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彪还没说话,大妹就笑了起来:“难怪邮亭镇新流行一句歇后语,叫做:刘大厨嘴里吐佛牙——”
刘建设急问:“啷个?”
大妹说:“假。”
晚上九点,常好把卷帘门拉下来一半,每过十分钟再拉一点点,到了十点,一脚踹到底。“走。”
“好妹仔”一伙六人,上了她事先包好的长安微型面包车,突突地向着宝顶跑。公路上车灯刺眼,一串串都奔着同一个方向去。到了山下,私家车黑压压停了一大片,警察把住路口,只能换搭公交。公交车不停地上山、下山,但上行车依然挤得满满当当。
常好对郝彪说:“跟紧我,当心走丢了。”
郝彪从没被女人照顾过,有些发窘,瓮声瓮气地说:“我咋会走丢?”
常好就笑:“好吧,跟紧我,就算护住我,行不行?”
刘建设不高兴:“轮得到他护你?他人高马大,正该冲头阵,抢烧头炷香。”
常好叹口气:“哈脑壳。头炷香不是抢来的,是买来的。三十万、一百万,不是烧香,是烧钱。”
公交车停在山上的一个小广场中,去大佛湾和圣寿寺还要步行一段路。路上挤满了人,路边全是摊贩,卖盐茶蛋、棉花糖、锅盔、凉粉、鞭炮、香烛。紫红的高香比郝彪还要高,比鹅蛋还要粗,香客扛在肩上,就像木匠扛着大梁,威风凛凛的。常好紧跟着郝彪,她平时走路不是一般利索,这会儿撅着嘴,磨磨蹭蹭,老叫郝彪“慢点、慢点”。她扯着郝彪的衣角,后来抓住了他的胳膊。他高大魁梧,她高挑苗条,两个人高人一头,走在滚滚人流中,十分惹人注目。郝彪有点尴尬,常好却心下得意,她问他:“见过这么多人吗?”
他想了想,说:“见过这么的多人,没见过这么多人挤在一起的。”
她说:“你想,这时候突然下起大雨来,会是什么样?”
“大雨落下来,连地皮都打不湿。”
跟在后边的刘建设大叫一声:“胡扯!地皮打不湿?一落雨人都跑得精光了。”
常好哈哈大笑,用后跟踢了刘建设一脚,又在郝彪胳膊上拧了一把。郝彪痛得咧嘴,试着要把她的手甩下去,甩了两下,她越攥越紧。
人潮中时而有腰鼓队、秧歌队穿插而过,卷起小小的骚动。还有一队穿道袍的,举着太上老君的塑像和牌位,也喜气洋洋地凑热闹。郝彪不解:“菩萨过生,咋来这么多道士?”
刘建设说:“宝顶是三教合一之乡。晓得三教合一吗?”
