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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承德府(1)

柯罗威教士的车队,出发的日子是在七月的一个炎热的清晨。天边的晨曦边缘绣了一圈金边,预示这又是一个晴天,略有些闷热。

早上七点钟整,柯罗威教士换上一身整洁的绸面黑袍,一脸肃穆地等在万牲园门口。其他动物都已经妥当地装在笼子里,只有万福站在他身旁。饲养员如释重负地朝远方眺望,希望能早一点把这些负担交接出去。

老毕还没到,他要先驾着马车赶到灯市口教堂门前,在那里装好教士的其他物品,再和其他车夫会合,然后一起出城朝万牲园赶去。

约莫等了半个小时,远远地,教士忽然听到木轱辘轧在土路上的咯吱声,还夹杂着杂乱的马蹄声。他抬起头,看到四辆大车朝着门口鱼贯而来,扬起高高的尘土。教士的内心忽然涌起一阵激动,这趟筹谋已久的旅程终于要正式开始了。他捏住十字架,用拇指的指肚轻轻摩挲着,满怀期待。

车队很快在万牲园前停稳。老毕的车走在第一位。他的那辆花轮大车和他的脸一样饱经风霜,挂着彩绸的辕头磨得浑圆,两个大车轮上已有多处裂开的痕迹。粗布与竹枝扎起来的白车篷四处可见缝补痕迹,针脚很大,抬头看时会觉得有无数蜈蚣爬动。拉车的两匹杂色阉马倒是精神抖擞,时常仰起脖子发出嘶鸣。

其他三辆车的状况也差不多,虽然陈旧,但都保养得不错。老毕找的这些车夫,这趟差事都还挺满意,运送教士是个好差事,酬劳丰厚,就是路上不太安稳。不过到了赤峰,他们还可以拉一批正北黄芪回北京,这一来一回,赚得可不少。因此老毕很轻易地就说服了他们。

几个车夫停好了车,开始七手八脚地把那些动物都弄上车。狮子虎贲最麻烦,它被关在一个木头笼子里,只能靠一排小滚木往马车上推。虎贲对这个举动不太高兴,焦躁地转来转去,还不时试图伸出爪子去挠周围的人。老毕费了好大力气,才安抚好那些车夫重新工作。

教士特意找了一片大苫布,把笼子整个盖住,否则会在沿途引发恐慌。

比起虎贲来,其他动物则好装多了。狒狒们只是吱吱叫了几声,至于那条蟒蛇,仍旧懒洋洋地盘成一团,没费多少周折就上了车。只有两匹虎纹马吉祥、如意不那么配合,坚决不允许老毕给它们套挽绳,一套就前蹄举起,要么就伸脖子去咬那些辕马。饲养员只得用鞭子抽打,希望这些野性十足的家伙能记住教训。

老毕赶的车是单辕篷车,专用于坐人。车厢里的前半部是柯罗威教士的座位,里面是一个宽面板凳,上面还很贴心地搁了一个塞满糠皮的软垫,上头还挂了一个小巧的横木架,虎皮鹦鹉正好可以站在那里。车厢的后半部则是一些书籍、圣器、日常用品和几件农具,这让教士感觉自己像是去西部垦荒的移民一样。

柯罗威教士怀里还鼓鼓囊囊地揣着日升昌的二百两银票和三十枚鹰洋。教士自己的钱已经全投在动物身上了,这是总堂为开拓教士准备的启动资金。会督虽然不赞同柯罗威教士的做法,但考虑到赤峰的恶劣环境,还以个人名义额外给他捐了一根金条。刨去建教堂的钱之外,这些钱足可以支撑一年。至于一年后的开销,就要靠柯罗威教士的智慧和主的意志了。

小满也跟随父亲来送行,随行的还有一个胖胖的女子。小满的妈妈去世很早,这个女子大概是毕家的邻居。老毕没有别的家人,每次出远门都会把孩子托付给邻居照顾。

小满好奇地盯了一会儿万福,右手却始终紧紧抓住老毕的衣角,咬着嘴唇,似乎不愿意让父亲离去。教士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递给小满,说:“你的父亲很快就会回来。”可小满仍旧保持沉默,不见任何笑容。教士有点儿尴尬,摸摸身上的袍子,发现没什么其他适合送小孩子的东西。

他正在犹豫要不要摘下脖子上的十字架挂坠,忽然头顶扑簌簌传来声音,那只肥大的虎皮鹦鹉从车厢里飞了出来,落在小满的肩头,发出爽朗而意味不明的叫声。

鹦鹉的出现,让小满的表情松懈了一点儿。可老毕对儿子的出现却很不耐烦,他把小满拽住衣角的手粗暴地扯开,然后转身跳上马车。小满“啊啊”地大叫起来,试图阻止父亲,女邻居却牢牢地抓住他的胳膊,不让他向前去。

