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仙碧啐了一口,“计谋定了,再做什么?”谷缜道:“自然是先开‘传音盒’。”
仙碧望了虞照一眼,见他点头,拿起木盒,依照“丁乙甲戊”的顺序按下四键,只听盒中咔咔数声,忽地传出风君侯的声音:“霸王自刎,雨在天上,十人之家,寸土必争。”
众人听得皱眉。陆渐忍不住道:“这是什么话?再放一遍听听。”仙碧苦笑道:“不成,这盒子只能听一次,方才这四句,应是左飞卿设的谜语。”
虞照皱眉道:“这厮行事从来都是藏着掖着。”仙碧叹道:“他天生喜欢猜谜,就跟你天生好酒一样,你们两个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说罢思索谜题。
谷缜微微一笑,说道,“若是喜好猜谜,小子和风君侯算是同道。所谓霸王自刎,霸王者,项羽也,自刎,卒也,羽卒相加,是一个翠字;雨在天上,天上之雨,云也;十人之家,一人一口,十口相加,是一个古字;至于寸土必争,寸土相加,是一个寺庙的寺字。若将这四个字合起来,当为翠云古寺。”
“厉害!”虞照一跷大拇指,啧啧连声,“这些鬼名堂,我是一个也猜不出来。”谷缜笑道:“那寺庙我知道,地处东郊,废弃多年,事不宜迟,咱们立马出发。”
四人急如星火,离了水榭,打马出城,向东奔了十里,遥见冈峦起伏,碧树成荫,一处山坳中飞出宝塔檐角。谷缜遥指道:“那便是翠云古寺!”
四人将马留在山下,沿石径走了一程,尚未近寺,一阵风来,拂过满山松林,松涛阵阵,节律宛然,紧接着,又是一阵鸣珠碎玉之声,引商刻羽,与这松涛相应,宛若一人鼓琴,万众相和。
陆渐不由抬眼望去,叮当声来自寺中坍塌小半的六合宝塔,铎铃因风,摇曳交击。
突然间,谷缜朗朗笑道:“好一曲《凤求凰》!”仙碧看他一眼,心道:“你也听出来了?”虞照冷哼一声,神色颇不自在。
陆渐奇道,“什么叫《凤求凰》?”谷缜笑道:“你不觉得这松涛塔铃,凑合起来就是一支极好听的曲子?”陆渐道:“是呀,这风怪得很,竟然吹出曲子来!”
“不怪不怪。”谷缜笑道,“这是风君侯知道我们来了,特意引飏动树,呼风摇铃,奏出这一曲《凤求凰》,寓意男子对女子的爱慕之情。想当年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弹的便是这支曲子,风君侯这一曲,大有效仿古人的意思。”说到这儿,含笑望着仙碧。仙碧瞪他一眼,心中暗骂:“这小子太可恶,再瞧,哼,我挖出你的眼珠子。”
虞照忽地冷笑道:“有道是‘千金难买相如赋’,左飞卿自命风流,论到才学,又哪能比得上司马相如?”仙碧见他吃醋,心中欢喜,口中却漫不经意地说:“他比不上,你又比得上吗?”
虞照有意叫左飞卿听见,高声说道:“弹琴作赋,我比不上司马相如,喝酒打架,他也比不上我。虞某八尺男儿,自当横行天下,又何必拾古人的牙慧,学弹什么求黑求黄。”
陆渐犹豫已久,终于忍不住问:“司马相如是谁?”众人一时大笑,谷缜道:“司马相如既是大色鬼,又是马屁精,专拍皇帝老儿的马屁,专骗年轻寡妇的欢心。”
陆渐吃惊道:“如此说来,竟然不是好人?”虞照听得痛快,一拍他肩,正色道:“说得对,就不是好人。”仙碧白他一眼,说道:“陆渐,你别听他胡说。司马相如才冠一时,名重两汉,乃是了不起的大才子、大文豪。”陆渐恍然道:“难怪,难怪。”
虞照双眉斜飞,纵声笑道:“左飞卿,你这曲子奏得平平,因风为琴却是上佳的手段。这么看来,你的‘周流风劲’已练到十层以上了?”