郝彪只听说三教九流,哪晓得什么三教合一?走到一个岔口,左边下坡是大佛湾,右边上坡是圣寿寺。常好说:“先进圣寿寺烧香,再下大佛湾拜佛。”走到寺庙山门,已近子时,人群更密了,简直水泄不通,灯影里只见灰尘如雾气一般翻滚。常好掏出二百元,叫刘建设去买六份三炷香。刘建设不干,他说郝彪力大,正是出力之时。郝彪就把钱接了,侧身在人群中小心穿插,好不容易挤到香烛摊前。他头一回买香,看见香按大小、贵贱,起码分了二三十种,就向摊贩请教、商议、讲价。摊贩生意正好,懒得理他。他说得口干舌燥,这才把二百元交出去,握了一把香往回挤。
好不容易挤回山门,常好、刘建设、大妹、孙三、老印,却一个人都没了。
郝彪四下找了找,没找到。他有点慌神,就大喊了几声:“常老板!刘师傅!”喊声有如蚊叫,在香客们的沸腾噪音中,立刻就被淹没了。
〇一四
郝彪还想再等一会儿,但身后香客滚滚而来,不觉就将他卷进了山门去。
圣寿寺号称老川东第一大丛林,依山而建,重重殿宇由梯坎相连,一层层沿崖壁推上去,直至维摩顶上的维摩殿。郝彪被香客推搡着,张目四顾,哪见得到常好一行的影子。寺内香烟缭绕,让他有点睁不开眼睛。香客们带来的鞭炮,都集中在维摩顶右手一个旱池里燃放,噼啪声炸得人心尖子发颤。不晓得挤了好久,看见两棵大黄樱拔地而起,护住维摩殿,树身粗得四五个金刚罗汉也未必抱得住。他叹口气,正踌躇手上这十八炷香如何办,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他心头一喜,回头看,却是“快刀卢”的卢老板。卢老板肩扛三炷高香,笑呵呵跟他打招呼。他连忙应承着,问候卢老板。但鞭炮声中,谁也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
卢老板转眼就不见了。郝彪想,索性就把香烧了吧,即便常好未到,也算心到。于是挤到香炉边,刚把香插上,突然,肩上又被一拍。他心头又是一喜,急转身,那人已抓住他的上衣前襟,来回使劲扯:这人不是常好,却是缅忆君。
她的脸在灯烛下,黑而微红,一向耷下的眼帘大睁开,急切地望着他,眼里闪着泪光,额上全是汗珠,已是虚弱不堪。他来不及多想,扶着她分开众人,用力挤到靠树干的角落里。
他大声问:“你犯病了吗?”
她连连摇头。
他以为她听不见,又喊了一声:“你是不是犯病了?”
她头摇得更急了。
他又问:“是不是梯梯走丢了?”
她立刻点头。不住地点头。
“我陪你去找吧?”
她点了点头,两颗泪蛋从眼窝滚到脸颊上。郝彪心口酸了一酸,拉了她就往外挤。
出去比进来还难,但这回郝彪心切,使出蛮劲,侧着身子硬钻。常好的嫂子攥紧他的手,寸步不离他身后。子时钟啵——地撞响了,鞭炮声停了一停,万人屏息,他们刚好站在山门外。
灯光照得到的地方,都没有梯梯的影子。他们就朝黑黢黢的深处走。过了几柱经幢,踩着细田埂上坡、下坡。常好的嫂子对地形很熟悉,虽然视线模糊,但一临沟壑,她的手就会拧着郝彪的手,用力紧一紧。路上有竹林盘,林中有数不清的坟堆,发出潮湿、涩人的气味。郝彪放开喉咙吼:
“梯梯!梯梯!梯梯!”
吼声消失后,隐隐传来小孩的哭泣。他急切地转头问:“是不是梯梯?”但她没一点反应。他就拉着她朝哭声赶。
黑地里立着一座塔楼,塔下围着个空荡荡的院子,院门口蜷着一个小孩,哆嗦着在哭,正是梯梯。
郝彪唤了声:“梯梯。”
梯梯触电似的地弹起来,他母亲一把抱住他。但他只让母亲抱了一小会儿,就把她推开了。
郝彪拍拍他的头。“跑这儿干啥呢?”
