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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金陵烟霭(2)

离离脱下右脚鞋袜,只见脚踝处肿起了馒头大的一块。沈瑄看了看,按住她的脚揉捏起来。离离一声不吭,却咬紧了牙,想来是疼得厉害。沈瑄不忍,问道:“有针吗?”离离从袖中摸出几枚金针来递给他。沈瑄将针扎在穴道上,轻轻抖动,问:“疼得轻些了吗?”

离离微微点头,忽道:“他们两个也真够狠心,连你也推了下来。只是你怎么在上面?”

沈瑄有些不安地说:“这与他们无关,是我自己跳下来的。”

离离奇道:“你怎么了?”

沈瑄迟疑道:“我跟着你们到了这里,又见你掉了下去。我还以为你要寻死,冲上来想抓住你,脚下没刹住,就……就冲了下来。”言毕不觉满脸通红。

离离瞪大双眼,盯了他半晌,忽然扑哧一声,笑得前仰后合。

沈瑄笑道:“谁知你并不是真的要寻死,只是脱身而已。”

“傻郎中!三脚猫的功夫,居然还想救人。”离离笑得直不起腰来。

抬头望望,只见悬崖峭壁,高可千仞。中间一线青天,两边万丈山崖垂直而下,除了几棵枯树,并无落脚之处。离离也有些后怕,道:“其实我也没想那么多,只是要逃走。现下只好在这谷底待一晚,明日另找路径出去了。这里定是在钟山脚下了。”顿了顿又道,“只怕明日都走不了。他们料着我不曾死掉,让人守在出口处也未可知。那样的话,又不知要躲到几时。”

沈瑄听她意思,问道:“你真不回去了?”

离离奇道:“我们不是说好了一起回葫芦湾吗,怎么你……”

沈瑄急忙道:“别担心,我不是不带你走,只是……”他心里想,倘若她真是汤慕龙的未婚妻,那该怎么办呢?遂问道,“你跟着九殿下这些日子,没有记起些什么吗?那他总也能告诉你些过去的事。”

“过去?”离离呆住了,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她扭过头,望着天上几粒疏星,看了许多时,方道:“我不知道我有什么过去,钱九啊……他不是好人,我宁愿他什么也不曾同我说过。”

沈瑄听见她语调凄凉,双目水光盈盈,自相识以来从未见她如此伤心过,难道她受过很深的委屈吗?也是,她一个孤身少女,跟着钱九那种老江湖,能讨得什么好。沈瑄心中甚是难过,只恨自己没能早些找到她:“离离,别哭了,你的病会好的,那时便没事了。”

“好不了的。”离离摇摇头,挪到一边蜷起来,把头靠在岩石上,闭上眼假寐。

“离离,你看看这是什么。”沈瑄把手递到她眼前。

离离翻身起来,看见他掌心里滴溜溜几颗药丸,乌梅子一般大小。

“你走之后,我灵机一动,配了个方子出来,也许能治你的失忆症。”沈瑄的语气带着点儿献媚,“你试一试。”

“你……你竟……”离离显得颇为吃惊,“竟拿我试药吗?”

沈瑄劝道:“若还有别的失忆病人,我也不叫你先试了。终归试试看才好,万一有用呢?”

离离咬着唇,并不看他,面色似是有些尴尬。

“你别怕,这药我自己也尝过了,就算没用,吃了也不会中毒的。”他又说。

“苦不苦?”她问。

“不苦,不苦。”沈瑄忙道,“就是稍微有点鱼腥。我去给你舀点水来。”

他用蕉叶卷了个杯子,舀了一盏清澈溪水。离离看看药,又看看水杯,踌躇片刻,拈起药丸一仰脖子吞了下去,翻身复又躺下。

沈瑄其实颇为紧张,虽然反复试过此药无毒,也不能保证用在离离身上就不出任何纰漏。

“你觉得怎样?”他追问。

“没怎样。”她嘟囔着。

“有没有想起来什么?”

“没这么快吧?”她忽又翻过身,盯着他问,“沈郎,你说说看,你是希望我能记起来,还是希望我记不起来?”

沈瑄道:“当然是希望你能记起来。治不好你,岂不是我这郎中无用?”

