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离的那一天,却眼睁睁地看着近了。
这天早上,竹马醒得特别早,他一起床,就到青梅家喊醒了青梅,让她陪他来到古碓,给山海爷送去了他的谢礼——一个他自己打制的抓痒痒用的铜挠子。
“呵呵,这铜挠子,是抓痒的好帮手,能做我的干儿子了,谢谢你,竹马小兄弟!”山海爷大笑着,接过竹马的礼物,然后问,“那么,你们要走了吗?”
“不,他们不走,我不准他们走的!”青梅抢着回答,并飞快把竹马拉出古碓,踏上了归程。一路上,她始终抿着嘴,一言不发,脸上就像刷了层灰漆,绷得又紧又直。
“你说话嘛,妹妹!好妹妹!你这样我害怕。”竹马拼命想逗青梅说话,可青梅就是不开口。
直到拉着竹马回到毛家厅,青梅才扑到竹马爷爷跟前问:“你们真的要走啦?”
“是啊,还有最后一天的活,还有最后一把铜茶壶、最后一个破碗、最后一把锈锁需要补一补、修一修、开一开,再打四个铜勺子,我们就要离开五余村,离开毛家厅了。”
青梅听了,不相信似的呆呆看着竹马爷爷,半晌,才放声大哭:“啊,瘦爷爷你不能走,不能走!”
瘦爷爷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头,难过地走开了。
青梅反身一把攥牢了竹马,说:“好哥哥,求求你劝瘦爷爷别走,行吗?求求你!”其实,这样的请求,她以前已经跟竹马说过几十次了。
“怎么行?我们注定是行走在路上的,固定在一个地方,没有那么多活干,我们就没饭吃啊!”竹马这么回答青梅时,眼睛根本不敢看青梅,因为他怕自己跟这个小姑娘一起流泪。
“可我家里有很多很多谷子,还有很多很多白米,只要你爷爷愿意,你们就可以住到我们家去,保管够你们吃一辈子!”青梅真不愿意放弃希望,说服竹马留下来的希望。
“说你傻兮兮的,还真没错。你家里的谷子、白米是你家的,我们怎么可以去白吃呢?我们必须干活,我们的活儿在我们手上也在我们脚上,我们必须不停地走啊走啊!但我们可以回来的,到明年说不定我们就转回来了。”竹马说着,说着连自己也看到了希望,忙抬头望着青梅。
“你这是骗我,我们毛家厅来过很多客人,爆米花的、弹棉花的、取牙虫的、鸡毛换糖的,等等。许多客人走了第二次还会来,可做铜匠的,我好像从来没看见他们回来过。”青梅眼中含着泪,咬着嘴唇,连唇上也滚着一颗泪。
“我走了,一定回来!我保证!因为这里有我的好妹妹!”竹马眼中终于忍不住滚出了泪花,但他却故作轻松地笑着,朝青梅举起右手小拇指,说:“来,咱们来拉钩!”
“好!你可要记得,你如果不回来,就会变成吃粑粑叫妈妈的小狗哦!”青梅钩住了竹马的手指,突然想起他们第一天见面的情景,不由得一咧嘴,笑了,“走,咱们去跳天井。那天井,我从一岁就开始跳了,我练了不知多少次,可每一次,总要掉进天井坑里去,从来跳不到对岸的,而你怎么那么厉害,一下子就跳过去了,而且总能跳过去,你一定得多教教我。”
青梅并不知道竹马夜里曾偷偷练习过跳天井的本领。她真的很崇拜竹马有这样的“特技”,所以常会缠着竹马教她。此时,她一边叽里呱啦说着话,一边拉着竹马朝毛家厅前天井走去。
还是清清冷冷的早晨。那一刻,竹马爷爷才刚刚准备点火烧早饭呢!
“跳完了天井,我们再帮爷爷拉风箱。”青梅这么说时,却发现竹马爷爷不对劲,因为他正蹲在天井沿边,一边揉肚子,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宛如一尾脱了水的大鲤鱼。
“啊,我爷爷老毛病犯了,胃痛!”竹马飞快地冲过去,可不等他靠近爷爷,爷爷已经痛得坐在了地上。
“瘦爷爷你忍一下,亲哥哥你别急,我去喊赤脚医生。”青梅见竹马爷爷一下子就痛出了满额头的汗,连忙撒腿奔出了毛家厅。
过了大约半袋烟工夫,青梅回来了,后边还跟着个背药箱的漂亮大姑娘,两个人都跑得气喘吁吁的。
这时,爷爷已经被竹马扶到稻草堆前躺了下来。
“娜娜阿姨,你看这爷爷怎么啦?怎么啦?”青梅紧紧抓着娜娜阿姨的手,把她牵到爷爷面前,一脸焦灼地问。
娜娜阿姨把竹马爷爷腹部的衣服掀了上去。“啊!”她不由得暗吸了口气——老人的消瘦,实在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在老人深深凹陷下去的肚子上摸索着;她的脸,始终被一种悲悯神情笼罩着;她的眼,又绽露着两朵宁静温和的微笑。
娜娜阿姨的那模样,真像一个观音菩萨!
