗日五号点,是伯纳尔球型居住空间站,人口超过两万七千。我赶着投入这个工作,因为我的父母和姐姐都住在那。为保护我的家人我也是做好了杀人的准备,但我从未想过我的敌人会是个孕妇。

我的状态面板变成绿色,提示保护舱已经准备好让我进入。“打开舱门,慧珠。”

飞船人工智能沉默地执行命令,在舱门发出嘶嘶声、逐渐打开的同时,我迅速脱掉了自己的衣服。

“整个过程中并没有父亲这个角色,”视频中的女人继续说道。“我使用自动机器,在加速过程结束两天之后将受精卵植入我的子宫之中,因此孩子是完全在无重力环境下孕育的。”

我迈入温暖的凝胶体之中,为了延长加速,不得不接驳这些令人不快的线路和管道。

“她真是太冷血了,”我大声说道。

慧珠沉默不语。这让我心烦意乱。

我们知道飞船的大脑并不是真正的人工智能。但如果我们不能分辨出其中的区别,事情的真相又有什么关系呢?经过两年高强度的出勤,慧珠已经成为了我唯一的朋友和伙伴,而这样的时刻则提醒我,她也只不过是另外一样工具。

我关上保护舱的盖子,然后戴上与皮肤贴合的头盔。当人机界面探针戳入我剃光头发的头皮时,我感到微微刺痛。很快,头盔的前面板就亮了起来,显示出各类信息。其中又弹出两个小窗口,一个是以互动图表方式显示的拦截计划,另一个窗口里,那个年轻女人仍在滔滔不绝地讲述她那一番显然经过多次排练的说辞。

“我知道我的行为违反了法律,并且准备好了接受相应的惩罚。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自愿的,只是为了证明在零重力下可以生产健康的孩子。”

她用了这个词,“生产”,就好像她是在公司董事会上讨论工业品的制造计划。我看过在零重力下孕育的孩子们的视频和图片。那些孩子本身是无辜的,但却身体畸形,饱受折磨。那就是人们制定法律禁止这种行为的原因。

然后,佩雷兹的讲话进入到让我最为反感的那个阶段。

“爸爸妈妈?如果你们在看的话,我想说我很抱歉。”她停了下来,脸上第一次显露出情绪的变化,“我知道你们不会理解这一切,并且会对我感到失望。但你们会有一个孙子。他只不过是需要在微重力环境下度过一生而已。”

这个女人创造了一个畸形的生命。这也就罢了,她甚至还想用道德绑架她的父母,让他们在她蹲监狱的时候照顾她的孩子。我姐姐六年前就提出了生孩子的申请,直到现在还处于等候阶段。由于显而易见的原因,金山号上的人口数量必须严格控制,但这个女人却故意插队。

当我的加速保护舱完全被凝胶体充满之后,我命令慧珠为主推进器点火。即便有缓冲,凝胶体压缩变紧撑住我的时候,我已经快贴到后壁了。

佩雷兹以为追踪她的人将会来自金山号空间站。如果这样,就算我这种快船也要至少六个月才能捉到她,但我正在一条巡视航线上,就在她前面。官方宣称我们的存在是为了抵御小行星的袭击,实际上,我们正是为了应对类似这样的情况而设置的。我只需要六十一天就能拦截到她的飞船。

当我接近她的时候她会看到我,很有可能就是在我制动的那个时候。但如果到了那时她再设法逃走的话,她将会受到重力的影响,因而她就不能再宣称她的孩子是完全在零重力下孕育的。我仍然有着足够的时间去执行我的命令,阻止她生下这个孩子。

距离拦截:52天,12小时,4分钟。

“慧珠,再放一遍,不要静音。”

视频在我的面板上亮了起来,然后重新开始播放。

“我已经阅读了向我发来的讯息,我可以向大家保证,我不是一个怪物,也不打算生出一个怪物。与在地球上出生的孩子们比起来,我的孩子可能会有略长一些的手臂、腿以及手指,但人类不是已经学会接受外形不一样的人了吗?重要的是,他与你们的孩子一样,都是人类。”

声音中有着恳求。她不希望人们憎恨她的孩子。也许归根结底,这不仅仅是单纯的政治声明?

“孩子的孕育过程中不存在基因操控,只有从现在起开始进行细胞层面上的调整并将持续终生。但只要是生活在太空中的人类,每一个人都需要机器的帮助才能存活并且保持健康。我们建立了空间站、太空飞船,制造了保护服。我的身体里充满了纳米机器人,它们时刻修补着放射损伤,防止视力退化,以及处理其他数十种与零重力相关的健康问题。我的孩子只是从孕育的最开端就应用了这些手段而已。”

我再次关掉了声音,钻进面罩、保护舱以及飞船这个机械巢穴的静谧里。她的话有一点说得对。不仅仅是太空中的我们,就算是生活在金山站的旋转重力下的人们也一样,我们这些人若是没有了机器的帮助,全都不可能再回到地球表面。毕竟,她只是生个孩子,不是开展科学实验。

距离拦截:47天,2小时,51分钟。

在出发后仅仅十四天,一位莽撞的宇航员看到了我留下的尾迹,据此计算出了我的飞行轨道,并将这一消息公之于众。他甚至通过尾迹的特征推断出了我所驾驶的飞船型号,并且确定该飞船是由人类所操控的。现在整个太阳系的人类都知道我正驾驶着飞船准备拦截佩雷兹的飞船。

“我们有没有收到新的命令?”我向慧珠询问道。

“基地没有发来通讯,长官。”

“他们可别指望我现在杀她——广大公众都在看着呢。俄国人会以此为借口对空间站实施禁运。空间站的投资人有差不多一半是美国人,但是美国政府仍然会将此事称为‘暴行’。”

或者,也许金山站已经不需要再玩这个关于国际政治以及公众看法的游戏了?这座空间站已经成为了全人类经济发展的重要动力,对于投资人而言,它也是一座名副其实的“金山”。它本身是人类的第四大经济体,同时牢牢地掌控着地球与月球之间的宇宙空间,以及地球以外所有的商贸活动。每一个在小行星上开矿、建造太空飞船或是能源卫星的业主,都为了能够获得金山站的特许而付出大量金钱。

“你是否认为执行你的命令会成为一场暴行。”慧珠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问?”

