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只是他们人生里的一段,而且是最好的一段,他们以为人生可以爱我所爱,痛我所痛,无论喜与悲,都是浪漫的决绝的,所以宝玉会对黛玉说,你死了,我去做和尚;会说,活着,我们一道活着,不活,我们一道化灰化烟。他是真诚的,因为这时,做和尚也好,死亡也好,都离他那么遥远,都像是浪漫的影像。
了解人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张贤亮的小说《绿化树》里,马缨花讽刺那个西北汉子海喜喜:你懂啥,“你就懂得吃饱了不饿!”她本是为了维护心上人,却让右派分子“我”颇有感触:“吃饱了不饿”这个真理,我花了二十五年时间才知道。弄懂这个真理,要比弄懂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困难得多,还要付出接近死亡的代价。
这个简单的道理背后,是对人生新的认知,趟过苦难的河流,太多的想法都被颠覆了,以前认为重要的,现在方知不过如此,以前不屑一顾的,如今却几乎以生命来置换。
前八十回里的宝玉,不脱公子哥的轻浮。第八回里,宝玉听说他的茶被李奶奶喝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往地下一掷,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他是你哪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仗着我小时候吃他几口奶罢了。如今逞得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这个祖宗作什么?快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说着便要去立刻回贾母,撵他乳母”。
袭人赶紧相劝,加上威胁恫吓,他就丢到一边了,接着被袭人等扶至炕上,只觉口齿缠绵,眼眉愈加饧涩,很快就睡着了。他这一通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带有极大的随意性,体现出富贵公子的骄纵恣肆。
他见贾芸一节,更显轻浮,贾芸跟他打招呼,他先是不认得,听贾琏介绍后,笑道: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像我的儿子。又约贾芸明天来说话,贾芸当了真,忙不迭地跑了来,宝玉根本就没把这个约会摆上议事日程,害得贾芸苦等半日未果,只得回家。
年少时的宝玉,尽管天分极高,对于人生的了解,也只局限于他周遭的环境里,说的话,做的事,无不以自身处境为基础,他能想到的惨痛之事,不过是那些女孩子纷纷出嫁,时光如流水,将温柔甜美的一切带走,若是连黛玉也要离开他,简直是苦痛的极致,那么宝玉即使不会出家,或是随她而去,最起码,会长久地沉溺于感伤之中,此生无趣。优越的家庭背景,给他提供了执意情伤的物质基础,美丽的大观园,正好让他对景伤怀,也许还会写上很多诗,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然而,鲜花着锦只是为了衬托日后的众芳芜秽,烈火烹油亦是为了对应日后的天荒地寒,《红楼梦》是一部善做减法的书,林妹妹死了,贾家败了,两个相距应该不远,宝玉并没有遵守诺言,因为这时,他发现自己不能做一个职业情种。
他面对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局面,从前挑大梁的人物想来自身难保,著名的“无事忙”宝玉也被推到前台,成了亲人的主心骨,顶梁柱。他不是善于周旋的人物,没有重振家业的才干,就算有也没用,贾家气数已尽,即使像贾兰皇榜高中,也只能成就一个小家庭,无法重现四大家族的光景。宝玉所能做的,只是想方设法活下去,陪伴亲人活下去,他以前以为人生无非两种,活着或者死去,都是由自己做主的,却不知道,有一天,你无可选择,你不由自主地要在生与死的缝隙里活下去。
这种情况下,和宝钗结合就成了一件顺理成章的事,四大家族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薛家衰落还在贾家前面,第七十八回里,宝钗对王夫人说,姨娘深知我家的,难道我们当日也是这样冷落不成。可知薛家已经在走下坡路,同是天涯沦落人,极度深寒中,两个人的寒冷加在一起就是微温,尽管她不是那个前生欠他眼泪的人,可是,此刻,温度比眼泪更近,更显得真实。
