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天了,何昭宇辗转反侧,就是无法入睡。
苏默那番话太奇怪了,虽然自己连连追问,他只是微笑不答,眼中含着深切的慈爱和淡淡的悲凉。
从月明成了郡主到苏默的改变,燕王的无形阴影在他的心头越来越大。
一世枭雄果然不是轻易可以对付的,种种威逼利诱的手段层出不穷,再加上乐之舟的监视,苏默处境越来越艰难,承受的压力绝对重于泰山。
如何才能打破这一局面呢?
突然,号角声起,却是紧急集合的号声。
何昭宇一跃而起,披上外衣便冲到了主舱。
燕王眼见何昭宇第一个赶到,赞赏地一笑,何昭宇却避开了他的目光。
众将纷纷进舱,何昭宇虽说不是好奇之人,可还是忍不住瞥向宁穆和陈贤。一个满面笑容,作心花怒放状,另一个双颊红润,越见光彩照人,两人的神情幸福得就快滴下蜜来。
世间的有情人能成眷属吗?
想起自己和白慕飞之间的悲欢离合,何昭宇不觉出了神。
燕王一身戎装,端坐帅椅上,目光一一扫过众将,沉声道:“今夜三更,船队集结出发,目标:岱山岛!”
苏默大吃一惊,“月明郡主曾说今夜将有暴风雨,根本不可行船,怎能出兵?”
众将大都是水军将领,多少了解海上天气变化状况,人人疑惑地看着燕王。
“正是因为今夜有暴风雨,那些海盗自然断定我军不会出兵,毫无防备,我军便可一举攻下岱山岛,先破了齐修汉盘踞之地,既能打下处作为水军基地,又能威慑海盗,乱其军心。”燕王扫视众将,“各位还有什么意见?”
饶是何昭宇不喜燕王,也不禁为其精辟的分析、深远的谋略所折服。此人之军事才能大宋朝无人能及,破海盗简直是区区小事,苏大人分析燕王欲建海外基地作为进退的根本,真是一点不错。
苏默沉声道:“如果风暴太大,试问王爷如何保证船队平安到达岱山岛?”
燕王心知苏默这是为了何昭宇的安全,心下慨叹,当真是情若父子,想从苏默手中夺过何昭宇真是不易,否则自己又何须费尽了心思?
“本王事先已经反复盘算过,也找了精通海上气候的人询问,这场风暴大约持续两个时辰左右,而且程度为中级,不是强风暴,以我们船的牢固,加上好的水手,应该可以通得过。既是作战,必有风险,奋勇当先,原是军人之责,贪生怕死,也不用打仗了。”
众将心悦诚服,再无异议。
“前部正印官何昭宇听令!”燕王拔令箭在手,“命你率一艘大船,三十艘快舟,共一千水军,务必在天亮之前抢渡上岱山岛,据占高处死守一个时辰,便算你大功告成!”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位风采清华的年轻人身上。
“遵令!”何昭宇沉着地接过令箭,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正式带兵上战场。
沙场男儿心如铁,誓将马革裹尸还!