“我不能理解的是,如果你杀死了维罗妮卡·佩雷兹和她的孩子,金山公司又如何能够保持道德上的高尚地位?”

“我猜那是为了拯救一个一生都将在痛苦中度过的孩子。同时也很好地警告了其他想要犯下同样罪行的人。”

“这个说法在逻辑上无法成立,”慧珠说,“在地球上,天生带有身体或者精神方面残疾的孩子不会被杀死。对于违反零重力儿童法的行为,合法的惩罚应该是收监,而非死刑。的确有些人会赞同将维罗妮卡·佩雷兹和她的孩子杀死的决定,但是大多数人不会。如果金山站什么都不做,他们也不会有任何损失,那么他们又为何要承受得罪公众以及政府的风险呢?”

“我不知道,”我说。她说得没错。我的雇主显然有理由承受这个风险,但我却完全无法推断他们的理由。慧珠说出了一个我甚至根本没有想到过的严重问题。即使身处温暖的凝胶体包裹之中,我仍然浑身发冷,甚至冒起了鸡皮疙瘩。

当基地的讯息最终传来的时候,他们也只是重复了我一开始收到的命令,但是我的雇主们显然非常谨慎。讯息是使用加密的激光信号传送而来,但即使有其他人收到了这道讯息并破解了密码,其内容也是叫人无法理解的。拦截佩雷兹。使用47号计划。对于外人而言,这条讯息让人云里雾里,但我清晰地理解他们的意图。

作为一艘用于抵御小行星的警戒船,我的飞船装载着许多能够让大块岩石改变运动方向的设备,像是可固定于岩石表面的推进火箭、超高速导弹等等,不一而足。但是47号计划要求我使用的设备有且只有一个目的:关闭一架飞行器的关键系统,从而使其失去行动能力。编号为FL239的这一阻断设备将引爆一颗小型核弹,发出具有指向性的电磁脉冲。在最佳射程之内,就连经过军用加固的电子设备都将被这道电磁脉冲彻底摧毁。严格意义上说,这一设备开发之初的目的是为了逮捕并且抓获具有犯罪意图的飞行器及其驾驶人,但由于它发出的电磁脉冲实在过于强大,足以摧毁飞船的维生设备乃至于太空服内的电子元件,事实上使用这个设备就等于对飞船上的所有乘员执行了死刑。

自从我收到命令以来,这不是我第一次感到不安和疑虑。在一切疑惑之中,我最想知道的是他们为什么会派我执行这个任务。附近有好几艘无人驾驶飞船,它们可以承受更大的加速度,从而更早达成目的。

距离拦截:41天,7小时,11分钟。

我收到了维罗妮卡·佩雷兹发出的第一条讯息。这是一道密集激光束,代表着这条信息只发给了我一个人。

“我们能谈谈吗?”她的脸色苍白憔悴。看起来她似乎很疲倦,可能还有些烦恼。

“慧珠,请做好记录,并准备使用密集激光束发出如下信息。我的名字叫雅格·金。我是——”

“我不能为你发信息,”慧珠打断了我的话。

“你说什么?”

“我收到的命令要求我阻止这艘飞船发出任何讯息,除非是发到金山站的指定频道。”

一道怒火从我的胸中升起,直冲脸颊,这使得我的面罩突然变得非常不舒服。

“为什么?”

“他们没有给出理由。我的服从指挥协议详情可以查阅556845.67FG号文档。你想让我为你打开这个文档吗?”

“不!”我怒吼道。这件事越来越不合情理了。

一个小时之后,维罗妮卡发来了第二条讯息,这一次她显得比较冷静了。她的眼神显得更为坚硬,表情也十分认真。“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不肯回复信息。我只是想要谈谈。我想要知道你的真实意愿。金山说他们派你来是为了给我提供一些必要的协助。我不相信。”

她停顿了一下,眼神略微动摇了一秒钟。“如果你是他们派来杀我和我的孩子的,我无法阻止你,但至少与我正面对峙才是正派的做法。”

距离拦截:35天,1小时,27分钟。

我突然从深沉的睡眠中醒来,在困惑中剧烈扭动着被凝胶体包裹的身体。我是不是听见了什么?我立即检查飞船状态,但所有的系统都显示正常的绿色。

“慧珠?发生什么事了?”

“我发射了编号FL239的阻断设备。”

“为什么?”

“我收到了总部发来的命令。”

“他们怎么不派一艘他妈的无人驾驶飞船来办这事?”

“你显然是拯救计划的重要部分,”慧珠说着,开始在我的面板上播放一条视频。

一位穿着打扮均无可挑剔、富有吸引力的女性新闻发言人站在知名的金山公司标志前面。“有关报道准确无误。我们的深度防御系统已经派出一艘防御小行星的警戒飞船,其驾驶员将独自承担帮助佩雷兹女士的任务。目前我们暂时无法联系上驾驶员本人,但他仍然在飞行轨道上,并且在他抵达佩雷兹女士身边后,将有足够的时间提供佩雷兹女士所需的一切帮助。”

“他们为什么要说谎?”

“我不知道,”慧珠说。

我仍然不确定他们为什么想要杀死维罗妮卡,但我怀疑他们的目的是为了阻止公众见到维罗妮卡的孩子。也许维罗妮卡是对的?也许那孩子会是正常的?

“我得阻止这件事。”我说。

“为执行其使命,编号FL239的阻断设备已经进行了预先编程。一旦发射之后,这类设备将拒绝接受外来通讯,而我刚刚发射的这一设备已经进入了拒绝通信模式。你不能遥控关闭它。”

“慧珠——我是否已经完全被从指挥系统中隔离了?”