他这一番话,字字如吐惊雷,山鸣谷应,经久不息,最末一字吐出,第一个字的声音还在山间盘旋。
话才出口,便听左飞卿的笑语声顺风而来:“不敢当,恰好十二层。”语调冲和,远在数里之外,却如对人耳语。
“好家伙。”虞照啧啧道,“强过你老子左梦尘了。”说话间,四人已近寺前,只见那山门残破,半开半阖,门上尘封未净,挂了几缕蛛丝。
虞照正要入门,左飞卿忽地笑道:“且慢。”虞照道:“怎么?”左飞卿道:“我请仙碧妹子来,可没请你,更没请这两个不相干的外人。”
虞照道:“这破庙又不是你家的产业,虞某就不能进来瞧瞧?”正要破门而入,忽听左飞卿冷笑道:“虞兄且看脚下。”
虞照低头一瞧,不知何时,足前多了一层细沙,似被微风吹拂,若聚若散。仙碧神色微变,喃喃道:“沉沙之阵?”
“左飞卿,”虞照淡淡一笑,“你设阵对付虞某?”
“虞兄高估自家了。”左飞卿轻轻发笑,“晴丫头诡计多端,我这阵本是设来困她,只要虞兄不恃能闯入,左某决不为难。”虞照道:“你这是威胁我?”左飞卿笑道:“虞兄这么想,那就算是了。”
仙碧见他二人还没见面已是剑拔弩张,忙道:“常言道:‘来者是客’,大家来了就是客人,左兄拒之门外,不是待客之道。”
左飞卿沉默时许,叹道:“仙碧妹子,你知道我素来好静,除了你不想见外人。可你既然说了,我也不能不近人情。罢了,我出四个谜语,你们解开一个,进来一人,若不然,别怪我发动阵势。”
仙碧回望谷缜,见他含笑点头,便道:“好吧,左兄请出题。”左飞卿道:“第一个谜是打一个字,谜题为:‘驱除炎热,扫荡烟云,九江声著,四海威行’。”
众人听了,不及思索,谷缜已笑道:“这不是尊驾的大号么?”众人均是恍然:“不错,微风驱暑,狂风荡云,江风厉叫,若是海风,威行自然四海了。”
左飞卿道,“好,仙碧妹子请进。”仙碧方要入内,谷缜笑道:“姑娘何必着急,四个谜语解罢,大伙儿一块儿进去。”仙碧略一犹豫,止步不前。
左飞卿冷笑一声,又道:“第二谜仍是打一个字,谜题为:‘雨打卷尾猴’。”谷缜听了,嗤嗤笑道:“虞兄,他骂你呢。”虞照道:“与我何干?”
谷缜道:“十二生肖的猴对应十二地支中的哪一个?”虞照道:“申猴酉鸡,对应申。”谷缜道:“不错,若申字当中一竖变成弯勾呢?”虞照一怔,伸出手指,在右手心里写了一个“电”字。
谷缜道:“这个字,不就是猴子卷尾巴?雨打卷尾猴,岂不就是一个“電”字?雷部修炼‘周流电劲’,他出这个谜语,正是骂雷部高手都是落水的猴子!”
虞照气量恢宏,闻言淡淡一笑,不以为意,忽见谷缜对挤眉弄眼,顿时醒悟过来:“是了,我来这里挑衅,这不是大好的借口吗?”当下佯怒道:“左飞卿,你辱我雷部?很好,咱们久未切磋,虞某倒想领教领教。”
“随时奉陪。”左飞卿淡淡说道,“那么第二谜算虞师兄过关。第三谜是打一种怪物,谜题是:‘下饮黄泉’。”
谷缜摇头道:“虞兄,他不死心,不但骂你,连我也骂了。”虞照道:“怎么骂的?”谷缜笑道:“下饮黄泉,黄泉之下只有鬼魂,在黄泉下饮酒的鬼,都是酒鬼。说到酒鬼,咱俩都算,他却说是打一种怪物,这不是骂咱们么?”