就在这个时候,万福出乎意料地动了。她挪动缓慢的脚步,走到小满身旁。女邻居没见过这么硕大的动物,吓得大喊一声,松开小满远远逃开。

小满没有动,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万福注视了他良久,小孩子忽然点点头,对着大象发出一声奇妙的哼叫。万福略微低下头,用长长的鼻子卷住小满,把他幼小的身躯轻轻托起在半空。

在一片忙乱中,没人注意到这个细节,每个人都以为是大象忽然要对孩子施暴。车夫们挥动马鞭,发出吼声,就连柯罗威教士都有点儿惊讶,想要伸手去阻拦。万福不慌不忙,用长鼻子把小满在空中移动,然后搁在了第一辆马车的掌车位置,恰好就在老毕的身旁。辕马不安地踢了踢地面,把车子扯动了几分。

这个意外的插曲让周围人松了一口气,大家都哄笑起来。老毕涨红了脸,把不情愿的小满抱下车,交给战战兢兢的邻居。小满还是拽着父亲的胳膊不撒手,老毕脸一板,给了他一巴掌,小孩子悻悻缩回了手。

柯罗威教士以为万福对小孩子有着天生的好感,他拍拍她的耳朵说:“我们没办法带一个孩子去草原,他会在京城等他父亲回来。”万福把鼻子垂下来,没有再动,可是她看向小满的眼神充满歉疚。

老毕无奈地挥了挥手,胖邻居赶紧把小满抱开,转身离去。小满停止了挣扎,又恢复成那一副漠然的神情,他反身抱住大人,把下巴搁在胖邻居的肩膀上,两只细长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车队,就这样逐渐远离。

车夫们又继续做起装货工作。很快,所有的货物和动物都安置妥当。时辰已到,必须要出发了。

柯罗威教士费力地钻进篷车的车厢里,在垫子上坐好。虎皮鹦鹉扑落落地站到支架上,趾高气扬地环顾四周。车夫老毕把辫子盘在脖子上,咬住辫梢,然后赤着脚踩住车边的木头侧栏,嘎吱嘎吱地爬上车顶。

柯罗威教士好奇地探出头朝车顶望去,看到老毕从怀里拿出一个漆成土金色的木制十字架,用力往下插,恰好嵌在一个凸起的柳木座儿上。老毕晃了晃,确保十字架放稳,双手拜了拜,然后跳下来。柯罗威教士知道,当地人管这个叫“请十字”,意在告诉沿途的人这是教会雇佣的车辆,这样一般的盗匪和官府都不太愿意招惹。

但老毕接下来的动作,让柯罗威教士有些惊讶。他拿出一束香点燃,围着马车转了一圈,嘴里念念有词。香烟很快缭绕在马车四周。末了,老毕把香根儿插在马匹的辔头缝里,和一个黄澄澄的锃亮小铜铃铛拴在一起,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柯罗威教士学过本土宗教的知识,知道这东西叫作三清铃,是道教的一种法器。他有些不悦地把头探出车窗,提醒老毕这是一种亵渎。老毕点头哈腰地解释,说这叫拜路神,拜了路神才好出发,拔腿顺风顺雨。又解释说,车马行忌说“上路”,都叫“拔腿儿”,扭扭捏捏就是不肯取下铜铃。

在横渡太平洋的轮船上,柯罗威教士曾阅读过公理会先贤卢公明写的《中国人的社会生活》。卢公明在1850年前往福建传教,前后持续十四年,可谓功勋卓著。他在传教期间,悉心研究了中国人的习俗、观念以及信仰,他的著作是公理会来华教士们的必读资料。

在书中,卢公明这样评价中国的信仰状况:“在中国,人们抱持着这样一种观念——毋宁说是一种错误的观念——他们认为每个人都可以在自己的信仰中找到天堂和救赎。”这句话给柯罗威教士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尽管这本书写于几十年前,但老毕这种满不在乎地从一个信仰跳到另外一个的举动,证明卢公明对这个古老国度的评价现在仍不过时。

柯罗威教士坚持要把铜铃摘下去,老毕不愿意得罪这位主顾,只得不情愿地摘走揣到怀里。等到柯罗威教士一转身,他又偷偷把铜铃挂到车前板的挡子旁,拿了块脏兮兮的垫布给盖上。柯罗威教士看到了,不过没有再坚持,而是默默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经过这么一场小小的风波之后,老毕把车闸推开,鞭子凌空一甩脆响,辕马打着响鼻迈开了腿,灰黑色的榆木轮子缓慢地碾过满是尘土的路面,整架马车的关节都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其他三辆车也陆续启动。

两匹虎纹马分别被一辆车在侧面牵着,不太情愿地朝前走去。它们很快发现四周和万牲园不一样,变得蠢蠢欲动,想要咬断牵绳,各自跑开。

这时狮子的一声低吼从苫布下的木笼里传出来,那两匹呆头呆脑的马这才老实下来。

万福则单独拴在老毕的车后头,缓慢地朝前走去。柯罗威教士从座位上回过头去,关切地看向万福。事实上,她才是整个车队的控制者,每一辆车的速度,都必须以她为准。

万福自出生以后,这是第一次离开万牲园,也是第一次面对这个无比广阔的世界。眼前的路那么长,她既感到兴奋,也有些畏缩。要知道,她还从来没走过超过一百步的经历,这个挑战来得实在太快了。