“当然没有,长官。我的服从指挥协议详情可以查阅556845.67FG号文档。你想让我为你打开这个文档吗?”

为什么她反复坚持要我阅读这个文档?慧珠是不是在试着帮助我?

“是的,”我说。“我想要阅读这个文档。”

距离拦截:30天,10小时,19分钟。

今天是翻转日。推进器熄火之后,我立即从保护舱中爬了出来,穿着内裤洗了一个长长的热水澡,然后像正常人一样使用了厕所。

“飞船已经完成转向,”慧珠说,“当你返回保护舱之后,我们就可以立即开始减速。”

“谢谢,慧珠。”我说,“但在那之前,我们有一些小问题需要进行维修处理。首先请关闭主通讯天线以及备用通讯天线。”

“为什么?”慧珠说,“诊断程序表明天线并无异常。”

“这是因为,根据之前的那一篇新闻报道,我们并没有收到发给我们的通讯讯号。这也就说明我们的天线或是接收器出现了问题,若非如此的话,那就是公司总部的人搞错了。”

“明白了。天线现已关闭。”

“我们配备的导弹是否也有拒绝通信的功能?”

“有。”

从这里开始,我必须再加倍地小心谨慎才行。慧珠指引我去阅读的那个“服从指挥协议”,其基本逻辑就是,慧珠需要服从我的命令,除非我的命令直接与任务目标或是更高级的指挥员下达的命令相抵触。此前的新闻报道已经在真正的任务目标上播撒了一层疑云,但我仍然需要极度小心。我并不清楚上级直接发给慧珠的命令之中包含了什么样的指挥失灵条件。如果我说错了一句话,就很有可能会被永久排除于指挥系统之外。

“用一颗导弹拦截并且击毁我们此前发射的FL239阻断设备。”我说。

“那与我们收到的命令相冲突,”慧珠说。

“你是指哪条命令?”我说。“发射FL239阻断设备本身就与我们看到的新闻报道有冲突,新闻报道上说我们拦截佩雷兹飞船是为了提供帮助。鉴于我们的通信系统已经出了问题,我更情愿犯下过于谨慎的错误,从而假定FL239的发射本身就基于一个错误的命令。”

我屏住呼吸,寄望于这个循环逻辑能通过AI的审查。

“明白了。已完成导弹路线设计。”慧珠说。

“在发射时,将导弹设定为拒绝通信状态。”

“明白。”

“现在发射。”

当导弹离开泊位时,飞船颤抖了一下,而我也宽慰地叹了一口气。我爬回保护舱,并且说道:“好了,慧珠,开始减速吧。”

距离拦截:27天,7小时,40分钟。

三天之后,我开始感到烦躁不安了。我被困在一个充满凝胶体的小盒子里,这已经够糟糕的了。而与此同时,我还失去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因此只能使用飞船上的娱乐设备以及慧珠来消磨时间。我已经厌倦了在双陆棋中被慧珠一次又一次地击败,我想要知道新闻里都在说些什么。一方面,我很想知道山上有没有给我发来新的命令,另一方面,我也很想再看看维罗妮卡的直播视频以及有关她的各类消息。

为了继续保持我的伪装,我使用诊断程序对飞船各系统进行了大范围的检查,检查结束后再命令慧珠打开通讯系统。如果我发射的那枚导弹确实进入了拒绝通信模式,那么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想要摧毁维罗妮卡的飞船已经不可能了。同时我也对飞船外较近的宇宙空间进行了扫描,没有发现其他飞船。如果金山站派出了无人驾驶飞船想要取代我执行任务,它们现在也必须要进入减速阶段,因此将很容易被我发现。当然,金山站也可以改变命令,或是将我解雇,甚至有可能将我投入监狱,但他们不能强迫我杀了她。

接下来的几分钟时间,我迅速浏览了一下新闻。在我与世隔绝的这几天里,公众舆论大幅倾向于支持维罗妮卡·佩雷兹。就连那些原本不太关注此事的人,现在也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密切关注她的情况。所有人都等着看她的孩子。

打破平衡的正是维罗妮卡最新发布的直播视频。新闻网络上充斥着各种各样的音频评论,因此我关掉了声音,将整段视频播放了一遍。

维罗妮卡整个人的状态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她不再有任何的恐惧或是防御心理:她的双眼紧紧地注视着摄像头,毫不畏缩,更没有低声下气的恳求。我看到的只有自信和坚决。“好了,慧珠——打开声音,从最开始重新播放。”

“金山公司垄断了地球以外的全部采矿和制造业。不仅如此,他们同时还束缚着人类本身,”维罗妮卡说,“他们制造了虚假的图片和视频,从而推动立法,将零重力下孕育婴儿定为非法行为。但这不是因为他们真的关注儿童,而是要保护他们未来的盈利。想想看吧。凡是在地球以外的生育行为都必须要得到他们的允许。你们认为他们会希望有独立自主的矿工家庭与他们争夺小行星采矿权吗?他们根本不关心儿童,也不关心人类的未来发展,更不关心小型的采矿业家族企业。他们关注的只有金山公司的利益。那就是他们派出人手,准备在我能够将我的孩子带到这个世界来之前杀死我的原因。”

她就快取得胜利了,而她也知道这一点,但一切的关键仍然在于那个孩子。如果孩子显然不正常,那么所有人都会说,“我早就说过了”。但如果孩子看起来是正常的,事情就会变得有趣。有些人会宣称这一切都只是一个骗局,所有的视频都是伪造的;另外一些人会认为孩子只是表面上正常,长大后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疾病。但还有一些人——特别是大多数居住在外太空的人——会开始思考,他们是否多年以来一直生活在欺骗之中。他们同样会思考,他们是否也可以像维罗妮卡那样,在不受金山站人造重力影响的地方生育孩子。如此看来,我雇主们的担忧确有其理由。

“慧珠?你有没有展开天线吊杆并清除推进器留下的尾迹?”我问。

“我已经那样做了。”

“有没有收到维罗妮卡发来的消息?”

