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洪水猛兽般袭来的意外,打破了该有的平静。
Secret的第一张同名专辑在重重困难中勉强完成,立刻进入紧张的后期制作与MV的拍摄中。三月初,料峭春寒,江睿和苏楠主演的戏剧也在瑟瑟冷风中开了机。
柳云逸和柏雨泽在这部戏剧中虽然也有角色,但到底是客串,戏份并不多,因此也比江睿多出些闲暇时间。可他们并没有如期望中那样可以好好休息,每天睡到自然醒,反而早出晚归,耗在公司学习舞蹈。江睿更累些,拍完自己的戏份就要赶回公司同大家一起练习。
林默始终跟在江睿的身边,因为他与苏楠一同拍戏,橙星也就省下些人手帮助其他的艺人。
这天下午,天色有些阴沉,江睿拍好自己的一场戏坐在一旁候场。
突然觉得肚子有些饿了,准备去离片场不远的保姆车上拿些点心吃。刚起身就看见林默走过来,手里拎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好几盒新鲜出炉的小蛋糕。
“想吃哪一个?”
他盯着林默伸过来的塑料袋看了看,随便从里面拿出一个。他们拍戏三餐不定,林默总会准备一些零食点心放在保姆车上,以备不时之需。可蛋糕,还是第一次准备。
没有多余的交流,他们之间一直这样,淡淡地保持着距离。除了工作,林默向来不会主动跟人交谈,而他也有他的腼腆与内敛,两个人待在一起,总是静得能听见风的声音。
江睿撕开蛋糕的包装纸,咬了一口,却一下子惊住了。
剧组今天在苏州取景,这个口味的蛋糕只有在上海,他住所附近的一家小店才有,是他特别根据自己的喜好跟老板订做的,为什么她会知道?
像是看出他的疑惑,林默转头看向正在拍戏的苏楠,漫不经心地说:“作为一个合格的助理,这些细节应该要把握。”
“为什么只想做个助理?”江睿突然很想多了解她一点,毕竟她和钟雅慧是如此的相像。因为忘不了钟雅慧,因为她在橙星的传奇,所以在心里忍不住对她也关注起来。
“……”
林默不回答,江睿也不打算放过她。
“曾经有过机会成为艺人,后来也有过机会成为经纪人,甚至是橙星的高层,为什么你都不愿意,只想做个默默无名又那么辛苦的助理?”
“那你呢?新加坡金融世家的后代,为什么不接管家族事业,反而跑来中国当艺人?”避重就轻,林默反问。
这个问题是她百思不解的,她怎么都想不通,那么优秀又有管理才华的他会放弃继承家族事业,做一件和他本身根本不相称的事情。这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对镜头会不知所措,上台前会紧张得说不出话,面红耳赤更是经常看见的模样,就连他们的化妆师都打趣他不用化妆就很完美了。
江睿看着她,仿佛有种被钟雅慧质问的感觉。为什么会进入这一行,被朋友撺掇倒是其次,最重要的原因却是和钟雅慧有关。
他低头咬了口蛋糕,感受清甜的奶油在嘴里融化的滋味,这才略带苦涩地说:“因为这是我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我想要挑战。”
他的话刚落音,一段久远的记忆顷刻弥漫在两人周围。
炎热的夏日,江睿站在游泳池旁,望着那一汪碧蓝的池水,浑身因恐惧泛起一层层鸡皮疙瘩。钟雅慧自水中冒出头,如清水芙蓉般美丽,笑着问他:“Evan,这对于你来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吗?”
他点点头。因为幼时曾溺水,长大后也一直对那么多的水有种莫名的恐惧。
钟雅慧伸手,示意他将她拉上来,却突然一用力,反将他拉了下去。他没入水中,心神大乱,不停地挣扎扭动,水花四溅。
就在最绝望的时候,有双温柔的手抓住他的手臂,托着他浮出水面,然后被带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新鲜空气缓解了肺部的压抑,有一股清爽的甜香飘荡在空气中。慢慢地,心渐渐平静下来,身体也不再僵硬,水波柔和地拍打在他身上,凉爽舒适。
他抬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钟雅慧,深怕从她脸上看到讥讽的表情。可是钟雅慧没有,她只是轻轻地替他抹干净脸上的水,满怀崇拜的眼神看着他,说:“Evan,你那么聪明,学业又好,运动也很棒,不敢下水只不过是心理作用而已。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你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所以,挑战一下好吗?我陪你。我们不是说好了,将来要一起出海去旅行,走遍世界各地,我很喜欢大海呢,你也不要怕,好不好?”
因为她的一句我相信,还有一句我陪你,他真的下定决心要克服对水的恐惧。整整一个夏天,他们利用在健身会所打工的间隙,完成了他人生中第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件事对他意义重大,不管遇到什么艰难的事情,他总能想起钟雅慧那一刻的温柔鼓励。他不愿接手家族企业,不愿重走父辈的人生,当有星探找到他,朋友的撺掇下,他想起钟雅慧爱好音乐,喜欢听歌,这许许多多的理由,让他义无反顾的只身来到中国,加盟橙星,正式开始挑战他的又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林默没他想得那么多,也没他体会深刻,反而茫茫然不知所措。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一句话,竟然是促成他们再次相遇的根源。呵,这算什么?不是该恨她怨她,将关于她的一切全部舍弃,然后开始全新的生活吗?