转身出舱,便看见在甲板上徘徊的纤细身影。
“何大哥,你是先锋?”月明清澈澄净的眸中满是焦急,“这次出战,所有文官与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跟随,我不能和你一起去了。玄冰伤势未愈,金风和碧湖外出联络还没回来,没人能帮你了。”
何昭宇心下感动,轻握住月明的手,柔声道:“别担心。”
此时,点兵的号角已经急促吹响,出发的时间到了。
月明纵有万分担忧,也来不及通知白帝,眼看何昭宇就要走,情急之下,顺手摸出海哨塞入他掌中。
“记住,只要运内力吹响海哨,一般人便受不了,可以帮你退敌。”
“多谢……”话未落,人已奔向战船。
月明追到船舷边,那轻灵如风的背影在满天的火把亮光中忽隐忽现,清朗的号令声隐约传来,集合,升帆,起锚……巨大的白帆吃满了风,大战船缓缓离开港口,在快舟的护卫下,驶向黑沉沉的大海。
漫天乌云已起,低低地压向海面,风一阵紧似一阵,月明心揪作一团,恨不能变成飞鸟相随,满怀忧伤,又酸又苦,仿佛有什么东西沉重地压在心中,雾气朦胧了眼睛。
宽厚的大掌轻拍她的肩头,月明回过头,只说了一句:“苏大人……”便忍不住流下了泪水。
“那孩子自己会照顾自己的。”苏默温言安慰,可是身旁的司马衡却从他深沉的眼睛里读出了忧虑。
谁也不愿说出心中不祥的感觉。
暴风雨,就快来了……
乌云一层盖一层遮蔽了整个天空,急速腾涌的云浪仿佛是一条黑色的长龙,从西南方滚滚而来。顷刻间风越刮越大,越刮越猛。可怕的呼啸声从远处的海平线响起。
一瞬间,狂风卷着暴雨,以雷霆万钧之势,轰然泼下。稠密的雨顺着风斜劈下来,如排排利箭,仿佛要射杀天地万物。
海浪疯狂地扑向天空,前呼后拥的浊浪像脱缰的野马翻滚咆哮而来,掀起一波高似一波的狂涛,猛地砸下来,如山崩地裂,峰谷轰鸣。像城墙一样高的数丈巨浪将海船托起,又狠狠甩入波涛。
战船在海浪里剧烈地颠簸,船身直向一边倾斜,如山一般高的浪狠狠砸向船,几乎所有的人都被海浪扑倒,几名水手被掀进了大海,一闪就不见了。
“快进船舱……”何昭宇的声音含了内力,穿透了呼啸的风浪,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甲板上的人几乎不能移动一步,何昭宇内力深厚,迎着狂风大浪艰难地在船上走动,将士卒们推进船舱中。
风雨打得他连眼睛都睁不开,没经过这样的风浪,强烈的晕船使他胃里一阵阵翻涌,拼命运内力才能压下。
海浪将船上的木桅甲板打得支离破碎,幸而船体维修得够结实,还能抗得住。
“把舵,把舵……”舵手们竭力狂吼,可是风浪太大了,四个舵手东倒西歪,连站都站不住。舵疯狂地摆动,根本把不住。
船身倾斜得越来越厉害,一侧几乎碰到了海面。
一堵城墙也似的猛浪突然兜头打下,舵手们全被打得四处跌倒,舵一下子失了控制,船立刻在海上打起转来。
何昭宇见势不妙,飞身掠到后艄,运起千斤之力,一双掌牢牢把住了舵,用力向下一压,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反震上来,胸口一痛,险些便脱了手。
他前几日受的伤还未痊愈,加上半年来一直劳累奔波,体力已大不如前。
咬紧牙关,不顾伤口被海水腌得火辣辣的痛,使出千斤坠,“扑”的一声,双足陷入甲板中,纹丝不动。
又一个泼天的大浪轰下,整个人都被淹没在浪中,口鼻耳中全是咸水,无法呼吸,手中的舵越来越沉重……
不能放手,死也不能放,这几百号人的性命都在自己这一双手上!
忽然,手上的压力一轻,仿佛有什么巨力操纵了船舵!
水浪轰然而过,身边已经多了一人,稳稳地掌住了舵,黑暗中只见高大的身影屹立不动,如山一般伟岸。
呆了一呆,失声而呼:“皓铮!”
白帝穿了一身小兵的军装,沉声道:“把住了,不可大意!”
虽然只是淡淡的一句话,却似泰山一样重,何昭宇立时心中一定,四只手把着舵,借助指南针,指挥着船向前进。
风雨肆虐了一个多时辰,渐渐开始变弱。
何昭宇这才放心,最困难的时刻过去了。
看了看全神贯注驾船的白帝,心下百感交集。一向骄傲自尊的白帝竟然放下身份,假扮小兵混在军中,全是为了他……
白帝忽道:“何大人,请你到一边先休息一会儿。”
何昭宇一怔,“皓铮你……”这样的语气实在不习惯。
“我现在是你座下的小兵啊。”白帝微微一笑,“难道你要我在这些士卒面前叫你昭儿?”
何昭宇脸上微觉发热,白帝什么都为他想到了,此情此意,何以为报?
舵手们缓过一口气来,上前接过了舵。
何昭宇走了两步,一阵眩晕,再也忍不住,冲到船边,立时吐了起来。只是他胃里什么都没有,吐的全是酸水,吐到没得吐,还在作呕,难过之极。
白帝轻抚着他的背,一股真气输入他体内,帮他缓解不适之感。
“来,喝口热汤。”
一个小葫芦递到他口边。
何昭宇大奇,白帝全身湿透,何来热汤?摸摸葫芦,恰恰温热,顿时恍然,原来是白帝一直捂在怀里的。
热汤流入胃中,剧烈痉挛的胃舒缓下来,口中感到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心中一动,“你是特意为我熬的药汁?”