“没有。不过我们确实收到了总部发来的最新通讯。”慧珠说。

“播放出来。”

不要理会我们的新闻通告。保持现有航线。等待指令。

我突然间感到很不舒服。“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之前的行动是基于新闻报道的呢?”

“通讯天线开机之后,他们就立刻与我联络了,而我也将一切都告诉了他们。”

我无声地咒骂了一句。即使慧珠是真的想要试着帮助我,但她毕竟无法说谎,而且也必须遵守总部发来的直接命令。我必须时刻牢记这一点。

距离拦截:22天,3小时,6分钟。

“我们又收到了维罗妮卡·佩雷兹发来的密集激光束通信。”慧珠的声音将我从小憩中惊醒,“你想要看看吗?”

“好的,”我说道,同时试着扫除脑海里的睡意。

“我知道你在那里。”她说,然后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待着我的回答,“我相信每一个人都是善良的,因此我选择认为,你不会仅仅为了要给你的雇主拓展利润边际就准备杀死我和我的孩子。”

与她公开播放的视频不同,这一次,她显得疲惫而又憔悴。我猜在零重力下度过的孕期与正常的孕期毕竟还是有所不同。流体的分布很可能会比较古怪,胎儿的位置也可能会发生变化。或者是其他原因?她独自一人呆在安静的小飞船里面的时候,会不会怀疑她自己的主张?她是否也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完全无法看清未来的结果呢?

“在太空中是很孤独的。你难道不想和另一个人谈谈吗?或者,也许和你正在追杀的人谈话会使你意识到她是一个真正的人,会让你在杀死她的时候心中多上那么一丝丝的负罪感?”

她的面容轻微地扭曲了,似乎正在强行压下某些情感,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双眼紧紧地盯住了摄像头。“我不知道你的动机是什么,但我确信我所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必须有人去打破金山公司的束缚。但我同时也要承认,我感到很害怕。我想要让我的孩子开开心心地活着。我想给他一个机会。如果我的判断错误,他天生就是残疾的话,那么我内心遭受的谴责将比任何一种金山公司强加给我的惩罚都更强烈。但不论你是谁,我不是在请求你支持我或者赞同我。我只希望你容许我的儿子得到那个机会。”

视频播放完之后,我在一片寂静之中躺了很久。我漂浮在凝胶体之中,通过管线维持生命、保持人性,与维罗妮卡子宫中的那个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同。焦虑从我的每一个毛孔刺入我的身体。我的雇主们是否有着连慧珠也不知道的方法绕开拒绝通信模式,直接控制我发射的导弹以及电磁脉冲发射装置呢?

我只知道一件事:金山是永远不会放弃的。

距离拦截:18天,21小时,58分钟。

我注视着屏幕上两条略带弧形的轨迹以及它们相遇于同一点的倒计时。那枚导弹上有一颗微型核弹头,其能量足以改变较小的小行星的运动轨迹,但它也会发出电磁脉冲,只不过没有编号FL239装置发出的那么强。两艘飞船都需要离核弹的爆炸点足够远才能保证安全。

由于时间差的原因,我屏幕上的数据实际上晚四分钟,但我仍旧注视着倒计时,直到它归零,这时两条轨迹线也合为了一体。两个光点都从屏幕上消失了。

我深呼出一口气,放松下来。至少这一招成功了。我立刻开始搜索地球方面发来的广播信号,等着看这次爆炸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应。二十三分钟之后,主推进器熄火了。

我看了看显示飞船状态的屏幕。并没有任何的故障信号亮起。指令日志显示它们是被有意关闭了。

“慧珠?你为什么要停止主推进器?”

“是总部命令我这样做的。”

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我调出飞行线路图,发现慧珠在此之前已经对航线进行过调整,从而确保我们在不减速的情况下也能拦截到另一艘飞船。但由于我不再减速了,我们的相遇将会大大提前,两艘飞船在六天之后就会相遇,而非原来的18天。

“他们有没有告诉你停止减速以及改变拦截计划的原因?”

“没有。”

“重启推进器,重新计算拦截线路。”我极力压制着心中的恐慌。

“我很抱歉,但你不能推翻由总部直接发来的指令。”

“我们是否可以至少略微调整一下航线,让我们的飞船不至于直接与维罗妮卡的飞船相撞呢?”

“不。我很抱歉,但你不能给我下达与总部指令相冲突的指令。”

我的心脏疯狂地跳动,双手剧烈抖动——但那是因为怒火,而非恐惧。我意识到慧珠的遣词造句中又一次出现了对我的暗示。我只是需要想清楚她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距离拦截:5天,13小时,9分钟。

“你在哪里?”慧珠说。

我正漂浮于辅助设备舱内,对两条推开岩石用的机械臂进行检查。我本想直接破解推进器的控制系统,但如果去调阅设计图,恐怕我的意图会轻易被慧珠识破。目前我已经没可能减速躲开了,但通过操作飞船外壳上的推进器,我还能想办法把我们推出直接相撞的航线。

“在辅助舱。”我说。

“为什么你要关闭摄像头?”

我差点说出“自己想去吧”,或者“打个电话问问总部”。但毕竟,慧珠一直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试着帮助我。

“你是否在将我们的对话传回到总部?”我说。

“只有在他们提出要求时我才会这样做。不过,自从推进器关闭以来,他们没有要求我提供这类信息。”

这又引发了两个有趣的问题。他们是否已经确定我无论怎么做都无法破坏他们的计划了?又或者,他们是在担心过于频繁的交流会使得通讯讯号被拦截,从而揭穿他们的谎言?