呵,这算什么?
无法理解,她转身想要逃避,可才迈开步子,却听见江睿的追问。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刹那间,她的心里腾起一股恼怒,回过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是任何事都需要理由,即便有,我也有权利选择告诉谁。”言下之意,她不会对他说。
江睿很少对别人的事打破砂锅问到底,但此刻的他突然为了苏楠不值。
“就连苏楠也不是你的选择?”他带着嘲弄意味的反问脱口而出。
如同一盆冷水迎头浇下,林默沉默了,抬头看向远方,剧组拍摄的地方。正巧苏楠一条拍完,见她望向自己,忙笑着挥手叫她过去。那灿烂明媚的笑容,将林默的心坠入深渊。
是不是在所有人眼里,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就像江睿以为的那样,纵使和苏楠的关系再好,也没有无话不谈,也始终有一点防备。
她僵硬着身体走过去,机械的递上矿泉水,用纸巾小心地擦拭苏楠脸上的汗珠,然后帮她补妆。
苏楠的脸突然就模糊起来,明明看在眼里,却想不起她的模样。
忽然,手机响了。
她接起,听里面传来张茹慌张失措的声音。
她将化妆盒直接往苏楠手中一塞,转身就向保姆车跑去。
江睿站起来,和苏楠一起不安地看着林默离开的方向。
苏楠大声问:“怎么了?”
“柏雨泽练舞的时候受伤了。”
保姆车一溜烟,离开众人的视线。
洁白冰冷的墙面,了无生气的长廊,急诊室门上触目惊心的红灯,张茹和柏雨泽父母慌张失措的表情……这些画面在林默眼前不停交替,忽然觉得自己就快窒息。
她刚站定,准备问张茹具体的情况,急诊室的红灯灭了,一位医生从里面走出来,众人一同围了上去。
“医生,我儿子的伤很严重吗?”柏雨泽的妈妈泣不成声,紧紧抓住医生的手臂,仿佛那就是一根救命的稻草。
医生漠然地看了她一眼,平静而又公式化地说出检查的结果:“右腿膝盖韧带断裂,必须马上做修复手术。”
韧带断裂?怎么会这样?
林默惊讶地望着张茹,张茹也是摸不着头脑,慌忙说起当时的情况:“这段时间因为MV舞蹈的关系,运动量是比较强一点,但是舞蹈老师和柳云逸他们都没事啊!今天的练习才开始没多久,他就跳起来再落下去,就倒下了。”
“可能是旧伤所致。”医生插嘴道。
柏雨泽的妈妈脸色顿时煞白,“雨泽高中的时候膝盖受过伤,难道……”
“旧伤如果没有好好调理,会一直造成膝盖的负担,当承受的压力到了一定程度,就会出现这种状况。”
“医生,手术后,能否痊愈?需要多少时间?”林默冷静下来。这是她需要知道的,关系到Secret后续工作的调整。
“手术可以修补断掉的韧带,但是能否痊愈还是要靠病人自己保养,勤复建,大概需要半年的时间才能正常走动,其间不可以剧烈运动。”
“好的,请安排手术,我们会全力配合治疗。”这句话安定了柏雨泽父母的心,可她的心却在不停地忐忑。
半年,对于一个新人来说,是多么重要的时间段。这样一来,专辑MV的脚本全部要改过,否则没法拍摄下去,还有客串的戏剧,戏份全部要删掉,接下来专辑的宣传无法出席,广告代言也会有影响……这等于Secret将要间接地被解散。
“林默,现在怎么办?老板那边……”
柏雨泽的父母跟着医生办理入院手续,走廊里只有张茹和林默两人。林默握住张茹因心急如焚而微微颤抖的手,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我会跟老板汇报,现在最主要的是专辑能够如期发行。柏雨泽这边肯定会有些想法,这段时间,麻烦你多来看看他。Secret既然已经成立,无论如何在合约期间一定要走下去,其他的事我来联络,媒体还是由你来知会。”
“好……好。”
有林默的冷静,张茹也不那么慌张了,两人找到柏雨泽的父母,一同去病房看了看已经清醒的柏雨泽,交代了几句,便离开医院分头行事。
两天,林默用了两天的时间搞定一切。
先是知会抄刀MV的导演,凡是以柏雨泽为主角的脚本通通枪毙,重新写过。然后通过智辰找到戏剧的编剧,修改剧本。还有联络广告公司,推迟一部分平面广告的拍摄时间。张茹在柏雨泽住进医院的第二天向媒体道出他受伤的消息,但具体情况皆用不太严重搪塞过去。一时之间,Secret的热度又如刚签约那几天一样,圈内人人都在关注。
这两天里,林默几乎未合过眼。在紧张的处理工作间隙,她常常想,这将会是Secret的命运吗?成军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出现这样的状况,圈内实在少见。但意外之所以是意外,是因为无人能够预料得到,只能说Secret的运气太差而已。如果Secret被迫解散,江睿还会继续下去吗?独自一个人在这个圈子里继续下去?
