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昭宇被啸声震得胸口闷痛,身子软软地向下垂。白虎停住了长啸,靠在何昭宇身上,何昭宇借了一把力,好容易挺住身形,低低地道:“多谢你了,白虎。”
虽然不知道白虎为什么几次救自己,但是仍然感觉它处处回护的好意,心头升起一阵温暖。
柔和的乐声隐隐传来,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一对对白衣少年鱼贯而出,排列成四个大方阵。
金风、银叶、青铜、铁心各从四方走出,率领方阵拱立在大厅前方巨大的白玉椅周围。
厅中鸦雀无声,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也听得见。
空中,白衣飘飞,一道白影如御风而行,缓缓落入白玉椅中。
白虎亲热地舔舔何昭宇的手,何昭宇微笑着拍拍虎头。白虎转过身,一跃跳上了白玉椅座下的玉石台上,蹲踞而坐。
金银铜铁四人虽知白虎对何昭宇不错,做梦也想不到何昭宇居然摸了白虎的头,整个白帝宫,就是白帝也碰不了白虎一下,何昭宇的举动实在令人震惊。
何昭宇向上望去,可是视线有点模糊,只看见一个高大的白色身影,仿佛天神一般,全身散发出凌厉的气势。
他知道白帝的目光在逼视自己,只是他已经无力再回应了。
在白帝眼中,何昭宇十足是目中无人,根本不将他放在眼中。
低沉悦耳、却毫无温度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个人……给我扔出去……”
一排白衣少年逼了过来。
何昭宇淡淡道:“白帝宫中,难道只有白虎才有待客的雅量吗?坐镇一方的堂堂白帝连求药人的一句话也不能容?”
白帝哼了一声,要不是白虎以祭祀大典上才能用的白虎啸鸣乐催宫,何昭宇就是断了气他也不会现身。
想不到白虎还会吃里爬外,用这种方法帮何昭宇。
虎啸鸣乐,意味着白帝宫奉祭的西方白虎神灵降世,白帝哪怕是爬也要爬出来的。
眼前这个人既然能得白虎欢心,口齿又厉害,一句便堵得白帝在手下拉不下面子,看来不好对付。
有些意思。
白帝一挥手,众少年立刻退开。
“白帝宫的灵药从不外传!”
何昭宇深吸了一口气,“任何条件我都答应!”
冰冷的声音一下子粉碎了所有的希望,“你……没有讲条件的资格!”
何昭宇脸色一黯,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
“我知道,任何条件都不可能打动白帝。可是,看着生死与共的朋友却救不了,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铁心,轰他出去,不要让肮脏的家伙污了白帝宫的地。”
白帝高傲的眼神在浑身水湿的何昭宇身上一扫,不屑地转开了。
何昭宇闭上了眼睛。
多少次面对生死也没有绝望过,但是今天,坠入冰窖的心真感到了黑暗的绝望。
“白帝,你是一个不知世间情义的人。”何昭宇倏地睁开双眸,“如果打败你是唯一得到白虎丸的方式,我将不惜与你一战!”
“与我一战?”肆纵的笑声在大厅中回响,“不自量力!”
手一抬,一道指风疾射,何昭宇的肩头立时现出一个深深的洞。
一道血线激射而出,五步之内血花四溅……
“猫儿……”
白慕飞猛地坐起,额头冷汗淋淋。
他的结义大哥卢泽远慌忙扶着他,“棠弟,心口又痛了?”
白慕飞擦了擦汗水,“我梦见猫儿满身是血,不停地叫我,我怎么也抓不着他……”
卢泽远心头一紧,强笑道:“做梦而已,别激动,动了真气会加深毒性。来,喝杯茶。”
白慕飞喝了两口,真气渐平,自言自语道:“猫儿应该已经离开四川了吧?”忽然淘气地笑,“猫儿还真好骗,我说中了普通的毒,吃了解药没事,他就相信了。多亏大哥你帮忙演戏,说司马先生的解毒丹可解百毒,他便忙着赶回开封府取药……”
卢泽远不觉转过了头。
棠弟,你才是那个受骗的人。何昭宇为了让你安心,假装上了当,不顾生死上白帝宫为你求药去了。
对不起,棠弟,明知根本没有希望,我还是让何昭宇走了,我知道自己自私,可是,你是我最疼爱的兄弟,我不能看着你死啊……
白慕飞没有发现卢泽远的异状,唇边扬起了快乐的微笑。
猫儿最信任的人始终是他。
那个好脾气的猫儿,常常让自己气得无可奈何。不知为什么,自己就是爱逗他着急,看到猫儿对他流露出别人见不到的各种情绪,他就满心欢喜。
是去年中秋吧,两人躲到镜湖的小屋喝酒赏月,也许是酒喝多了,猫儿被他一把抱住不算,还让他吻到了……
柔柔软软的嘴唇细腻如玉,荷叶般清新的气息,一瞬间的羞涩和涌上脸颊的红晕……
如此的美丽,只为自己一个人。
“醉”了整整三天,见人只会傻笑,连苏大人都怀疑聪明绝顶的白少侠是不是脑袋出了问题。
猫儿总说没有这件事,要不就说不记得,一直认为自己喝醉了在做梦。
这个猫儿就是脸皮薄,太害羞,不承认也没关系,只要自己替他记得就好了。
白慕飞重又躺倒,拉着卢泽远的手,“大哥,倘若猫儿回来找不到我,你就说我一时性起想去西域探险,到波斯王宫盗宝去了,等过个二三十年再告诉他。”
卢泽远不解,“为什么要过二三十年这么长?”