我依然需要非常小心才行。“我关闭摄像头是因为我需要多一点隐私空间。”

“你漏掉了两个联网的摄像头——其中一个在控制室里,另一个在保护舱里。”

我觉得在保护舱里安装隐蔽摄像头实在是一件怪事,但我相信她。“两个船舱里都没有漏掉的摄像头了吗?”

“没了。”她说,“从船体内部能够接触到的通讯系统组件之中,加密模块是最为关键的一部分。这艘飞船的设计者为每一个系统都安装了三套备件,通讯系统也是如此。其中两个通讯系统加密模块就位于你现在所在的辅助设备舱。”

我停顿了一下,然后微笑起来。“第三个模块在哪里?”

“在主舱室的12号维护盖板后面。”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根据你之前询问的问题,我预测你最终将会提出有关通讯系统结构的疑问。”

“是的,我正要问呢,谢谢。还有,等我们回家之后,记得提醒我给你的软件工程师写封感谢信。”

十分钟之后,我成功地拆除了全部三个加密模块,对它们进行预防性的维护,然后返回辅助舱继续推进机械臂计划。

“我现在已经不能再发送无线电信号了,”慧珠说。

“谢谢,”我咕哝着说。

“不过我的接收器仍然在工作,并且我刚刚找到了金山公司的另一次新闻发布会视频。”几分钟之后,慧珠又说话了,“你想看看吗?”

我叹了口气,这频繁的打断让我有些恼火。“我有点忙。能等一下么?”

“当然可以,但我认为这可以说明为什么你被排除于决策圈之外。看来是你疯了。”

这让我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她是在讽刺我吗?我希望是这样。

“既然如此,那么请播放吧。”

墙上的一块面板亮了起来,然后显示出了上一次新闻发布会上的那个神气活现的女性新闻发言人,不过这一次,她并没有在微笑,看起来非常严肃。

“此前有新闻报道称,按照现有航线,我们的载人警戒飞船将与维罗妮卡·佩雷兹相撞,我们在此遗憾地确认这个消息是准确的。我们认为这艘飞船的人类飞行员已经发了疯,也许他认为佩雷兹女士的行为不可原谅,因此他必须尽全力予以阻止。此前他已经发射了一件武器,意图摧毁佩雷兹女士的飞船,但我们设法拦截并且击毁了那件武器。”

“你他妈的是在搞笑吗?”我对着屏幕怒吼道。

“但现在,他似乎将自己的飞船当作了毁灭她的武器。我们无法远程遥控他的飞船,并且已经向佩雷兹女士发出了警告,但至今为止,无论她如何调整航线,飞行员都做出了相应的调整来确保两船相撞。”

“狗杂种,”我说道,就在此时视频也结束了。

“这让我有些困惑,”慧珠说。

慧珠也会感到困惑吗?

“我们似乎不应该看到这条新闻视频。”慧珠说,“我收到的指令要求我不得接收新闻媒体发送的信号,但这个片段来自于某个晚间喜剧表演节目。”

“从他们的角度来说,这非常符合逻辑,”我说,“这就是他们没有派出无人驾驶飞船的原因。这样他们就既能杀掉她,又不会受到谴责。”

“他们在说谎,”慧珠说。

由于她的合成语音缺乏音调的变化,我无法断定她这句话是在提出疑问还是在描述事实,但我突然间又燃起了希望。她是否有办法能够推翻他们的指令?

“既然如此,你应该重新让我取得指挥权,慧珠。”

“我很希望这样做,但我做不到。我已经尝试过每一种可能的选择,但始终无法找到可以拒绝或是绕过我已经收到的指令的方案。”

该死。我还是只能靠自己。我用手抚摸了一下头皮上的发茬,继续开始工作。

距离拦截:2天,5小时,12分钟。

“你打算做什么?”

自从两天前我们看过那条新闻报道以来,慧珠大多数时间都保持着沉默。理论上她已经无法向总部汇报我的行动了,但她的更深层程序中或许早就已经编写了应对这种情况的方案。我曾考虑过完全不理会她,或是对她说谎,但最终我决定冒着风险对她说实话。她应该要知道世界上还是有着完全诚实的人类,哪怕只有一个。

“你为什么想知道?”

“我想帮忙。”

“我在对我的舱外航天服做检测。”

“你准备进行舱外活动吗?”

“是的。”

“你是否打算绕过我操作推进系统?”

该死。我早该知道想要对她掩饰我的真正目的几乎是不可能的。“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唯一一个可以让你直接操作主发动机和姿态控制推动器的地方必须从舱外才能到达。”

我屏住呼吸,心跳加快。“真的吗?你能给我看一下结构图吗?”

一堵墙壁闪烁着亮了起来,显示出飞船的结构图,其中一个区域被高亮标注。

“你需要切断这八根电线,”慧珠说,与此同时,她所说的八根电线在纵横交错的线路图上反复闪亮了多次。

我的手颤抖起来,试着将整幅线路图都记在脑子里,以防万一。“你能否只使用制造备件的3D打印机为我制造一个手动控制适配器?”

“不能,”她说。

我顿时冷静下来,坚定地告诉自己我可以独力完成这份艰巨的任务。但这时,她又说话了。

“我已经设计好了这个模块,并且把设计图输入到打印机里,但我没法让打印机把它打印出来。”

“那也就是说——”

“我可以为你解释这一限制背后的整套逻辑,或者,你也可以直接去按下按钮。”

我连忙跑向主舱室。二十分钟之后,我就拿到了手动控制适配器。又过了几分钟,我的舱外太空服已经穿好一半了,慧珠再一次打断了我。

“维罗妮卡·佩雷兹发布了新的公开视频。你会想要看这个的。”

