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长云暗雪山,
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
不破楼兰终不还!
暗夜深沉,云宇无光。
大队的人马在大漠上如水一般疾流而过,人马虽多,却整齐划一,不闻丝毫声响。
前方,便是汉军的营地。
快到军营时,人马忽然自动一分为二,从两边包抄过去,转眼就将营地团团围住。只听一声呐喊,霎时间刀枪齐出,寒光一片,杀入营中。
直杀到汉营中心,都不见汉军出来应战,众士卒不免奇怪,忽听“嘭嘭”之声大作,七八道彩色火焰直冲天空。
“不好……”领军的大将见势不妙,喝令手下立刻撤退。
已然迟了,无数灯笼火把燃起,照如白昼,战鼓声中,汉军似潮水般掩杀过来。为首一员白衣将领白马银枪,英姿勃发。银枪指处,挥军如神,将偷袭的人马分割成数截,一一包围擒拿。
首尾不能相顾,偷袭的军马顿时就乱了,如没头苍蝇一样乱撞,大部分都束手就擒。那偷袭的大将仗着勇猛,拼命杀出一条血路,带着仅剩的百十名士卒,狼狈奔逃而去。
辽远的地平线处,精悍的敕勒大军在黎明的微光中静默。站在队伍最前面是一匹神骏的黑马,马上的黑衣人眸光闪亮,神情微有些焦急。
败军失魂落魄地退回出发地,那大将跳下马,跌跌爬爬扑跪在黑衣人面前,满面的烟灰尘沙,涕泗横流,“伊沙可汗,我们中了敌军的计,人马都损失大半……”
伊沙可汗脸色铁青,“格木尔,你是敕勒部落第一猛将,居然败得这样惨?”
格木尔羞愧难当,“想不到汉军事先料到我们的行动,布下了圈套,就等我们送上门……”
“汉军的将领大都庸碌无能,是什么人有这样的胆识和谋略?”
“我知道。”格木尔咬牙切齿,“他是龙骧将军罗文琪!”
伊沙可汗大为吃惊,“就是那个年纪轻轻,便连破柔然十三阵的龙骧将军?”
“什么年纪轻轻,简直就是个娃娃,乳臭未干,光长了一张好看的脸蛋,根本没本事……”格木尔说着觉得不对,自己堂堂敕勒第一猛将,败在一个娃娃手里,未免太丢脸了。
伊沙可汗眸中精光一闪,“罗文琪?有机会我倒要会他一会,看看是他龙骧将军本领大,还是我伊沙可汗摩云厉害!走!”
掉转马头,率领敕勒军撤向大漠深处。
待汉军追踪至此时,已是渺无人迹。唯有旭日东升,满天朝霞,万里苍莽,辽远无际。
边城虽然远在塞外,却因朝廷西北都护府设在这里,驻有三十万大军,加上西北来往的客商都打此经过,南北贸易不绝,竟也繁华热闹。
十字通衢大街忽然来了大队的汉军,行人分站在路边好奇地观望,忽然有人叫道:“是龙骧将军罗文琪的人马……”
大街上顿时轰动起来,大家都拼命向前挤,想看看名闻已久的龙骧将军是什么模样。虽然这位罗将军原来驻守在柔然国边境,可是大名早已传遍了大漠。如今才调到西北都护府不到五天,便率领汉军大败敕勒,胜利归来,谁不想瞧一瞧这传奇将军?