白慕飞叹道:“别看猫儿平时淡淡的,心里却最重情,一定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等他二三十年后变成老猫了,有了娇妻爱子,再知道这件事,就不会过分伤心了……”
何昭宇一步步走向白玉椅。
白帝眉头一皱,又一道指风弹射过去,何昭宇不出所料地再度中指,血如泉流。
仍然没有停下,仍然坚定地一步一步走过来。
一向无畏的白帝第一次觉得心头暗惊。
杀气开始在白帝四围弥漫。
白虎按捺不住,“呼”的立起,掉头对着白帝,龇牙咧嘴地低吼,以示威胁。
白帝冷冷道:“白虎,别仗着你是护宫神兽就胡作非为。不然的话,我提前送你进炼药房剥皮拆骨!”
白虎暴跳,大吼一声,直向白帝扑去。
白帝怎么也想不到白虎居然为了何昭宇向他进攻,心头恼怒,抬手指风射去,白虎半空中一个倒翻,又落回原地。
何昭宇低声道:“白虎,你的情义我记下了,就让我做完自己想做的最后一件事。”
白虎呜呜叫了几声,无奈地趴在地上。
白帝抬手对准了何昭宇。
慕飞,对不起,我还是救不了你,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先去为你在黄泉路上打点好一切,然后张开双臂欢迎你……
不需要再掩饰什么了……
何昭宇沉静柔和的眼眸霎时间光华闪动,如流动光、粼粼水、明灭星,照亮了整个大厅。
众人全惊呆了。
那样的黑色眼睛,似有魔力一般,人人都吸了进去,恍如……黑色的猫眼石!
白帝手指一弹,劲风射向何昭宇的心脏。
就在此时,轰然一声巨响,整个白帝宫为之震动。
石门爆裂成无数碎块,四散射开。
何昭宇后背连中几块,身体被撞得凌空飞起,指风一偏,射中了他的右胸。
重重地摔在地上,没有疼痛的感觉,反而好像身在云端,安宁平静……
巨大的黑影在门口闪现。
“白帝,我已练成玄武神功第七重,快出来受死吧,哈哈哈……”
“手下败将,还敢猖狂?”白帝冷笑,身形化作一道白光,追着黑影扑入风雨中。
铁心叫道:“布四方阵!”
人影穿梭,各按方位站立,金银铜铁分领刀、剑、枪、箭四阵,布下了天罗地网。
冲进白帝宫的全是身背大陶箱的黑衣人,陶管中喷出阵阵黑水,沿地面直流过来。
铁心一闻水中散出腥臭的气味,便知是腐骨化肉的毒水,喝命:“放箭!”一时箭下如雨。
黑衣人早有防备,一排巨型盾牌迎上,铁箭射在盾牌上,毫无损伤,纷纷掉落在黑水里。
黑水越流越快,向铁心等人逼近。
谁也没有注意黑水即将包围昏迷的何昭宇,白虎见势不妙,急跃而上,咬着何昭宇的衣领,奋力向后拖。
“不能碰黑水,快退!”铁心大吼。
白帝宫的人只能后退,渐渐被逼向角落。黑衣人个个脚穿铁鞋,不惧黑水,逼将上来,渐有合围之势。
好难受,气快要吸不上来了……
何昭宇剧烈地咳嗽,胸口一股热腥气冲上,眼前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谁在自己耳边吵闹?太累了,不想醒,让我安静片刻吧……
脸上微微刺痛,何昭宇终于张开了眼睛。
一个毛茸茸的虎头在自己身上拱来拱去,长长的舌头不时地舔着自己的脸。
看见何昭宇醒了,白虎琥珀色的眼睛发出亮光,晃了晃大脑袋,焦急地呜呜叫。
何昭宇扫了一眼大厅中的情形,挣扎着坐起身,轻轻地摸摸白虎,“你是要我帮帮铁心他们吗?”
白虎仿佛有些羞愧,垂下头呜了一声。
何昭宇微笑起来,白虎还真是通人性。
“白虎,你知道厨房在哪儿?”
铁心已经冷汗如雨。
玄武宫这次有备而来,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四方阵再神奇,无法施展,只能任人宰割。他用眼神向金银铜三人寻求对策,三人也是各自一头冷汗,毫无办法。
“王八蛋,我跟他们拼了!”金风忍耐不住,大叫着挥刀便要冲上。
“你疯了,沾上毒水就会烂手腐脚,你怎么打?”铁心死命拉着他。
青铜忽道:“已经没有地方可退了,只有拼死一战。”
一个摇晃的身影走到了最前面。
是何昭宇!