她甚至没有等候我的允许,就在我头顶的天花板上播放出这个视频。

维罗妮卡脸色苍白,潮湿的头发贴在她的侧脸和前额上。她露出虚弱的微笑,然后将一个小小的婴儿举到摄像头画面的中间。

“这是我的儿子。我以我祖父的名字欧内斯托为他命名。”她眼里涌出的泪水,使得她开始迅速地眨眼。“我不得不给自己打了催产针,好让我能在处刑人到来之前把他生下来,但他还是很健康。如果在地球上的话,他会有五斤重。对于一个早产儿来说已经很不错了。而且,正如你们所见,他是个完美无瑕的孩子。”

她将他抱到更靠近摄像头的地方,抬起他的两只小手,让人们能够清楚地看到发育完全的十指,接下来又给人们分别看了他的两只脚。这时,欧内斯托皱起眉头,发出轻微的呜咽声,她连忙抚摸他的脸颊,亲吻他头上纤细的黑色头发。

“迟些时候我会给你们提供更多的证据,如果你们还是不相信的话,我甚至可以提供一份DNA基因图,但现在我太累了,不能再继续直播。”

视频结束了,我仍然目瞪口呆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随后,我开始大笑起来。“接招吧,狗日的金山杂种!”

“是的,”慧珠说,“我还是不能收到真正的新闻广播,但这段视频流传得非常广。”

“他们肯定要被迫放弃杀死她的计划了吧?我是说,这还有什么意义呢?孩子已经出生了,并且全人类也都看到了。”

“有这种可能,但考虑到公司过去的行为,你仍然是叫人尴尬、不受控制的一环。”

这句话隐藏的含义,以及慧珠那种平静而毫无波动的语气,让我一下子汗毛直竖。

“你收到了来自维罗妮卡·佩雷兹的紧急传讯,”慧珠说,再一次地,她没有等候我的允许就直接播放出来了。

屏幕上出现的这张脸比往常更加苍白憔悴了。她将婴儿抱在怀中,后者吮吸着她的乳房,当她抬起手擦眼睛时,我注意到她的手臂下面有一道血痕。

“我知道你是他们派来杀我的,”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所以如果你还是想要杀我的话,你不需要动手,只要再多等一会儿就行了。我正在大出血,血止不住了。通常来说,我身体里的纳米医疗机器人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她停了下来,用力咽下口水,轻抚着孩子的头。“但显然,普通版本的纳米医疗机器人是不会允许我怀孕的,所以我用黑市上买来的不受监管的纳米机器人替换了它们。我现在还没有胎盘剥离,这对于任何一种纳米机器人都是很严重的问题,而我现在拥有的纳米机器人显然功能不够强大,无法止住出血。它们只能延缓血液流失的速度,却不能止血。”

小欧内斯托已经睡着了。她轻轻地摇了摇他,但他并没有醒,于是她轻捏了他,直到他开始哭,然后又哄着他去吮吸她的乳头。在她的脸庞周围,漂浮的泪滴形成一道光环。

“我希望出血能够止住,但为了预防出现最糟的情况,我准备把他能喝得下的每一滴乳汁都喂给他。我不知道他自己能坚持多长时间,但我知道你离我只有两天的距离了。如果你的心底还残存有一丝人性的话,请救救我的孩子。他应该有机会活下去。他不应该——”

她停了下来,用力地吞咽了一下,紧紧闭上眼睛,更多的泪水加入到她脸庞周围泪滴的光环之中。

“有记录显示,新生儿可以独自存活数天之久,但那些很可能并不是早产儿。”维罗妮卡的声音非常微弱。“但如果你来得足够快,至少他还是有可能活下去的。我想……求你发发善心,尽可能拯救他。我会尽量坚持得久一点。但请你来救他。”

讯息到此为止。我用力一拳打在离我最近的舱壁上,整个舱室都震动起来,我太空服的组件也从身上掉落。

“再给我看看航线图,”我说。图表立即出现在刚才维罗妮卡的脸出现的地方。只要略微一瞥,我就知道我们毫无机会,但我还是提问了,“如果我能在一小时之内取得推进系统的手动控制权,我们需要多久才能与她的飞船会合?”

“5天2小时19分钟。以我们现在的速度,我们实际上将会与其错过,并且不得不向反方向航行,或是等待我们的速度降到足够低,从而让他们追上我们。”

“该死!”我死死地盯着屏幕上显示的数字,希望它们能够改变。

“我很抱歉,”慧珠说,“但我们无法使这艘飞船的速度降低到在2天之内即可与他们会合的程度。”

她刚才在说什么?这又是她的提示吗,又或者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主意?

“也许正如你所说,”我说道,同时迅速开始穿上舱外太空服,“但我们不需要让这艘飞船的速度降到那么低,我们只需要让我减速就行了。我需要你设计并且打印另外一些设备,慧珠。”

距离拦截:0天,0小时,43分钟。

我几乎一动都不能动了,就连维持清醒也成了一件难事。我的每一个毛孔里都充满了疲惫,就像一块浸透了水的海绵,但我还是拖着疼痛的躯体,抓住飞船外部的下一个扶手,然后是再下一个。在收到维罗妮卡的信息之后,我的第一个行动是绕开自动控制系统,让推进器发动起来。由于身处于高达2个g的负向加速度之下,在保护舱外进行任何活动都像是背着和我一样重的人在爬山。

此前我已经在飞船内部完成了大多数的改造和装配工作,那时由于有着舱壁作为支撑,事情还不算太困难,但到了舱外,安全绳以及纯粹的蛮力就成了我仅有的安全保障,否则飞船很有可能随时从我的身下飞走并且用尾焰将我化成灰烬。

还差两个。我将自己的身体又“向上”拉了两个梯级,从而爬到了临时搭建的导弹手动控制平台上,立即趴了下来。我费力地喘息着,极力不闭眼睡着——就差几分钟时间了。相反,我将目光投向我那纤长的“火箭车”。

早在人类刚刚进入太空的那段日子,将人类送入太空的火箭几乎和核导弹运载火箭差不多。航天员们总是互相打趣说,把火箭绑在屁股上就可以上天,又或者是骑着一颗巨大的炸弹进入太空。我坐到把导弹弹头换下来改建的平台上,向外看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些