良久,“观音菩萨”开口了:“恐怕是胃溃疡,已经很严重了,得去大医院。”
“不,不去!”竹马爷爷听了,连连摇头,“我都七十九岁啦,还去啥医院?这病若真要我的老命,那就听天由命吧!”
“爷爷!”竹马听了爷爷的话,心里痛得像猫抓。他喊了一声爷爷,泪水顿时倾盆而下。
“瘦爷爷!你要没了命,那竹马哥哥怎么办?”青梅也泪流满面。
“哈哈,他不是已经找到他的亲妹妹了吗?”老人抹抹两个孩子脸上的泪花,又抹抹自己满头的冷汗,居然笑着回答。
“可妹妹是妹妹,爷爷是爷爷,难道有了妹妹就可以不要爷爷了吗?”青梅急了,伏在老人耳边大叫。
“嘘,别吵!我给老人家开些药,先止止痛,要不要去医院晚些时候再说,好吗?”娜娜含着笑,轻轻说。
“好!”青梅使劲点点头。她心里实在佩服娜娜阿姨,佩服她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有镇静自若、闲花照水的风度。
爷爷服了药后,慢慢在稻草堆上睡着了。
娜娜阿姨也背着药箱离开了。
现在,偌大的毛家厅,只剩了两个小孩和戏台梁上的一窝雏燕守着昏睡的爷爷了。
青梅本来是和竹马手牵手站在爷爷面前的,可她看着爷爷那被杂乱的稻草衬得格外惨白、格外憔悴的面颊,看着爷爷那被薄薄的被子裹得特别细长、特别干硬的躯体,看着看着,突然撇下竹马,不声不响地跑了出去。
没一会,她又火急火燎地跑回来了,兴奋地压低声音冲竹马喊:“亲哥哥,我爷爷奶奶同意了。”
“同意什么?”
“同意你和爷爷搬到我爸我妈房里去住。”
“什么?搬你爸爸妈妈房里去住?”
“对呀!反正我爸我妈在很远很远的外地工作,很少回家的,他们的床正好给你和爷爷睡呀!”
“那可不行!我爷爷保证不会同意的!”竹马把头摇得像翩飞的燕子翅膀。
“那,那趁他正睡着,我喊我爷爷来把他抬过去得啦!”青梅想到自己出了这么妙的主意,居然嘻嘻笑了起来。
“即使现在抬去了,等下爷爷也要逃回来的。让人照顾,受人恩惠,他会浑身不自在,比病了还难受啊!”竹马面对青梅那一脸善良天真的微笑,眼里有着感动的涟漪在起伏摇荡,不断扩散,散入心底,最后凝成了一个重重的“谢”字,却到底没被他吐出口。
他只是紧紧捏了下青梅的手,冲着她笑了。
“那——那好吧,我听你的!”青梅见竹马感激地冲她笑,羞了,脸上腾地升起一朵红云。她甩开竹马的手,连忙跑出毛家厅。
这时,青梅的爷爷奶奶已经赶过来了。
奶奶手中端着一碗红糖水,爷爷手中拿着一个小火钵,两个人走到竹马爷爷身边,脸上流露着一模一样的难过表情,异口同声道:“哎呀,老哥哥,怎么好好的人,说病就病了呢?”
竹马爷爷眼皮动了动,但眼睛没能睁开。
“哦,你睡!你睡!睡醒记得来家里吃饭。”青梅的爷爷奶奶又几乎异口同声道。
面对此情此景,竹马眼中的感动不禁跌出眼眶,碎成了两串晶晶莹莹的泪。
“孩子,没事的,你爷爷病了,你还有我们呢!你别担心!”青梅爷爷以为竹马的泪是出于担忧和害怕,所以放下火钵,一把将竹马抱在怀里。
青梅爷爷的胸很宽,满怀的热气直冲竹马的鼻窦,惹得竹马想打喷嚏,但他忍住了。他将手搭在青梅爷爷脖子上,把爷爷抱得好紧好紧。
“哎,你们快来救救我!快!”突然,小北门外传来了青梅微弱的呼救声。
竹马一听,忙撒开青梅爷爷的脖子。不好,他不小心摔在地上了,可他身子一滚一弹,没等青梅爷爷再眨眼,人已跑了出去。
待青梅爷爷奶奶赶到自己家门口,发现竹马早就在对青梅进行紧急抢救了。
原来,有块厚厚的大木板不知怎的把青梅压在了门槛内的泥地上,而竹马正鼓着腮帮,一腿半蹲一腿后弓,在使劲顶那木板呢!