梯梯不说话。郝彪就俯身把手叉到他腋下,一提,就把他提来坐在了自己的肩上,又用手去牵梯梯的母亲。但她快了两步,走到了前边去。
走回圣寿寺山门外,子时香已经烧过,人潮稍减。常好正带着她的人,站在黄桷大树下,直直地瞪着郝彪。郝彪放了梯梯,把经过简单一述。常好吁口气:“活要见人,见着了就好。”
梯梯扯了扯郝彪的衣角。“谢谢叔叔。”
他母亲没说谢,而是抓起他的手,紧了一紧。郝彪微微吃惊,握着她的手走了那么长的路,这时才发现,她的手跟她精致、温婉的面容完全不一样,很宽阔、很厚实,掌纹锉手,五指如钳,比男人还要有气力。
〇一五
回到邮亭的鲫鱼馆,公鸡已在打鸣。刘建设手脚麻利地烧了水,满面堆笑,给每人泡上一杯茶。但常好沉着脸,跟谁也不说话。
郝彪以为她在生自己的气,但大妹告诉他,好姐姐气的是刘建设。郝彪一转身去买香,刘建设就催大家先进圣寿寺,站稳脚跟,不然连立锥之地都没了,他呢,就留在山门口等郝彪。常好带人进去没一分钟,他就进来了,说郝彪已不见人影,可能他人高力大,早挤到前边了。于是大家只能奋力向前去追郝彪。常好还和大妹一起喊了几声“郝彪”,但人声嘈杂,鞭炮如雷,哪儿听得见?挤到维摩顶,刘建设自掏腰包,买了十五炷高价香,喜气洋洋地烧了,哪管常好不给他好脸色。
郝彪已知刘建设德行,倒也不见怪,只是问:“梯梯他妈妈的耳朵咋那么尖?维摩顶上说话,就她一个人能听见。”
大妹吃了一惊:“你是真哈,还是装哈?”
郝彪不舒服:“我是傻,所以我问你。”
大妹又看了常好一眼,常好把脸转过来:“梯梯的妈妈是哑巴。”
郝彪手里的搪瓷缸一抖,茶水扑出来,把自己的裤裆浇湿了一大块。“不可能。”
常好直直地看着他,表情淡淡的。“她听不见,也说不出。”
郝彪把缸子往桌上一蹾,呼地站起来。常好用一根指头指着他。“坐倒。”他坐下来,但嘴唇哆嗦着,焦灼不安。
常好冷笑:“我说了她是哑巴,你就不舒服?你想拿菜刀砍我的手,是不是?”郝彪不说话。常好提高嗓门,追问一句:“是不是?”
“是不相信。”
大妹插话:“不相信?你见过她向你开口吗?”
郝彪摇头。
“她不开口,是因为,她一开口,你就看见她的两颗大虎牙!”
郝彪刚喝了口茶,噗地一笑,喷了大妹一大脸。
常好见郝彪还笑,就猛拍了下桌子。“你不相信!就因为她听得见你说话?她听得见你说话,是因为她看得见你的嘴——她读得懂唇语。唇语,你懂不懂?你不懂。世界上懂的,没几个。这个女人,不简单。”
郝彪被说得似懂非懂,似乎还是懂了。但“这个女人”从常好口里说出来,他听了不舒服。“她不是‘这个女人’,她是你嫂子。”
常好笑了一笑(假笑):“她是缅忆君。”
郝彪喝口茶,吐口气:“我从前见过她。”
“见过她!啥时候?”
郝彪不说话。常好接着又笑一笑:“看来,你也不简单。啥子时候呢?”
郝彪依然闭嘴不言。刘建设见状,安慰常好道:“他见过的人,还有你见过的多!你十六岁就是大足的名人了,县长都给你颁过奖……”
常好哈哈大笑:“刘建设!你太小看我了吧,你以为我是吃……吃什么长大的?他不说,是他心里藏着鬼。”
郝彪也木木地笑了一笑:“我有啥子鬼?那你说,缅忆君是做什么的?”
常好伸手在郝彪头上拍了拍:“你可以当面问她嘛,你至少不是哑巴吧!”
常好拍郝彪的头,不止一回。但这回拍了,第二天早晨他就头痛,发晕,挨到天黑,已是全身乏力,上菜时手一软,把一盆鲫鱼打翻了。刘建设大叫“找死”!常好在他额上一试手,烫如火炭!赶紧吩咐他上床去歇着。但郝彪哪儿有床,他每晚都是在饭桌上打铺。常好就让大妹把房腾给郝彪,晚上去跟她合住。这一来,大妹和孙三隔远了,大妹撅嘴,孙三含恨,刘建设也瞪眼吃醋,只有老印大智大慧,笑道:
“才在宝顶烧了香、磕了头,还不晓得啥子是顺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