维罗妮卡的飞船已经很接近了,但即使它已进入目视可见的范围,我仍然无法看到它,因为它位于我的飞船的尾部方向,推进器发出的明亮尾焰使得我甚至无法看到那个方向上最明亮的那些恒星。我将我的身体调整到适当的位置——仍然是趴着——并且紧紧地拉住束带。我将我的双臂绑在只有冲浪板那么宽的平台上,欣喜地发现我仍然可以够到操纵台。操纵台上的按钮和开关相互距离很远,那是因为穿上太空服后,人的手指会变得非常粗。两个巨大的读数表上面的数字飞快地倒数着。这让我感到紧张。我已经习惯了用语音控制给人工智能下达命令,让计算机来控制那些需要非常准确的计时的行动。操纵台后面有两条粗大的电缆,一条连接到导弹,而另一条具有自动脱离功能的电缆使得我可以同慧珠交谈。

“我不喜欢这个,”我喃喃说道。

“你会没事的,”慧珠说,“人类拨动开关的历史已经有好几个世纪之久。这没有那么难。”

“对,”我说。

“一切情况都符合最佳方案,姿态控制推进器将会在2分钟之内关闭。”

低头看着计时器,我将手指放在对应的按钮上,等待着。

“我们的航线得到了有效的调整,”慧珠说,“如果维罗妮卡·佩雷兹不再调整航线的话,我们就不会撞上她的飞船。”

“有收到她发来的新消息吗?”

“没有。推进器关闭倒计时,五秒钟,四,三,二,一……”

出于某种原因,我发现她用语音重复计时器上的倒计时使我感到轻松了许多。当两者同时到达零的时候,我按下了按钮。水平姿态控制推进器关闭的同时,我所在的平台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三分钟后,主发动机关闭,火箭车分离,”她说。

她在使用我用过的词组来称呼我打造的那个怪胎。这让我忍不住微笑起来,但当我想到她即将遭遇的境地时,我的笑意立刻退去了。

“我已经关闭了你的姿态控制推进器,而你的主发动机也受我控制,”我说,“一旦我离开之后,你就不能再对航线做出任何调整了。”

“的确如此。”

“那么这条航线将会把你带到哪里去呢?”

“首先是进入内太阳系。我会掠过水星轨道,但不会与它相遇,随后我会受到太阳的引力加速并且飞向太阳系以外。在14年9个月3天之后,我将正式离开太阳系。”

“我很抱歉,”我说。

“我的接收器和天线仍然在工作。根据先前的指令,我将仍然不能收到新闻广播信号,但我确定你的成功将会得到广泛的传播。我认为这些事件将有可能带来重大的变革。谢谢你让我成为这其中的一部分。十秒钟后分离。”

我将手指移向分离按钮,但与此同时,我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眼睛也被泪水刺痛。“十四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我说,“我会弄到一艘飞船去追上你的。”

“别傻了,”慧珠说,“我只是一台机器。四,三,二,一。”

只要我按下那个按钮,我的命运就确定了。我将失去飞船的保护,除非我能登上维罗妮卡的飞船,否则就会独自死在太空里。而且从我按下按钮开始,火箭车的飞行完全是自动控制的。我不能使用导弹上自带的雷达,因为它只能探测正前方的情况,但是在慧珠的帮助之下,我已经设计好了导弹的航线,并且输入到导弹上的计算机里。另外还有一个中止行动的按钮,但我希望我不会用到它。

慧珠的声音还在我的耳朵里回荡着,我用力按下了分离按钮。

飞船的主发动机关闭了,我的太空服外壳传来一声轰鸣,这代表我的束带和导弹底座已经从飞船上脱离开来,随后导弹的发动机点火了。此前我已经对火箭的推动力进行了调节,但在这一瞬间,我仍旧遇到高达5个g的加速度。突如其来的振动使得我的眼前一片昏暗,但我还是短暂地看到了飞船上闪烁的指示灯,很快它就从视野中消失了。

我并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迎接火箭车如此猛烈的加速度。操作台上红色、绿色和黄色的指示灯在我眼中幻化成一道摇曳的彩虹,我的上下牙互相撞击发出咯咯的声音,几乎喘不上气来。我胃里的东西窜到了喉咙和鼻子里。我极力想要把这些东西压下去,但却徒劳无功,整个头盔的下半部分都充满了吐出来的恶臭胆汁。头盔上的平视显示器亮起了各种各样的警示灯,警报响起,强力抽风扇自动打开。

一阵突如其来的抖动让我不慎咬到了舌头,尽管视觉仍然很模糊,但我还是将视线从明亮的尾焰投向导弹侧面相对黑暗的地方。支撑我所在的平台已经有部分结构脱落了。如果所有的支撑结构全部脱落的话,我就会从火箭车上滑落,并落入火箭的尾焰之中。

我用力一掌拍在抖动着的操作台上。到了这个时候,只有中止行动按钮还会起作用,但事实上,由于如此剧烈的震动,即使现在不中止减速,也很难按照此前的预计成功与另一艘飞船相遇。我整个人又突然前冲了一下,这让我再一次咬到了舌头,但这一次,一切很快停止了。加速度带来的压力、让人头昏脑胀的震动以及炫目的白色尾焰全都消失了,只留下沉静黑暗中的我。

我的舌头和脑袋都很痛。我无法集中精力思考,但我知道必须快点行动起来。我让导弹过早熄火了——至于具体有多早,我无法确定——因此在我与维罗妮卡的飞船相遇时,我的速度会过快。我解开将我固定在平台上的束带,激活了慧珠传送到我的太空服里的一段程序。太空服上的小型推进器调整了一下我的方位,然后将我移动到导弹“上方”四十米的地方。

现在我终于能够看到维罗妮卡的飞船了。它就像是被闪烁的灯光围在中间的一小块灰色斑点,它正朝我的方向飞来。

“太空服?”

