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宅的管家和几个仆妇下人,都在背后议论她是得了痴症,越是看到她对天空或鱼池发愣,就越这样肯定,但骆小玉不在意……自从长姐骆金余死后,家中经历那一番变故,爹便开始变得行状古怪,即便母亲得了重病不能离开卧榻他也不管,只将二哥骆承余送到城里亲戚家去上书塾,然后也不睡在自己屋里了,偏跑到旁边一处空院去宿歇,对外声称自己娶了一房妾室,但明明家中没有操办过任何聘娶纳房事宜。
起初家里人都以为是骆老爷自己臆想出来的,但很快有人经常在夜里听到或看到一些奇怪的情景,只是并不真切……后来管家有次到母亲房里汇报家务事宜,吞吞吐吐说起自己确曾看到有陌生女子在偏院出现,只是面目模糊,转眼即不见踪影,母亲听闻却只让管家不要声张出去,自己自会处理,但此后便没有下文。
大家就开始流传,说骆老爷的妾必是能上梁下壁的蛇精,骆老爷和太太都是被迷住了。
但骆老爷听到风言风语居然也不以为意,骆家在本地又没有辈分更高的宗亲族长,所以没人敢驳斥他,管家和下人只管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即可,家里一整日甚至没人说话,就变得这样死水一般没有生气,骆小玉自己……又能如何?
“嘚琅-嘚琅-”
围墙外隐约传来异样的铃铛声响,应是爹请的跳月人戏班到了?
突然——
“跳月人真的来了?”
“真的来了。”
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窸窸窣窣”,像老鼠吱叫的说话声:“麻烦了……”
“对啊,麻烦了……”
“去把他们的绳子弄断?”有个声音不怀好意地建议:“就像刚才那边把人吸到水里淹死……”
“嘿,跳月人又能怎样?谁叫这家人在建塔的时候做过损阴鸷的事……”
——骆小玉忍无可忍,双手捂住耳朵拼命摇头发出尖叫:“闭嘴!你们都闭嘴!”
半晌打开耳朵,那些声音果然消失了。
但提桶拿抹布的仆妇正从远处经过,看到她的模样,露出惊疑不定的神情,待发现骆小玉望过来,便赶紧落荒而逃。
骆小玉兀自苦笑。自从姐姐出嫁那日起,她在家中不论哪个地方或角落,总能不时听到这样奇怪的窃窃碎语,旁人却丝毫无闻,只把她当撒癔症看待,最后索性在背后说她得了难以治愈的痴病……
“嘚琅-嘚琅”
清越的铃声渐近,但花园里周边角落的花草中、墙砖下,好像有什么在“簌簌”地骚动。
小玉不顾下雨淋湿走过去,用手拨开草丛看,泥土中正有白色毛绒般的东西在飞快生长出来,困惑之间突然一只手搭在身上,吓得骆小玉几乎跳起,回头一看却是:“爹?……您、您什么时候过来的?”
骆奎扬面无表情,同样没有打伞,雨水流满脸颊:“你在看什么?”
“我……”
“别看!回屋去!”骆奎扬根本不由小玉分说,就厉声暴喝一句。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啊!”地一声凄厉尖叫。
小玉一惊,下意识就想转去,却又被骆奎扬一手拦住:“回屋去!”
骆小玉错愕地立在那里,但骆奎扬的神情冷硬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骆小玉被爹的目光打得只能低下头往自己屋里走,骆奎扬就一直站在雨里看着她回进门里,并将门“乓”地用力闭上。
尖叫声后不久,却传来奇特的丝竹习练声,是那些跳月人发出的吧?