仙碧笑道:“这却骂得不错。”虞照佯怒道:“这一骂我也记下了,待会儿一起算账。”左飞卿冷笑一声,说道:“解谜的,这次算你身旁的小子过关。第四个谜……”谷缜笑道:“慢来。”
左飞卿道:“怎么?”谷缜道:“第四个谜,咱们不妨换换,我来出题,你来猜谜,你若猜不着,我便进这寺门,你若猜着了,我拍马就走。”
左飞卿笑道:“你这小子有趣,也好,你来出题。”谷缜道:“我这谜也是打一个字,谜题是:‘正二三月風月無邊’。”
左飞卿闻言,一时默然,虞照知道他必被难住,心中快意,笑道:“怎么,猜不出来了?猜不出来就认输。难不成你今天猜不出来,明天又猜,明天猜不出来,明年再猜,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你猜出来,虞某都该抱重孙子了,哈哈。”
左飞卿听得大怒,仓促间又猜测不出,只好说:“算我猜不到,小子,谜底是什么?”谷缜笑道:“谜底就在你身上,你再想想。”左飞卿怪道:“我身上?难道是手?不对,眼么?也不对……”胡乱猜测间,谷缜笑道:“罢了,告诉你吧,正二三月是什么季节?”左飞卿道:“春季。”
谷缜道:“故而‘正二三月’是一个‘春’字。至于‘風月無邊’,却要用到拆字法,‘風’字没了边框,是一个虫字,‘月’字没了边框,是一个二字,合起来是‘虫二’两字,反过来便是‘二虫’。两只虫加上之前的一个春,你说是什么字?”
左飞卿不及回答,虞照抢着道:“当然是一个大大的蠢字,无怪说谜底就在某人身上,这么简单的谜语都猜不出来,不是蠢材是什么?”左飞卿大怒,但有言在先,不便发作,强压怒气道:“好,诸位请进!”
虞照在谷缜肩头一拍,悄声说:“这个谜语解气。”哈哈一笑,当先进门,另三人紧随其后。陆渐一进门,便觉足下柔软,低头望去,地上铺了数寸厚一层细沙,伴着微风盘桓起落。
寺中庭院幽旷绝俗,石龛石鼎,残破歪倒,佛像圣兽,缺手少足,一株卧槐枝干焦枯,火痕犹在,唯独不见了风君侯的影子。
虞照浓眉上扬,喝道:“左飞卿,藏头缩脑的算什么本事?”忽听一声轻笑,清风掠地,沙尘漠漠,左飞卿发如飞雪,飘飘然立在众人面前。
陆渐见他神出鬼没,暗暗吃惊,四顾不见姚晴,又觉心如火烧,谷缜瞧在眼里,轻声笑道:“急什么,定还你个活蹦乱跳的晴妹妹。”陆渐面皮发烫,心中却是大定。
虞照冷哼一声,忽道:“左飞卿,听说你捉了晴丫头,人呢?”左飞卿道:“我捉没捉到,与你什么关系?”虞照眼神陡厉,大喝道:“姓左的,虞某一向瞧你碍眼,来来来,咱们大战五百回合。”
左飞卿却不着恼,笑道:“仙碧妹子就要嫁我,你心中一定难过。但左某平生不爱打落水狗,你在情字上已经输了,武功上再输了岂不可怜?”