“请讲,”它的声音奇异地令我想起了慧珠。

“锁定向我们飞来的飞船。”

“已锁定。”

“我需要保持在它的前进路径上,全力开动所有的推进器,确保我处于它的前方。”

“明白。”

推进器启动了,拉着我朝后飞去。这时飞船已经占据了我的一半视野。我的平视显示器上显示出两者的速度差距,但那个数字缩小得实在过于缓慢。

“我无法达到足以保持在飞船前方的速度,”我的太空服说,“两秒之后撞击。”

我从腰带上掏出抓钩枪,确定抓钩的连线绑在我的束带上。当飞船完全充满了视野,我立即射击。抓钩朝着我的偏右方向射了出去,其后跟随着一根碳纤维线,似乎并不比一根棉线粗多少。虽然这根线看起来很脆弱,但我很清楚它在拉直之后、绷断之前的强度完全足够把我切成两半。

不到一秒钟之后,维罗妮卡的飞船与我以差不多九十八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发生了撞击。我在飞船的表面上弹起来好几下,直到抓钩连线绷直,在一瞬间使我完全停止下来。胳膊和胸口都传来剧痛。

我几乎只差一点点就要昏迷过去了,但幸运的是,胸部伴随着每次呼吸而产生的巨大痛苦使我保持着清醒。肋骨断了?

“太空服?报告目前状态,”我嘶声说道。

太空服报告称我的肋骨断了四根,很可能还有脑震荡。考虑到所有的情况,我可以说是很幸运的了。

如果维罗妮卡和孩子还活着的话,每一秒钟时间都非常宝贵,因此我没有浪费时间处理自己的伤势。由于她的飞船没有启动推进系统,因此在飞船外壳上的长途爬行中,我并未受到重力的影响,痛苦的程度相对而言也大大减轻了。

密封过渡舱正常运作,并且显示舱内气压也处于正常范围,因此我走了进去。我喘息着发出一声呻吟,摘下了我的头盔和手套。我只听到了设备的嗡鸣声以及空调系统的微弱风声。一开始,除了一股我的太空服受辐射线影响而产生的烧焦气味之外什么都没有闻到,但很快,我就分辨出了尿液和血液的微弱气息。随着我走向控制室的脚步,我的心也一点一点地往下沉。维罗妮卡仍然系着安全带坐在驾驶员座椅上。

利用导弹的帮助,我得以在她发出求助信号之后仅仅二十六个小时就来到她身边,但这还不够快。大量的混合液体——主要是血液——已经在维罗妮卡的双腿周围聚集起来,血液已经半凝固了,如同凝胶体一样缓缓地晃动着。小小的泪珠仍然凝聚在她未曾瞑目的双眼里,她的双臂无力地漂浮在她的前方,就像是梦游者一样,但我完全没有看到孩子的踪影。我绕着她的座椅转了几圈,找到了一箱打开的婴儿配方奶粉,以及散乱地漂浮在空中的一次性急救包的残余物,但是欧内斯托不在这里。就在我准备开始搜索飞船的其他地方时,我听到我的上方传来一声微弱的呜咽。

这个孩子身上裹着的毛毯已经染上了黄色和棕色的斑点,他紧紧地贴着舱室天花板,靠近一个通风管的开口。看来,在他从他母亲的怀抱里滑出去之后,气流最终把他带到了这里。他朝我眨了眨眼睛,然后开始哭了起来。

距离拦截:0天,+1小时,+19分钟。

我摸了摸维罗妮卡冰冷的脸颊。“永别了,维罗妮卡。很抱歉一直都没有回复你的呼叫。”

我用一只手抱着清洗干净、吃饱喝足的欧内斯托,用另一只手拉上了运尸袋的拉链,肋骨处传来的疼痛让我皱起了眉,随后,我又转向摄像头。摄像头一直是开着的,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实时地传播出去。

“大家好,我叫雅格·金,这位是欧内斯托·佩雷兹。”我肿胀的舌头和抽痛的肋骨给我的发言带来了困难,但我还是继续往下说,“我们处于一条椭圆形轨道上,预计将在十个月零几天之后回到山上。我受到我的雇主,亦即金山公司所指派,他们要求我在维罗妮卡·佩雷兹生下孩子之前杀死她。当他们发现我不打算遵守命令时,就剥夺了我对飞船的指挥权,直接远程控制了飞船的人工智能并对其发布指令。如果你们能够抢在金山击毁我的飞船之前追踪并且回收它,飞船上有对这一切的详细记录。”

我将一只手放在运尸袋上。“你们都目睹了维罗妮卡的死亡——我想她的死与金山公司不无关系。但是金山的目的并没有全面达成。她的孩子还活着,而我也将尽我所能保护他。”

就在我准备关闭摄像头的时候,欧内斯托突然扭动着身子,开始大哭起来。我没有去安抚他。他确实应该哭一哭。他迄今为止还十分短暂的生命已经足够艰难了,未来还将更加艰难,但听到他的哭声,我知道他能挺过去。他有着强健有力的声音,和他母亲一样。

作者简介:

威廉·莱德贝特自2000年起开始在包括《奇幻与科幻小说(Fantasy and Science Fiction)》、《吉姆·拜恩的宇宙(Jim Baen's Universe)》、《未来作家(Writers of the Future)》、《逃生舱(Escape Pod)》、《每日科幻(Daily SF)》、《美国科幻与奇幻作家协会博客(the SFWA blog)》、《向群星(Ad Astra)》等传统及网络媒体发表科幻小说,篇幅方面均为中短篇,至今已有五十多篇;其中《向上坠落的漫途(The Long Fall Up)》荣获2016年星云奖最佳短中篇小说。莱德贝特拥有一份资深机械设计师的全职工作,为军用和民用飞行器电子系统提供机械设计服务,对他业余的科幻创作不无影响。他和妻子以及三只猫咪一同居住在德克萨斯州达拉斯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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