至晚间吃饭,丫鬟阿碧把饭菜端来屋里,骆小玉才从她口中得知先前尖叫的是厨娘旺婶。
旺婶陈氏,正是龙吸水时在江上出事的禹门坊三巷陈家侄子的娘,甫听到儿子的死讯,便晕倒过去,醒来发出凄厉尖叫奔丧而去。
“所以小姐,今天的饭菜就凑合着吃吧,是我和管清扫的王妈做的。”阿碧笑着端出饭菜,骆小玉却没有胃口。
看外间暮色降临下来,就随便拨拉几口饭,觑着阿碧收拾碗筷走远,骆小玉也悄无声息地出了房门。
另一边,曾宅——
曾家上下都没有发现曾小玉跑出去。
稍晚,天晴雨住的黄昏时分,油光橘红的夕照打在小玉房间窗棱上时,却听到外面远远传来凄厉的嗯嚎——
“阿爹啊!”“老陈……”“三儿!你死得惨啊!呜……”
晌午暴雨引发龙吸水时,被卷进涡心的禹门坊三巷陈家那两叔侄,他们的尸身被找到了,但是据外面回来的人说,风平浪息后,大伙都自发地驾船到江中寻找,先是看到两条破损渔船浮起,大家便把船拖回岸边,但在船的周围水中撒网,也没捞起什么。
直到刚才,才有人无意中发现两具尸身附在崇禧塔下方的石崖缝隙里,可能是漩涡翻涌间被嵌入其中的吧,尸身手足还算齐整,只是肩背上都有齐整的血口,这并不像风暴撕扯或碰撞形成的伤痕,大家虽然存疑,但毕竟是众目睽睽之下两人遇难的事实,便先收敛起来,旁的再说。
四、精妾
按照惯例,禹门坊内横死之人都不会停殡回坊间,而是就地在江边搭棚摆设,请僧道行七日超度斋醮仪式后,即移走安葬。
“但是,”管事曾才正在厅中向小玉的阿爹汇报此事,说到这停了停。
曾兆寅刚从衙门回来,厨下的晚饭还没端上,他一边喝茶小憩,一边听曾才的话,听到这觉出他神情有异:“怎么?”
“陈家的老太太,在江边疯言疯语,说是塔下冤魂造孽,她儿子和侄孙的死更不是意外什么的,大家都说她年老加上伤心,所以魔怔了,都在劝,可她哭天喊地在那……”
“滴滴答答滴答——!”
曾小玉正从里屋走出,下午一番折腾后偷溜回来,换好干净衣裳、洗净手脸,本该装作没事人一样向爹爹请安,却被音响惊得一愣。
“滴答滴”唢呐等丝竹奏乐声,音调流畅婉转,但并不喜庆,时吹时止,听着像呜咽。
曾才在旁边也迟疑地应道:“听说骆家老爷请来跳月人的班子,要在塔下唱跳七天的歌舞乐戏,像是因为去年这个时候他家女儿骆金余出嫁被雷击花船殒命的事,所以要跳戏祭奠。”
“跳戏?祭奠?”曾兆寅眉头一皱:“跳月人班子?好多年没请他们来禹门坊了吧?眼下突有丧事,塔里工匠又搭棚赶工,他们却在一边戏耍,岂不乱了阵仗?”
“是,但听说这跳月也有祭魂的意思?小的也是听家爹说,怕有几十年没来了,但他们毕竟是以杂耍为主,歌舞辅佐,与搭台演戏又不一样……坊间大家都说……都说骆老爷疯了,自从去年花船出事,今年又纳蛇妾,看这阵的行径,越发怪诞。”曾才一边看着老爷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
曾兆寅听闻这话没有作声,门外忽然传报,有县令王大人派人送来口信,说有急事要请曾兆寅来府上一趟。
“罢了,别人家的家事,外人不可置喙。”曾兆寅这才低声数落一句,面色凝重地起身。
“小的这就去备车……”
知县王允贾今年年届五十,平日除了忙于公务事宜外,私底下却没有太多爱好,不特习文与武,闲暇时就是色与酒。
此刻在衙门后的自家花厅,他一边由小妾伺候,一边就着八色果碟、六色汤菜、四色炸食小酌,看曾兆寅来到,便招手让他过来,却不让人添置座位。
“大人急召我来,有什么指示?”曾兆寅只得立在那拱手作揖道。
“曾世弟,”因为二人还算有点世家交谊属平辈,所以下了朝堂,王知县都这么喊他:“修塔的匠工十六人集齐,按照之前修订绘好的图样,明日便让他们开工吧。”
“明日?”曾兆寅惊诧道:“近来皆是暴雨天象,尤其白日间还曾出现‘龙吸水’,将禹门坊两位渔家卷入罹难,如何开得了工?”