离离无语,翻个身睡过去,不再理他。

沈瑄自然睡不着,盯着离离的背影只顾出神,将连日来的种种见闻细细思索一遍,忽地想起,他把钱丹给忘了!料来钱丹必定是和他一道被钱世骏的人捉了去,分头关在不同的地方。离离看在旧相识的分儿上,会出手救他,却不会过问钱丹。而且,听钱世骏的意思,钱丹竟是夜来夫人的儿子,而离离又与夜来夫人为敌。假如钱世骏所言皆为实情,那么离离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怕是要跟钱丹计较了……

不不,只怕还计较不到钱丹头上,更要紧的是乐秀宁交代的那回事。听钱世骏说来,离离果然是天台蒋氏。她记起旧事之后,看见三醉宫沈家的后人,岂不是立刻要寻仇……虽然也还不知是什么仇。

想到此处,沈瑄一身冷汗。离离心思机敏、武技卓绝,他可断断不是对手,还是先走为上吧。

然而,就这么走,他又舍不得。若是走了,那么这枚解药到底有没有效用,离离的记忆到底能不能恢复,他也就无从得知了。费了这许多心思配成的药,最后一步放弃掉,他无论如何不甘心。

转而又想,离离性情天真,若能记起旧事,说不定念在自己一家救过她的分儿上,并不找他的麻烦。毕竟相处了小半年,彼此亲如手足,哪能说翻脸就翻脸。再一想,配这药也是碰运气,很可能毫无效用。倘若离离并没有想起什么,醒来却发现他走了,她会伤心难过的。

月光投到谷中来,照在嶙嶙怪石上,勾勒出离离脸孔的轮廓。忽然,一滴泪水从睫毛深处透出来,亮晶晶地滑过面庞。

不过一个小女孩儿,独自漂泊世间,还生着病,孤苦无依。沈瑄终究是心软,不能抛下她就去。明日事,明日再说。如此宽慰着自己,竟然也睡着了。

沈瑄一觉醒来,已是大白天,看见离离不在他身旁,不免心中发慌。四下一找,原来她正坐在溪边梳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拂。

沈瑄忍不住问道:“离离,你记起来了吗?”

背影看去,离离似乎点了点头。沈瑄满心忐忑,不敢追问,只见她梳好头发,绾成双鬟,又取出一支银簪子插上。这簪子还是当时她落难小岛上,乐秀宁见她一身素服别无簪环,从自己箱笼中取出赠给她戴的。离离梳妆完毕,转过身来,忽然向沈瑄盈盈拜下:“沈郎救我一命,恩重于山,教我何以为谢?”

沈瑄连忙扶起她:“离离,你不必如此。”

离离抬头望了他一眼,神情有些奇怪,说不清是问询,是猜疑,还是斟酌。

沈瑄不由得想到:她先言报恩,又不知下文是什么,遂问:“你都想起什么了?”

“钱九没有骗我。”离离似乎笑了笑,眼神中却是满满的不悦。

钱世骏没有骗她,那就是说她确实是天台蒋氏,确实与钱丹的母亲夜来夫人为敌,她也确实是汤慕龙的未婚妻。沈瑄愣了愣,不知哪个消息更不好。

他半晌不语,离离只道他还不太信:“姓甚名谁,家在何方,我全都记起来了,你要一一听我说吗?”

他连忙点点头。

“你愿意听,我却懒得讲。”离离嗤笑一声,见他面露失望,又道,“这会子饿得要死,顾不得这些。你饿了没有?”

沈瑄老实道:“有些饿了。从昨天早上到现在,竟没吃过东西呢。”

离离一笑,忽然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串烤鱼来,递到沈瑄面前。沈瑄奇道:“哪里来的?”

离离道:“小溪里有的是,我不会捉吗?”

沈瑄一看,离离梳头的那条不大的小溪中,果然鳞光点点,有不少游鱼。溪边还生着一堆火,想来她在自己睡着之时,在小溪中捉来鱼,洗净刮鳞,开膛破肚,又用草绳穿起来在火上烤熟了,等着自己醒来。沈瑄笑道:“想不到你这样能干。”

离离道:“我小时候住在山里,常常自己在山涧中捉鱼玩儿。天台山中有许多山泉瀑布,我一人无事时,就沿着水流向深山里走,走得老远老远回不了家。肚子饿了,就试着烤鱼吃。”

两人分食那串烤鱼。离离手艺极好,沈瑄只觉得平生从未吃过这样的美味,又道:“你一个小囡,爷娘竟让你自己在山里到处乱跑,还捉鱼吃,倒也奇特。”

离离道:“我没有爷娘,从小和阿翁在一起,阿翁也不大管我。”

沈瑄闻言,不觉心酸。他自己从小做了孤儿,深知其中滋味,却不料离离也是如此。他默然半晌,道:“你的阿翁,就是天台宗主吗?”