“为我自己熬的,你沾光而已。好了,你这个前部正印先锋该出去发号施令,我也要归队。”一转眼,白帝便不见了踪影。
皓铮是怕自己为难,一直默默关怀,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出现在自己面前……
假如没有这场风浪,这个小葫芦里的药汁或许就派不上用处,用心熬它的人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柔情宛转,点点滴滴,这份深情,便是神佛也不能不动容。
他仰望天空,阴云渐散,黎明就快来了。
心中忽想,应该找一个关心白帝、全心全意爱白帝的人,陪在他身边,这才是真正地为他着想。
风暴已弱,三艘战船上全部点亮的牛皮灯笼,燕王率领众将正整装待发。
“燕王赵元杰接旨!”乐之舟突然出现。
众人尚自奇怪圣旨怎么来得这样快,燕王和苏默已经倏然变色。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明州水盗猖獗,速调战船三艘,快舟五十只驰援,钦此,谢恩!”
“不能接旨!”陈贤大怒,何昭宇已经派往岱山岛,正坚守待援,三船全部调走,何昭宇岂不是送入虎口,任凭海盗宰割吗?
宁穆一跃而起,激烈地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调走三船,我们还打什么仗!你又置何昭宇与千余名将士的性命于何地?”
乐之舟神色不动,“赵元杰接旨!”
两道凌厉的目光几乎要烧熔了燕王,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苏默。
沉默,整个舱中气氛如欲爆发前的火山。
“赵元杰……接旨谢恩!”
暴风雨过去了,天边现出一丝微弱的光明。
按燕王事先的安排,船队悄悄绕过了定海岛。前方,岱山岛在大海中沉默。
岱山岛东西走向,东宽西窄,形似桑叶。分为东岱山、西岱山两岛,中隔一条水道,两头通海,自南浦至北浦可通船舶。最高点便是位于岱山岛东南磨心山,方圆约十来里,南临大海,四周群山环绕,山岗挺拔,绵延叠翠。
那便是何昭宇要攻占的地方。
虽然岱山岛南部是通常进出的重要港口,因为靠着磨心山,所以何昭宇还是选择了南岸登岛。
风雨中,护卫的快舟全部失散,不知去向,只剩下大船上六百余名士卒。兵力损了将近一半,如何顺利攻下岛屿呢?
望着副将孟峻指挥着将士做登岛的准备,何昭宇沉思片刻,忽然道:“不必攻占磨心山,直接占领齐修汉盘踞的超果寺,一举夺下岱山!”
孟峻大吃一惊,“单凭这六百人,怕是兵力不足吧?”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杀他个措手不及。否则,我们据岛死守,定海岛的海盗也会闻讯而来,仅此六百人,不等大军到来便会失守,不如批亢捣虚,直取老巢,先擒下齐修汉!”
孟峻想不到何昭宇如此精通兵法,脱口道:“正是擒贼先擒王之意了,好,就按何大人说的办!”
何昭宇感觉一道炽热的目光射过来,下意识地迎着望去,却瞧见队列丛中白帝那赞赏的笑容。
不管自己冲向何处,总会有一双手在背后支持……
这就是真正的知己和大哥吧?
船靠近了港口,黎明已近,小舟放下了海,除留少数守船的人,其余六百人全部分乘小舟,飞速向岸边划去。
离岸数丈远,何昭宇首先跳下船,涉水上岸,身后的士卒紧跟着他,人虽多,却不闻丝毫喧哗声。
岱山岛上的超果寺原是岛中的名胜,基宇广延,肇造宏丽,松竹环山,莲池绕宇,景色极幽雅。自从齐修汉占据了岱山岛,便轰走了超果寺的僧人,霸为己有。寺庙中原本舍宇广阔,这近千名海盗因此全住在庙内了。
六百将士乘着黎明前的黑暗,一一解决了路上的点哨,悄无声息地靠近了超果寺,事先何昭宇已详细研究过岛上的地形,并交待下来,众人熟记于心。寺中的正殿是聚义厅,殿后的上房是齐修汉住处,两边厢房和后面的小房是其他海盗所住之处。
寺门站着七个守卫,三三两两倚靠着门墙打瞌睡。
何昭宇刚想派人上去,突然人影一闪,迅捷如风,霎时间那七人便全部被点了穴道。
那潇洒无双的身手,不是白帝又是谁?