前八十回里,宝玉不是没有对宝钗动过心,不过他通过一系列思索、对照、参考、了悟,终于懂得,他只能爱黛玉一人。对于宝钗的爱慕,渐渐变成了友谊,事到如今,他发现凭着友谊也可以在一起,面对命运的狂风暴雨,宝玉必须放弃那些精致的忧伤与缅怀,在心上磨一个茧子,茧子再磨出血,他与宝钗因友谊而缔结的婚姻,则是可以覆盖在这伤口上的温软纱布。
这样一种感情,虽不是爱情,却有慰老温贫的况味,亦是动人的,但宝钗大约没有和宝玉相守到老,第三十一回的回目里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我觉得,这个白首双星当是湘云和宝玉。
湘云有一个金麒麟,宝玉又从外面弄了一个回来,当然不能据此就笃定“双星”里那一个“星”是宝玉,也有可能是湘云的夫婿,比如那个叫卫若兰的,是不是这个金麒麟因各种缘故落到他手中呢?可是湘云的曲子里这样写道: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这个才貌仙郎,自然不是宝玉,第一宝玉爱的是黛玉,即使再与人结合,也不能给予完美的爱情,第二,大约是自传体的缘故,曹公每每说起宝玉,都带了三分戏谑,不大可能这么直白地称之为才貌仙郎。应该是湘云理想的夫婿卫若兰,他没能和湘云白头到老。
当然,第一次婚姻失败之后,湘云也有可能再嫁他人而不是宝玉,但那更不成其为“白首双星”了,另生枝节不说,也不好看,仅从小说而不是考据的角度说,湘云最后与宝玉结合也是最有味道的。
宝玉失去了黛玉,又失去了宝钗,而湘云寡居,同命相怜,加上相互依赖,足以成就一桩婚姻。艰难岁月里,宝玉无法再把爱情当作一宗哲学来做,通过那么多精致的推敲,判断自己最爱谁,仅仅是感情就足够了,他不想再去化验这感情的成分。
如果说前八十回说的是如何更好地活着,后面说的该是如何活着,也就是苦熬,枯寒而萧索地,千方百计地,抓住可以抓住的一切,勉力把生命带到下一时刻。
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的结尾说道:他们在苦熬。每次看到这句话,都不由心惊,人生本来就是受苦,冷暖交织,顺逆更替,只能享受而不能承受的生命多么单薄脆弱,无论怎样的经历,都是生命的一部分,爱生命者,当以同样的胸怀来拥抱。
这样一种拥抱,自然不缠绵悱恻,也不惊心动魄,就是一种隐忍的坚持,一种静默的勇气,一种貌似低贱的高贵,一种佯装卑微的骄傲,像《活着》里的那个老人,经历过浮华尘世,大悲大喜之后,只剩下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活下去。
面对苦熬,湘云是最适合的那个伙伴。她天真放达,命运原比黛玉更不幸,但她以健康的心性直面生活,留给自己与他人的都是喜乐。即使长大成人,再度遭遇变故,湘云的底色已成,不会有根本改变,她当比宝钗更为轻盈地面对生活,这种态度一定能够感染宝玉。
对于苦难,湘云从战略上轻视,但从战术上重视。她打小寄居在叔叔家中,叔叔婶子对她远没有贾母对黛玉那么照顾,黛玉半年也就做个香囊,湘云却夜夜做活到三更。说起来自然是她的叔叔婶子太苛刻,但对于日后却大有好处,多了一样防身的本事,对付苦境就可以得心应手。
这些原是闲笔,回头再看,却似大有深意。当初最不愿接受的辛劳,却成就了日后的生计,当初最不可能爱上的女孩,成了白头偕老的伴侣。除了湘云,还有麝月,据红学家考证,最后陪伴宝玉的,是湘云与麝月二人,当初只见晴雯与袭人争风吃醋,麝月形象相当中性,谁料到,众芳零落,只有她们如花开荼。
蓦然回首见湘云,见到的,还有那种啼笑皆非的荒诞感,你不知道老天为你安排些什么,也永远读不懂那些好像已经呼之欲出的暗示。
(六)叶底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妙玉的爱情
金陵十二钗里,妙玉算是最不讨喜的一个。
以公正低调著称的李纨,说起她,都皱着眉头来一句:“可厌妙玉为人”;宝钗黛玉与她保持距离;唯一与她有所过从的邢岫烟也清楚地知道,妙玉与她下棋聊天,不过是些微故人师生之谊,未必真的看重自己;在锦绣成堆佳人如云宝玉时常会感慨老天到底有多少地杰人灵能生出这么多优秀姐妹的大观园里,妙玉落落寡合,没有一个闺蜜。
按照一般规律,没有闺蜜的女人是可疑的,她不能从正常的人际关系里获得快乐与滋养。
就算不按这种八卦心理学的路子,她在贾母和刘姥姥面前的不同表现,也严重得罪了那些更为朴实的读者。人家刘姥姥不过尝了口妙玉恭敬地端给贾母的茶,她至于嫌憎得连杯子都不要了么?而那句“幸好我没有用过,否则砸了也不给她”,更是把自己看做天上的云,把对方看成地上的泥,叫人齿冷到无语。
曹公工笔画般刻画出这林林总总,为妙玉招来那么多讽嘲乃至毁谤,在这个前提下,若是我说,妙玉是让曹公感动至深的女子,您会不会说,这,不科学?