“哦?死了两个?”王允贾眯了眯眼,一瞬间曾兆寅好像发现他眼中有光一闪而过,但随即又掩藏消失:“就因为是雨季,若再不加紧维护,宝塔一旦坍塌就万事俱消,得重头再盖……何苦来呢?曾世弟你说是不是啊?”
“哦,大人说得有理。”曾兆寅无可反驳。
“既然有人死了,就劳世弟多费心走访……但我听说,禹门坊骆家请来了跳月人?”
“是。”
“这些怪力乱神阻碍视听……骆世弟我从未见过,看来也不必见了,明日是五月初一,恰好也是当年宝塔竣工之日,所以赶在明日开工,也是图个吉利……嘿嘿,曾世弟,最好别叫跳月人演戏,但必须明日开工。”
骆小玉穿过花园来到前庭,阿碧和管家都不知去哪了,四处黑灯瞎火。
骆小玉并不知道这一年里,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长姐骆金余死后,这个家就像蒙上浓重的阴翳,长久以来爹娘疏离,仿佛渐隔阂了亲密情义,取而代之的只有整座宅中不时莫名的嘈杂暗语,有时嘲讽、有时哀叹,尤其在今夜……越靠近爹孤住的小院,这种声音会越多。
如常的院门紧闭,但凡入夜后,小玉的父亲骆奎扬都会独自到此,不许任何人打扰,起初家人也有好奇的,小玉就听阿碧和旺嫂她们私下议论,扒在院外偷听内里,不时会有碗盏碰撞、人声走动,但又听不清内容。
“簌簌”狂长的白苔几乎湮没人们生存杂居的屋舍,前所未有的暗昧笼罩整个禹门坊,骆小玉决心冒险一回——
偏院门外的廊道有镂空的大方石花窗,窗上的横、直棱纹倒是可以借力,想起小时顽皮也曾跟哥哥爬树掏过小鸟,应该不难……骆小玉打定主意,就从这里爬上墙头,虽然自身人小力薄,但连撑带爬,双脚先稳当踩上窗框里,用手再向上够到墙头,努几把力便攀上去了。
墙身的苔痕濡湿,抓在手中是凉滑触感,骆小玉匍匐墙头上定了定神,不知是不是用力过猛,爬上来就觉有点眼前闪白花,但不打紧,缓一缓便顺着墙头往院子内挪去。
“呯呯-叮”好像是敲敲打打的声音……诶?不对,爹在凿什么?
骆小玉终于看到院内情景,却见正中空地上,有盏油灯搁在一旁,骆奎扬手拿凿锤,没头苍蝇一般对着虚空四处张望,不时将凿子对着某处,以锤敲击几下,但他锤凿的对象好像很快就转去另一方向,他也随即转身又去追逐。
爹这是怎么了……
“嘿,去,看那!”突然有个噗嗤一笑的女声从角落里发出。
骆奎扬按照她的指示,又转向那一边,往空气又锤了一凿:“呵,又没钉着!”
骆小玉从这边看不清女声的形貌,既然暮色深沉,索性顺着墙头爬到另一边去。
顾不得身上蹭得潮湿肮脏,骆小玉手脚并用地从院子正门方向,挪到围墙的右边,再往前就是偏院正房的屋脊,到这好歹能多个扶手,方便起身探看……她刚想到这里,突然听得院里的女声又“噗嗤”一笑,并拍手道:“今夜有客,待我挂个月亮照照看?”