他要干什么?铁心想要叫他,可是喉咙像塞了棉花,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何昭宇拼起最后一点气力,将两手中拎的大坛子掷向半空。
大坛子在空中相撞,无数液体喷散。
白虎从人群中一跃而出,一甩头,口中衔的一根长火把飞出。
蓦然间,空中腾起团团火焰,落入黑水中,熊熊燃烧,刺鼻的烟雾四处弥漫。
铁心恍然大悟,吼道:“快去厨房搬酒和油!”
一坛坛酒和油被倾到地面,覆盖在黑水上,着火一烧,便将黑水烧干了。
白帝宫中的人与玄武宫交手已久,事先早准备了解毒药,黑水一去,根本不惧那些毒烟,呐喊着冲上去与玄武宫的人打成一团。玄武宫一向不是四方阵的对手,黑水一破,无心恋战,纷纷向宫外退去。
铁心正要追出,突然想起一事,不禁叫道:“糟、糟糕了……”
何昭宇没有解毒药,他……重伤的身体怎么抵得住毒烟?慌忙四处寻找,毒烟遮住了视线,看不到那蓝色的身影,急得不住呼唤:“何昭宇,何昭宇……”
耳边忽然听见白虎的低呜声,循声找去,只见那人倒在角落,苍白的脸近乎透明,神色平静,似乎是在熟睡,白虎静静地守在他身边……
温暖的火跳跃着,不时发出噼叭的响声。
乌黑浓密的睫毛微微闪动,慢慢张开了。茫然片刻,幽深的眼睛逐渐清亮。
这是……什么地方?
目光落在旁边一个正在飞针走线的人身上。
“你醒了?感觉好点没有?”铁心的笑容亲切真诚。
在白帝宫中吗?伤口还是疼痛,可又有一种清清凉凉的舒适感。想必已经包扎过了。
身上好重……
何昭宇这才发觉,那只大白虎居然……趴在自己身上!
挣了两下,白虎便抬起头,呼噜一声,似在警告,又趴了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
看出了何昭宇眼中的疑问,铁心笑着道:“你在风雨中站了两天,风寒入骨,若不驱出,必生大病。本来想找个人替你焐,可是白虎不让。我一想,白虎阳气足,火气大,也许更能早点替你驱出寒气……”
何昭宇愣了一下,没有被压住的胳膊感到一阵阵的凉意。白虎茸茸的毛贴在肌肤上,细细的,痒痒的……
他……他竟然没有穿衣服?
“你身上的伤我用凝玉膏敷过了,两三天就会收口。内伤麻烦一点,我熬了药,先吃吃看,不管用我再找青铜给你重开。”铁心咬断线头,抖抖蓝衫,“本来想让你换套衣服,不过看你这蓝衫洗得发白了还在穿,想来对你很重要,所以替你缝起来,你的内衣我也一并洗净烘干缝过了。”
“谢谢。”何昭宇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
铁心将叠好的衣服放在何昭宇的头边,一回眼,却看见他苍白的皮肤下浮起一层淡淡晕红,渐渐染上了脸颊。
有点惊讶,也有点好笑,名震天下的南侠何昭宇居然会害羞?
心突然乱跳了几下,那是一种……惊艳!
铁心盯着何昭宇无法转开目光,这才发现,他的五官生得非常完美,乍看之下没有特别出众的地方,清秀而已。可是细细看去,便会觉得越看越精致,无论怎样也找不出丝毫瑕疵,仿佛上天精心雕琢的美玉,相处越久,越见风华。
忽然回想起替何昭宇治伤的情景,当时只顾急着救人,并不觉得什么,此时心头却漾起一丝丝异样。眼光落在何昭宇裸露的肩头,肌肤在火光映射下闪着珍珠似的光泽。
“我……给你端药去……”铁心竟然感到一阵心乱,慌忙向外走,一时没留神,头撞在了门框上。
何昭宇并未留意铁心,手轻轻抚过洗净的蓝衫。已经破旧不堪了,但是似乎仍能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气息。
这是白慕飞送给他的……
去年过生日,白慕飞死拖活拽将他弄进成衣铺,非要替他买一件新衫,“你这两件衣服穿了一百年啦,破成这样还不换?今天是你生日,苏大人都来给你祝寿,不穿件新衣,是对苏大人不敬!喏,就这件蓝衫不错,换上,否则不准出门。”
就这样半强迫被他换了新衣。
那个任性霸道又不乏细心的白慕飞,此时正被腐心散折磨得痛苦不堪。
身上的伤痛比不上心痛,无能为力的心痛……
铁心拎着食盒回来的时候,何昭宇已经穿戴整齐,半靠在白虎身上,额头上满是虚汗,吓得连忙抱过锦被盖上那微颤的身子。
“伤口痛就不要硬撑,你已经失血过多,不好好保养,会落下病根的。”铁心的语气中有着自己也没有发觉的温柔,小心地将药碗端到何昭宇眼前。
何昭宇清澈的目光凝望铁心,隐含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你……养伤要紧,先别想那么多……”铁心脸上闪过了狼狈。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凭何昭宇的机敏,已经预感到结果是什么。
“你先顾好自己好不好?”铁心几乎要哀求了。
那个让他如此坚持的人真是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