她抬起左前脚,思考了一下,才落在地上,再抬起右后脚,还没想好该怎么摆放,可这时右前脚已经又要迈开了。她摇摇欲坠,东倒西歪,像是一个新生婴儿蹒跚地在光滑的冰面上挣扎,又像是一部后轮陷入淤泥的旧车。无数黄色尘土在巨大身躯的踩跺下飞舞于半空,几乎遮蔽了太阳的光辉。所有的辕马都打起响鼻,此起彼伏地嘲笑起来。

在马车的后半部分,堆放有一堆新采摘下来的竹叶和蒸好的大窝头,方便万福随时卷起鼻子来吃。可小母象对这些不感兴趣,她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太过宽阔的前方。她觉得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四只粗胖的大腿无论抬起还是落下,都伴着一阵短促的惊悚,眼前的大路简直处处都是荆棘。

有那么一瞬间,万福的身躯向后挪动了一下,想退回万牲园。原来那个肮脏、窄小的地方,现在却那么让她留恋。

这头小母象只走了一里左右的路便拒绝前进,战战兢兢地把求助的目光看向前方的教士。教士让老毕停一下,跳下车子,走到万福面前,用手去抚摸她的耳朵。

教士注意到,她的步伐太生疏了,而且右后腿不太灵便,那是铁链锁得太久导致的后遗症。教士本来打算给她钉几个脚掌,可实在找不到铁匠加工这么大的物件,只好作罢。

教士牵起她的缰绳,与她并肩而行。万福无奈地摆动一下长鼻子,终于再次迈开步子,谨慎地朝前走去。慢慢地,她似乎掌握了一点儿节奏,脚步变得轻快了一些。七月炎热的风和青草,让她回想起记忆在骨子里的遥远的家乡,她发觉只有这么走下去,才会让这种感觉更明晰一些。

教士陪着万福走了约莫两里左右,看她终于掌握了节奏,这才回到车子里。

大象的视力很好,她偶尔回过头去,看到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小黑影正朝这边奔跑。那是小满,他又挣脱了胖邻居的束缚,流着鼻涕朝车队追过来。跑到半路,啪的一声,小满朝前摔倒在地,额头似乎还有血流出来。胖邻居很快从后面追上来,狠狠把他往回拽。小满始终面无表情,可他喊出来的声音,却是大象才能听懂的号叫。

万福烦躁地扇动耳朵,想去提醒教士。可她只看得到教士的后脑勺,似乎在跟老毕说话。她只好垂下头去,慢慢地挪动着脚步,朝前移动。慢慢地,扑倒在地上的小满终于从视野里消失。四辆车牵着两匹马和一头大象,缓缓踏上了征途。

当这支奇异的车队穿过城北的税卡,踏上官道之时,柯罗威教士恰好听见一阵悠扬的钟声从紫禁城的方向传来。那钟声浑厚绵长,余音缭绕,仿佛是家乡的教堂在为他送行。

一踏上官道,坐在掌车位子的老毕就挺直了腰杆。他身上的畏畏缩缩消失了,整个人变得神气活现,如同一位手握权杖的国王在巡阅自己的领土。

从北京出发向北的一路都很平整,毕竟这是天子经常往返承德的路线。在这个夏日,年轻的小皇帝显然不会像他的祖先一样去避暑山庄,所以路上最多的是那些背着包袱的老百姓和达官贵人的大小车马,他们簇拥在路上,熙熙攘攘。

可任凭路上如何拥挤,老毕只凭着口中的几个短促指令和半空甩出的鞭花,就可以指挥着这个车队走得行云流水,稳稳当当,如同一队游鱼在水里钻行。

当然,走得这么顺利,有一部分要归功于万福以及那两匹虎纹马。许多行人和商贩发现眼前出现一头大象和两头黑白相间的马匹,第一反应都是害怕地东躲西藏,唯恐被这些巨兽踩扁。不止一匹骏马高扬起前蹄,被万福惊走,马背上的骑手狼狈地抱住马脖子,发出一连串咒骂。他们迅速让开一条通道,没人敢和车队并排竞争。

只有一个小孩子掀开蓝色布帘,从车厢里探出头来,好奇地朝这边张望。

万福开始有点儿焦躁,但很快就适应了这种喧嚣。相比万牲园那种纯净衰朽的死寂,去往塞外的路上充斥着活力,这种活力粗糙而浑浊,盎然的生机在四处弥漫。如果万福的思绪能够和教士相通的话,她就会知道,教士此时也是同样的感想,不过要把万牲园换成紫禁城。

这种没经过硬化的路面,万福走起来有点儿费劲。可随着道路在脚下延伸,体内渴望自由的野性血液陡然流速加快。她感觉身体变得越发轻松,走得越发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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