小玉惊惶不已,转头望向院中,果然就见一个白色身影走到中央,从袖子里抽出宽宽长长的白绫,然后随手往空中一抛,那缎带像活蛇似的在空中绕一个圈,就自动停滞环成桶口大的圆形,而白绫末端垂下的部分,恰好落到油灯上方,只听“呼”地一声,油灯火苗闪烁几下由黄转蓝,白绫末端随即被幽冷火苗燃着,当下无风,火焰却顺势而上把半空中的环形白绫燎成个白碧荧荧光圈,蓝火如月晕四散,顿时照亮整座院落,而白火圈下立一个束发白衣小妇人模样,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吓?”骆小玉从未见过这样诡异的一幕,喉咙像被掐住一样堵噎,恐惧已经使得身体僵硬,但仅有的意识使她不忘再看向爹爹骆奎扬,也许看到此情景他会站出来拯救自己,但骆奎扬手里拿着锤凿,只是立在那不动。
“呼、呼”白绫圆环上的冷火发出两声摇曳,骆小玉再也忍耐不住害怕,手忙脚乱就往前面屋脊爬去,小腿发软几度踩翻瓦顶,但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要掉到那院子里去,不然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翻过这座屋顶,后面又是一堵隔断的墙,耳后好像仍有那带气声的女子调笑:“月亮照到了。”
脑子里一片混乱只知道没命地爬,前方远远有正常灯火的光亮,天!那里应该有人,能救自己——
阿实跟着阿爹陈老实来到骆宅,由骆管家带他们去到宅旁一处茅棚下时,已是天黑许久了。
茅棚内人头攒动,几个男女老少都在忙着整理行装,但他们你接我送之间,都深有默契,鲜少话语。
管家指着空地上几张高矮板凳和桌几:“这是表演要用的道具,在路上绳子断裂摔断了,我们老爷说本地木匠活做得最好的就是陈老实,银钱多少不拘,务必今晚做好,不要误了明天正午开始的表演。”
阿实的爹察看几下:“倒是不难,要不了一个时辰就能修好。”
这时旁边角落里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女伎,一边做事一边低声哼着歌,阿实觉得十分悦耳,便趁父亲和管家说话,挪步凑近去听,那歌词唱的似乎是:“月歌儿发亮,化解心底冰霜,哪怕夜正长,歌声恰似月光……不必怨山高水长,歌声飘到故乡……”
阿实忍不住走到小伎身边:“你唱得真好,是什么歌?”
小伎觑了他一眼:“这是我们跳月人的引路歌……”正说着,毫不提防之下,从远处飞来一个东西“啪”地正中她的后脑勺,小伎还没来得及呼疼,就听一声暴喝:“多嘴!再胡说打断你的狗腿!”
阿实吓一大跳,低头看地上,却是一茶壶盖,已经摔碎,那边厢破口大骂的则又是那位老班主,他怒瞪着小伎:“跟你说过多少次,歌不许乱唱,话也不准乱说!”
阿实的爹连忙过去赔笑抱歉几句,但老班主不买账,只气哼哼走了。
突然茅棚外猛传来“啊”的尖叫,把众人激得都一震。
“怎么回事?”骆管家连忙奔出去喊问。
尖叫声应出自一个年轻女子,就在茅棚外黢黑的小径中。
管家提灯冲过去,阿实夹杂人中伸颈张望,招手的是白日里见过的那个叫阿端的少年,他俯身在地,手臂上还绕着一卷白色绳索,但他身上又横着一个人,骆管家走近惊呼:“小姐?”
阿端一手护在自己后脖颈处,一边费力爬起来,示意上方:“这人突然从墙上跳下来,幸好没被她砸断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