离离迟疑道:“是啊,别人都是这么说。不过我小时却不知道什么天台宗。自我记事时,山上只有阿翁和我两个人,我也不知道阿翁有什么弟子,房子倒是不少。长大后下山,才听见有人说起天台宗,仿佛我出生之前,阿翁真是一个宗主,但不知为了什么自灭门户,把弟子赶得干干净净。我记事起,他就从不下山,整天在山里晃荡,常常几天也不见他。除了教我武技,他其实也不大理我。”

沈瑄又问道:“那你岂不是总一个人待着,没人照顾你吗?”

离离微微一笑:“怎会有人照顾我,我有瑛娘的好福气吗?但若说总一个人,那倒也不是,有时雪衣会来陪陪我。沈郎,瑛娘嫁过去之后,过得可好?秀阿姊呢?”

沈瑄道:“我走时她们都很好,秀阿姊还在岛上。”

离离道:“那你为何跑了出来?我还没问你,你怎么和钱丹在一起?”

沈瑄道:“我本也不知道他的家世。”便将他与钱丹结识之事一一道来。离离听罢,摇头道:“你今后躲开他吧。夜来夫人心机歹毒,世所罕有,钱丹也未必逊于其母。你和他在一起,太危险了。”

沈瑄道:“恐怕不至于此。我和钱丹相识这些日子,看他只是个淳朴少年郎,为人很好,哪有什么歹毒的心机。夜来夫人虽然不好,未必他儿子也不好。”

离离板着脸道:“你总是不知底里的。你还道昨日在钟山顶上范公子说的那些话是假的吗?”

沈瑄想起昨晚听见钱世骏说起离离与他“同仇敌忾”,不禁冷笑起来。

离离问:“你想说什么?”

沈瑄道:“范定风的话也许属实,但与钟山武集的主旨毫不相干。”

离离不解,沈瑄又道:“丐帮做东的大会,帮主却不露面,让范家的人主持。谁不知道范家与金陵皇室素有瓜葛,此番不过是设法召集一些江湖上力量与夜来夫人作对。钱塘与金陵世代为敌,倒了钱塘王倚重的侧妃,再设法扶持一个新王,于金陵皇帝大有好处。至于夜来夫人杀了些人,武林群雄要报仇,那是借口。范定风借题发挥,煽风点火,好让大家给金陵皇帝卖命。九殿下上钟山之前,在范家住了许久吧?”

离离点点头。

沈瑄道:“只怕九殿下此番真是要倚靠敌国皇帝来夺回王位了。”

离离听罢,半天不语,徐徐道:“沈郎,没想到你一个小郎中,却把江湖上的事情看得这么清楚。”

沈瑄道:“天下事大抵如此嘛。”

离离道:“钱九和范定风这些人,原来用心如此不堪,却还自居正义。这一回,若非我病中跟着钱九,竟也看不出他为人并不那么磊落。他那时在钱塘府认我为义妹,原是要我帮助他。后来这一路这般照顾我,却只是为了问我追讨一件东西。此物关系他杀死仇人、夺回王位。偏偏那时我不知把那东西弄到了哪里,让他如此着恼,我这才看透他心底阴暗。我竟与他结义,真是糊涂。总之也不必去理他们这班人了。但是夜来夫人残害义士、滥杀无辜,的确是一个大魔头。”

沈瑄听她说得认真,也只好点点头。

离离道:“至于钱丹,既然你说他是好人,但愿你不曾看错便是。”

日当正午,沈瑄道:“我们找一条路出去吧?”

离离依言站起来,脚踝上的扭伤未愈,走起来仍是疼痛难忍,沈瑄扶着她一步步向前跃去。她轻功甚好,如此走法也并不费力。这个谷底甚是奇怪,满是荆棘怪石,根本无路可循,二人只得顺着那条小溪走下去。往前走了弯弯曲曲几里路,竟然又到了一个断崖,溪流变作瀑布冲了下去。两人往下望望,这断崖虽比昨晚那个低一些,落下去依然是要命的。但下面依稀有一条宽敞的山路,眼见出得钟山了。

离离叹道:“若是我没有受伤,这山崖也可走下去,但如今却没有办法。沈郎,只好看你了。”

沈瑄苦笑道:“离离,你难道忘了我几乎不会武技?更别说根本没有你那样好的轻功了。”

离离道:“现学也来得及。”

沈瑄惊讶极了:“等我在这里练好了轻功,只怕我二人早都饿死在这儿了。不如我们找树皮搓一条绳子吧。”

离离道:“这里有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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