可木板只掀开了一条缝,青梅的腿还被压着。
“啊呀,小梅,你怎么会被它压到的呀?”爷爷见了,一个健步冲上去,抓住木板使劲一推,这才让青梅爬了出来。
“囡妹,让奶奶看看,压坏了吗?”奶奶连忙扑上前把青梅抱了起来,摸摸她的头,摸摸她的手,又摸摸她的脚,“幸好没事!谢天谢地!这可是青木板呀,很重的!它不好好立在门背后,竟敢平白无故砸到我囡妹身上,等下让爷爷劈了它,当柴烧!”
“不行,它没错的。刚才是我先惹了它,我想把它搬到毛家厅去,给瘦爷爷做张床。奶奶,爷爷,你们别怪它,我一点也不痛的,你们别劈它。”青梅其实全身都在发麻,可她却急切地替青木板申着冤。
“原来是想在毛家厅给你的铜匠爷爷做张床。好,我的小梅心眼就是好。”爷爷一听,笑逐颜开,还向青梅竖起了大拇指。
但很快,爷爷就拍了拍脑袋瓜说:“不过,你刚才不是说想把铜匠爷爷请到你爸妈房里去睡,怎么一下子就改了主意了。”
“哎呀,爷爷,爷爷,都是因为我的小铜匠哥哥说他爷爷肯定不会来住的,所以我才改主意的嘛!”
“其实想想也对呀!他爷爷那么个要强人、仔细人,怎么肯搬咱儿子房里去住呢?咱还不如真的在毛家厅上给他铺张床。”奶奶说到这儿,脸颊上已经被青梅亲了好几下。
“瞧,还是奶奶乖、奶奶懂事呀!”青梅这么说时,把爷爷和竹马同时逗笑了。
有爷爷、奶奶、竹马帮忙,一张床,由柚木凳做脚、青木做板、老棉絮做垫、新棉被做盖的新床,很快就在毛家厅前厅靠近小北门的墙边搭了起来。
那床宽宽的,厚厚的,扎扎实实,软软和和,垫布上开着粉蓝粉蓝的野雏菊,被面上爬着紫红紫红的草紫花,还有个散发着荞麦清香的大枕头,像桨一样插在春天乍暖还寒的空气里,悄无声息地把床划成了一条温暖的船,溅起无数美丽的浪花,一直航行到了竹马爷爷的心灵最深处。
其实,他早被大家铺床的动静吵醒了,但他无力说话也无力动弹,只得躺在稻草堆上,默默看着,静静感动着。
“哈哈,总算都弄妥当啦!”只见青梅爷爷笑朗朗地说。
“是啊,竹马你放心!”奶奶搂过竹马,安慰道,“你爷爷明天肯定就能爬起来了!他不就是胃痛吗?我这就去给他煨个酒药丸,给他暖暖胃,再给他炖个鸡肫皮,保管一吃就灵。”
“嘘,你们说话轻一些,千万别吵醒瘦爷爷,等他醒来一看,一张花花床,哎呀,他还以为是天上的王母娘娘送给他的呢!嘻嘻!走,现在咱们四个就一起去给瘦爷爷煨酒药!”青梅边说边捂住了嘴巴,缩起了脖子,拉着竹马,蹑手蹑脚向小北门走去。
当四个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北门外,竹马爷爷再也忍不住了,任两串泪水在自己沟壑纵横的老脸上尽情流淌着,流淌着。最后,他再一次把目光定在了那张新床上。
是的,那确实是一张漂亮的花花床,但那不是王母娘娘给的,而是可爱的小青梅和她的家人送给他的最好的礼物,这是人间最美的一张床。比他出生时躺过的摇篮还要甜蜜,比他结婚时睡过的婚床还要香软。这会是他死时睡的那张床吗?要是那就是他死的时候睡的那张床,那么,死不就像个安详的长梦吗?