大门洞开,将士们如猛虎出山,疾向各处扑去。
海盗们突然被袭,无不大乱,狼狈万状,纷纷被制住。
余下的人很快清醒过来,他们多是海上的悍匪,岂肯束手就擒,操起兵器,拼死反扑,一时间寺内杀成一团,刀剑声、喊叫声响成一片。
何昭宇飞纵在人群之中,纯钧点穴,当者立倒,转眼便人躺了一地。
白帝知他不愿杀戮,宁愿耗损内力点穴也不愿刺杀,慨叹之余,出手自是没带几分杀气,可他内力雄浑,随手一拍,一倒就是一堆人。
突然,百余名海盗分持长矛,呐喊着冲了过来,几十名官兵不及躲闪,立时被戳倒。
一个壮汉站在阵中大吼:“杀光这些鸟官兵!”
这长矛阵训练有素,步伐一致,果然厉害,单打独斗的官兵谁也不是对手,伤亡惨重。
何昭宇高声喝道:“全部退后!”纯钧一闪,人已扑入长矛阵。
他快,白帝比他更快,后发而先至,掌力一放,劲气如风暴,顿时震开了一半的长矛。
纯钧划空而过,无数“当当”之声响起,断矛如雨纷坠。
何昭宇一眼看见那指挥的壮汉,心中一动,大喝一声:“齐修汉!”
壮汉吓了一跳,一见长矛阵被破,回头便逃。
白帝和何昭宇心意相通,同时追向齐修汉。
齐修汉魂飞魄散,“给我顶住……”转头便冲进了房间。
白帝和何昭宇追进去,却不见了齐修汉的影子,立刻便明白房间有暗道。白帝顺手捏过一个海盗,喝问:“暗道在哪里?不然我挖了你的眼睛。”手指便按上了对方的眼皮。
那海盗只觉得眼睛剧痛,吓得大叫:“在桌子底下……”
何昭宇冲上前踢飞了桌子,“快打开!”
那海盗被白帝的气势所慑,哪敢啰唆,哆哆嗦嗦爬过去按下了机关。
一块青石板刚一弹起,“噗”的一道水柱直冲而出。
“头儿打开了水闸。”那海盗怕白帝以为自己瞒骗,连忙解释。
“可恶!”何昭宇万分懊恼,却又无可奈何,他水性不行,海水倒涌回来,水势极大,实在没把握闭气通过去。
白帝“哼”了一声,一脚踹开那小海盗,“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先留他一条狗命吧。”
头领已逃,剩下的海盗无心恋战,纷纷投降,这一仗,大获全胜。
何昭宇安排孟峻等人受降、查看等事宜,待忙完了,已日上中天。
直到此时,他才觉得浑身寒浸浸的,伤口十分疼痛,被海水湿过的衣衫半干不干,贴在身上,又咸又重,非常难受。
白帝隐在人丛中,目光始终不离那温润如玉的人,只见他脸色越来越白,眉宇间满是疲惫,心中像是被针不停地刺,恨不能冲过去抱了人便走。
死死地攥着拳头,压下冲动……
昭儿,我只能这样看着你,什么也不能做,你知不知道,这种痛苦比世上任何事都折磨人……
想放手,想不管,可是一次次看到你带着满身的伤回来,那种撕裂心肺的痛楚,再也不能忍受。
明知会痛苦,我还是来到你身边了,只求保护你,让你平安……
你的光芒我无法拒绝,更无法不爱你……
看着自己一身的破烂的军装,白帝忽然觉得很可笑。
“主人,你怎么能去当小兵?”青铜拼死反对,“青龙果只能保住主人三个月不发病,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万一劳累过度,提前发作,那怎么得了?”
“就是因为有三个月不发病的机会,我才必须要去,以后有没有这样平安的日子都很难说,为什么不用来做自己想做的事?”
白慕飞在忍,自己又何尝不是在忍?
忍字心上一把刀,扎在伤口中,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