不,他不行,他一个人的力量太薄弱,没有了柳云逸的能说会道,没有了柏雨泽在音乐上的优异,就算他外形出众,但内敛沉静的个性实在无法独当一面。混迹娱乐圈,时机十分重要,如果等到他习惯了圈内的种种,在下一波更年轻,更俊美的新人层出不穷的冲击下,他迟早会被湮没在娱乐大潮之中。
既然想要挑战,那么,她不可以让他在起跑线上就败下阵来。
局面暂时被稳定下来,柏雨泽也接受了膝部韧带修复手术,手术很成功。松了一口气的林默决定回到剧组交代一下。
今天江睿和苏楠拍摄的是在公墓祭拜先人的一场戏,是该剧中最重要的一场。
当林默出现在众人视线内,苏楠马上迎了上去。
“柏雨泽还好吧?听说手术已经结束了?”
“手术很成功,接下来就要看恢复情况怎么样了。”林默有些疲惫,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这件事对Secret来说真是不妙,将来怎么办呢?”苏楠转头望了一眼站在墓地里的江睿,发出一声叹息。
“你不用担心,我会处理。”
苏楠的脸色忽然有些不自然,像是有什么心思怕被人知晓,忙解释道:“我当然相信你,到底是同门师弟,他们失利,对橙星没有好处。”
林默低头,那种快要窒息的感觉又出现了,她勉强笑了笑,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不会让失利这样的事发生。”
这时,导演叫苏楠过去补一个镜头,她趁机转身往远处走,希望郊区清新的空气能扫去郁结的心情。
炙热的阳光将青山绿水衬得更加青翠,这样充满希望的颜色让脑海里那些令她不适的画面通通散去,有个人影出现,渐渐清晰起来。
江睿?他蹲在那里干什么?
好奇就像一股魔力,指使着她的脚步向江睿走去。
“你在干什么?”她看着那块墓碑上的照片,是个陌生的女人。
江睿没有抬头,依旧定定地看着墓碑,木然地说:“刚才导演说我这场戏拍得很好,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一直在想妈妈。”
“想妈妈就打电话给她,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不需要你在这里装忧郁。”林默的心猛然一怔,一股怒气油然而生,口气不佳,说出来的话也很冲人。
可是,江睿没有生气,他扯了扯嘴角苦笑着:“我妈妈已经去世了。”
晴朗的天空仿佛忽然飞来一道闪电,将林默击中。
她的眼前出现一张温柔和蔼的脸,在轻轻微笑。不久,那张脸变了,变成另外一张洋溢着青春的笑脸。
她突然紧紧地抱着头,瞪着墓碑连连后退,脑子里充斥了各种声音,尖叫、哭泣、哀求,还有绝望的呐喊。
“你怎么了?”江睿发觉她的异样,站起来一把扶住她险些摔倒的身体,可才刚扶她站稳,就被她用力推开,头也不回地离去。
她好奇怪。江睿站在原地暗自琢磨。
离开众人的视线,林默逃到公墓旁的人造湖边,那是一个无人的角落。
她颤抖着手拉开包包,从里面翻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两粒药片迅速吞下。
她跌坐在地上,抱着头,蜷缩成一团,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那个拥有典雅的气质,温柔的微笑,就像妈妈一样会赞扬食物美好的人也不在了吗?
怎么会呢?怎么会是这样呢?是不是上天看到一切完美的事物都会嫉妒,都会不顾一切地去破坏?
江睿的眼神中泛滥着满满的忧伤,她甚至觉得自己就要溺毙在这样的忧伤里。
还有此时正在医院里继续治疗的柏雨泽,那个喜欢舞台,追求完美的男孩子,平素带笑的眼睛里,竟然充满了恐慌和痛苦。他拉住医生的手,不停地问:“以后还能跳舞吗?还能拍戏吗?会不会以后都不能走了?”
还有谁,还有谁的眼神中也有这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药片吃下去,她还是觉得不舒服,恶心的感觉一阵一阵往上涌。来不及找洗手间,她面朝湖水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湖面很平静,一丝波澜也没有。她看着自己倒影在水中的容颜,双眼红肿,面容憔悴,实在不像那个雷厉风行的林默。
她的嘴角向上翘了翘,露出一丝苦笑。
当她留意到自己的眼神时,惊了一下,原来,自己的眼睛里也有那样的悲伤。
不,她不可以悲伤,她早就失去了悲伤地资格。她曾经对自己发誓,任何人都有悲伤的理由,只有她不能有,她是林默,是一棵无比强壮的大树,供那些悲伤的人依靠。
这是她唯一的使命。
她开始深呼吸,努力平复絮乱的心情,眼神渐渐恢复一贯的冷淡。她站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和头发,补了补妆,向剧组慢慢走去。
她是大树,没有灵魂的大树,她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为在乎的人遮风挡雨。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赎罪,才可以减轻她满身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