他从七岁时就跟着他爹开始做铜匠了。他的一生,一直在江南的大地上漂泊,用手艺打造一段段平凡或崎岖的日子,用脚丈量着一个个宁静或喧嚣的村庄,用眼审读着一颗颗善良或险恶的人心。他这一辈子,遇到的好事坏事太多了,本来他的泪腺早已干涸,本来他只为自己的生活提炼爽朗的笑声。可现在,面对着这样一张洁净温馨的花花床,他却不知怎的,很想大哭一场,想把一生的劳累委屈、一生的辛苦伤痛、一生的愤懑困顿都通过泪水排泄出去,只在心中留下那些洁净温馨跟花花床一样美好的记忆。
哦,胃又痛了!这一回,旧病复发,好像比以前哪一回都要痛得厉害。也许,他是真的要死了。那么,无论如何,他都要先躺到那张床上去,先躺到那张床上去。
竹马爷爷想到这儿,挣扎着爬下稻草堆,还从行李箱中挑了一套干净衣裤换了,这才颤巍巍地向那张花花床走去。
当他躺下,一股蓬勃的太阳味、一股绵软的棉花香、一股彻骨的暖流,透过崭新的棉被,一下子就把他抱住了,让他忽然情不自禁地喊了声:“妈妈!”
“妈妈!”这字眼,对一个七十九岁的老人来说,实在是有点陌生了。但在躺进花花床的这一刻,他忽然就把妈妈的容颜、妈妈乳汁的香醇以及妈妈对他所有的爱,全一股脑儿想了起来。
小时候,他是个多病的孩子,妈妈就老也舍不得给他断奶。记得七岁那年,他上过一年小学堂。课间休息时,妈妈总会掐准了时间跑来给他送“点心”。什么“点心”呢?就是喂几口她的老瘪奶给儿子吃呗!同学们当然要拿这事取笑他喽,还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奶瓶子”。他那会儿有多恼啊!一再跟妈妈说不准她去小学堂,可妈妈就是不答应。为此,他恨死妈妈了,也恨死小学堂了。后来就硬赖着不去上学了。妈妈也由着他,说等他玩闹够了,收了心,就会乖乖儿回学校去读书了。
哪想到,就在他七岁那年冬天,妈妈竟突然没了。那天下午,妈妈刚刚还在家里给她喂过一顿“点心”,可喂完奶她挑了水桶去村口池塘里打水,从此却再也没有回来。天冷,池塘边结了冰,路太滑,把他的妈妈滑到塘里去了。他那做铜匠的爹爹因为太伤心的缘故,干脆带着他永远离开了故乡。从此,一年又一年,他跟着爹爹东奔西走,就变成了无根的浮萍。从七岁那年离开妈妈的村庄,他这一生,走的路可真长,真长啊!
“妈妈!”今天,他因为躺进了一张香软温馨的花花床,而突然陷入了对妈妈的强烈怀念。这样的怀念,就似无数条蠕动的小蚕,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在他胸腔里滚动着、啃咬着,把他的心直接变成了一张任意被往事吞噬的桑叶。
回忆不断敲打着他,让他不禁对着毛家厅青色的屋厅又大喊了一声:“妈妈!”
“妈妈!”屋子很空阔,屋顶把他的声音又弹了回来,仿佛是妈妈在答应他了。老人一边流泪,一边露出了一脸婴儿般恬静的微笑。
然后,他合上眼,再次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梦中,妈妈的手一直在轻轻摇着他,摇着他。
突然,妈妈变成了一个花朵般的小女孩。小女孩扯着他的袖子大叫:“爷爷,瘦爷爷,铜匠爷爷,你该醒醒啦!太阳都落山啦!快起来吃酒药花,吃鸡菌皮,吃稀饭!吃面条!爷爷!娜娜阿姨说,你老是这样昏睡不好的,爷爷,你快醒醒!”
在这小女孩身边,还站着一个瘦男孩,那是小时候的他吗?细长的眼,长长的脸,鸡爪似的手,怎么抓着他使劲在摇啊摇呢?是小时候的他在呼唤现在这个糟老头回家吗?
但妈妈已经彻底不见了。
妈妈已经撇下他,被一个结着薄冰的池塘彻底吞没了。
“妈妈!”竹马爷爷使尽所有的力气大喊了一声,醒了,身边根本没有妈妈,只有青梅和竹马。
“啊,瘦爷爷,瘦爷爷,你终于醒啦!太好啦!太好啦!”青梅拍着手,在花花床边跳了起来,“瘦爷爷,你快吃东西,这些东西,我奶奶都给你暖了七八回啦!哥哥,快给爷爷拿过来!”
竹马见爷爷醒来,脸上露出一朵带泪的微笑,连忙把一个食物托盘给爷爷托了过来。盘里,有五六只小碗,装着好几种汤水、面饭还有小菜,它们像青梅竹马一样,张着嘴、眯着眼,正对爷爷笑啊笑啊,笑容暖得几乎要把爷爷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融化了。
爷爷看着面前的一切,揉掉眼角的一两颗泪花,大笑着说:“好,我吃!我吃!”
就这样,因为爷爷的病,竹马暂时在毛家厅住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