仙碧听得心往下沉,转眼一瞧,虞照虎目陡张,目光有如无形神锋,仙碧与之一触,心惊肉跳,慌忙闭眼。
虞照周身真气涌出,势如千针万箭。陆渐、谷缜在他身旁,肌肤如被针扎,不自觉双双后退,突然间,虞照开声说道:“左飞卿,从五岁那年起,我便讨厌你了,无论说话也好,练功也罢,都是不男不女,讨厌之极。”
“彼此彼此。”左飞卿温文含笑,目光悠然,漫如湖水生晕,闲似流云飞卷,“左某再不堪,也比不上你雷疯子又脏又臭,酗酒无赖,不止雷部蒙羞,就连我西城千百弟子,也没有一个不惭愧的。”
“你神气个屁?”虞照冷笑道,“你长到四岁还尿床,谁脏谁臭,大伙儿都知道。”他每吐一字,双眸便炽亮一分,亮至极处,有如紫电耀霆、穿云裂水。
“不敢当,总好过你长到八岁,还光着屁股满山乱闯。”左飞卿笑语闲闲,目光凝聚,初时凝云为水,继而凝水为珠,混沌莹润,任凭对方眼神如何凌厉,与之交锋,均如残电夕照,锋芒尽失。
仙碧又好气又好笑,可是真想笑时,却又笑不出来。她深知二人正眼对视,纵未交手,目光已如长锋大盾,看似你一句,我一句,互揭幼时隐私,其实意在乱敌心神,只需一方心神扰乱,势必松懈败亡。
仙碧看了一会儿,鼻尖沁出点点汗珠,欲要出声,一口气堵在心口,真是欲出不能。
虞照主攻,攻不可久,目光亮至极点,渐转衰弱。左飞卿目中的混沌却徐徐吐出,有如千钧钝物,压住虞照心神。
虞照守了一会儿,“呔”的一声,目光忽又炽亮,将左飞卿的目光逼回。过了片时工夫,虞照神光又衰,左飞卿目中的混沌再度压来。
这么进进退退,忽如两剑交缠,忽如尖矛破盾,时而示弱,时而逞强;变化之奇尤胜刀剑。
“喝!”虞照左脚如负千钧,忽地跨出一步,左飞卿应势飘退,高高纵起数尺。
“去!”虞照双掌相抵,一道白气横空射出,左飞卿运起“风魔盾”一挡,“哧”,白伞化为一团齑粉。
两人刚一交手,立成生死之势,仙碧不由忘了来意,失声叫道:“住手,别打了。”
伞屑纷落,状若飞雪,左飞卿身形落到一半,满头白发飒地展开,千丝万缕弯曲成弧,形如一片雪白的飞羽,将他轻轻地托在半空。
“白发三千羽!”虞照眯起双眼,“左飞卿,你藏了这一手?”
“那又怎的?”左飞卿冷笑一声,“你不也偷养了一条‘雷音电龙’?”
仙碧眼看二人无恙,心子稍稍落地,忙道:“大伙儿点到为止,这一阵算是平手!”
“平手?”左飞卿眼神一变,冷冷道,“早得很呢!”大袖一甩,“风蝶”如一阵狂风,绕着虞照疾转,聚若堂堂之阵,散若飞雪满天。
“雷音电龙”十步之内莫可抵挡,十步之外烟光变淡、威力骤减。左飞卿始终远离十步,操控“风蝶”,虞照的电劲抵达不了,怒道:“左飞卿,有种的到地下来打。”左飞卿道:“你怎么不到天上来?”
“好。”虞照纵起丈许,掌心白气飞出,左飞卿不敢硬挡,飘然后退。虞照轻功虽强,却无法如他一般久凌虚空,顷刻间又落了下来。
这么忽起忽落,僵持数回,左飞卿得空一瞥,脸色忽变,不知什么时候,仙碧身边的两个少年消失不见。
“上当了!”左飞卿一挥袖,欲要飞向后院,虞照大笑:“想走?哈,那得看老子答不答应!”纵身射出两道电龙,将左飞卿挡了回去。
陆渐、谷缜潜入后院,陆渐沿途叫唤:“阿晴……”连叫数声,忽听左边禅房里一个细弱的声音道:“陆渐,是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