然而这正是曹公的过人之处,他写出了与众不同的恋爱症候。有人爱着的时候会变得柔软温情,有的则相反,变得凌厉易怒,杀气腾腾。还有一种,像妙玉这样,原本有些敏感的,会变得格外矫情忸怩,令外人嫌憎,唯有那被她所爱的人,注视着她不合人之常情的举止,反而有异样的感怀。
妙玉的矫情,集中体现在第四十一回。这一回中,贾母带着刘姥姥及家里上下人等来到栊翠庵妙玉处喝茶,妙玉连忙迎了出来。
曹公接着写道,“宝玉留心看妙玉如何行事”,也就是说,他刻意地在观察妙玉的表现。这在宝玉和女孩子的交往中很少见,对宝钗黛玉乃至袭人平儿等人,他有景仰有爱慕有怜惜有情欲,唯独,很少会有这样刻意的观察。究其原因,大约因为,妙玉是一个尼姑,一个美丽清高的尼姑,是宝玉经验之外的女子,他对她有兴趣,也有好奇。
妙玉的表现却不怎么样,在贾母面前虽然还努力做到不亢不卑,两个“忙”字(忙迎出来,忙烹了茶来),加上“亲自”,加上“笑道”,已经低下了身段,曹公这看似不带情绪的白描,可谓绵里藏针。
众人喝茶的当口,妙玉把宝钗黛玉的衣襟一拉,示意她们跟自己去喝茶,宝玉看见宝钗黛玉们去了,也跟着去了。这一出乍一看挺奇怪,我们之前没有看到妙玉和宝钗黛玉有交往,突然间怎么就能毫不见外地拉人家衣服示意人家跟自己走。但《红楼梦》的妙处就是,作者并没有说他会每个死角都写到,读者可以想象,当曹公的镜头对准正在和平儿算账话家常的凤姐时,也许黛玉宝钗与妙玉有过片刻的心领神会,所以又不奇怪。
但我们继续看曹公描述,宝钗与黛玉在妙玉那儿,其实也没什么话好说。黛玉只是问了一句那茶是不是雨水煮的,就招致妙玉的一通冷笑:“你这么个人,竟是个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句话,把黛玉古往今来的粉丝也得罪得差不多了吧),真是话不投机,然后宝钗就拉着黛玉出来了。
可见得,宝钗黛玉未必想去喝妙玉那杯茶,妙玉呢,也未必真心想请她两位喝那杯茶,我不能说,妙玉千方百计的,就是想用宝钗黛玉做诱饵引宝玉入彀,但是,她若能扪心自问,她心中真正的客人,怕是只有宝玉一位。
所以,表面上看,是宝钗黛玉妙玉宝玉四个人在喝茶,看仔细了,宝黛二人不过是个摆设,说笑的,只是妙玉宝玉二人而已。
出现在妙玉茶室里的宝玉,与往日不同,有种看似殷勤实则轻浮的饶舌。他拣妙玉喜欢听的说,恭维金玉之器到了妙玉这里都成了俗物,妙玉听得开心,脸上绷得越发得紧,正色道:“你这遭吃的茶是托她们俩的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宝玉是何等知情识趣之人,回答道:“我深知道的,所以我也不领你的情,单谢她们便是了。”俩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好不热闹,只可惜,作为读者的我们才是深知,妙玉固然是欲盖弥彰,宝玉嘴里也没一句实话。
妙玉那样说,是要掩饰她的心,宝玉那样说,是帮她掩饰她的心,他清楚妙玉心里有他,他的轻浮,他的饶舌,皆是为了制造那样一种轻松的气氛,帮这个又骄傲又自卑的女子,把她那份深心,一笔带过。
是的,妙玉心里有他。正因为有他,又不可以有他,她才要把脸抬得更高。她对刘姥姥,当然是有不屑的,可言辞那么犀利,不过是因为他在旁边;她对黛玉尝不出水来,也确实觉得怪异,可如果宝玉不在,她的表达,是否就会温和一点?是她的爱,让她一举一动都用力过猛。
骄傲的女孩子的爱情就是这样。她们不可能像刘巧珍那样,一往情深不计后果地去爱,她们害怕被拒绝,所以她们先要表达拒绝之意,妙玉的高傲的姿态正是源于此。可与此同时,她的身体在趋近于对方,她们身上的所有矛盾加起来可以变成一句话:“你不要以为我喜欢你——可是,是的,我喜欢你。”
曹公寥寥几笔,将这样一个女子的心态,勾画得纤毫毕现,我不由要怀疑他的人生里确实有过这样一个人,他曾得到过这样一份爱。当他坐在她面前,看她装腔作势,看她强要遮掩,他完全地了然于心,但道破也是唐突,他只是循了她的心意,去扮演她希望他扮演的形象。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这句被引用滥了的话,放在这里,是合适的。放在离去的宝钗黛玉身上,亦是合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