“白马银抢白衣将,英俊无双罗家郞”,北方的姑娘哪个不会唱这首赞歌?哪个不心怀爱慕?罗文琪年仅二十四岁,便已升到龙骧将军一职,仅在骠骑大将军之下,真个是年少有为。
这支汉军军纪严整,装束鲜明,士气昂扬,与寻常那些骄横迥跋扈的汉军迥然不同,引得众人更加心急,迫不及待地引颈引望。
突然,一匹神骏非凡的白马出现在队伍中,马上的将军一身白色的战袍盔甲,手中银枪如雪。但见他雪肤似玉,眉目如画,灵俊非凡,宛然神仙中人。
众百姓惊奇万分,本来还以为这位神勇无匹的将军是怎么样的高大威猛,原来却是如此翩翩玉人。北人多粗鄙,几曾见过这等出色人物?人人啧啧称叹。
一路上无数百姓簇拥着,直到都护府门前,当值的旗牌官立即高声禀告:“龙骧将军罗文琪到……”
罗文琪跳下白马雪光,爱怜地拍拍它的脖颈,便把缰绳扔给了副将柳星,快步进了都护府。
此刻,西北都护府帅堂上鸦雀无声,所有将领齐聚于此,静待调遣。
虽然罗文琪五天前便奉旨调到西北都护府,可是未及入边城,就遭遇敕勒大军的围追堵截,只得就地列阵,鏖战一场,结果大败敕勒。这里的众将领哪个不是狂傲自负,眼高于顶?偏偏他们屡次败给敕勒部落的伊沙可汗摩云,罗文琪却一战而胜,众人吃惊之余,均觉面目无光,个个不服,憋足了劲要看看这位罗文琪是个什么人物。
春天,北方的阳光格外和煦,天空碧蓝如洗,朵朵白云飘浮,光影流动,绮丽似幻。
罗文琪不觉顿住了脚步。
时光飞逝,转眼外调已经两年,从洛阳一路辗转,直至关外,在战场上流血厮杀,保家卫国,屡立战功。每一次得胜归来,都会得到朝廷的奖赏晋升,一路升迁到一品龙骧将军。外人看来,无限风光,又有谁知道他内心深处的感受呢?
只有柳星,才是自己身边唯一的知己吧?
中庭灿烂的阳光反衬出帅堂内的黑暗,罗文琪深吸了一口气,现在,他就要面对西北都护府最高将领,骠骑大将军高靖廷。
刚走进门,无数的目光就集中在他身上,人人面露惊奇之色,实在想不到威震柔然的龙骧将军竟然是个俊秀得有如仙人一般的青年。
在这无数的目光,有两道冷电也似的眼光瞬间射来,充满了尖锐的锋芒!
罗文琪不由得全身一绷,倏地抬眼,顿时与那目光相对,碰撞出星星火光!
帅案后踞坐的男子英挺威武,雄姿神毅,精悍犹如大漠的猎豹!
这就是天朝最年轻的骠骑大将军高靖廷!
高靖廷将门出身,十四岁披发为将,转战边关十五年,战功赫赫,威震四海,前任骠骑大将军退职之后,高靖廷顺理成章地接任此职,威名之盛,一时无二。
天朝最出名的两位青年将军终于面对了。
一个温雅如仙鹤,一个傲然如猎豹,可是身上闪耀着同样的才气与智慧。
“末将罗文琪参见高大将军。”语气不卑不亢,悦耳如仙音。
高靖廷上下打量着罗文琪,脸上掠过一丝意外,转瞬露出了然的神情,不屑的轻蔑浮上了眼眸。
“罗将军远来辛苦,一路鞍马劳顿,又与敕勒恶战一场,虽然侥幸得胜,必然也损失不小,请将军先行下去休息,明日校军场操练就不必参加了。”
侥幸得胜?
罗文琪霎时便明白了高靖廷话中的含义。
原来,不管自己如何努力,在旁人看来,那都是凭借着曾经的侍卫身份就轻易得来的荣耀。
被帝王宠爱过,似乎就永远贴上了耻辱的标记,不管忍受多少侮蔑和不屑,换来的,仍然是侮蔑和不屑……
“谢大将军。不过,身为将士,理当遵守平日操练之则,明日操练,末将会准时前去。”平静的声音没有丝毫感情。
高靖廷怔了怔,听出了罗文琪语气中隐含的自尊与傲气,脸色一沉,“既然如此,明天高某就在校军场恭候罗将军大驾光临了。”
“末将遵令。”罗文琪转身便走出了这令人窒息的帅堂。
没走几步,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这两年战场上几次受伤,因战事紧迫,身体一直没得到好好休息和调养,结果积劳成疾。
他也不能休息,多少双妒忌的眼睛时刻盯着他,但凡有了战功,那是幸运。稍有差池,却是天大的过失,证明了自己曾经以色事人,就是没有本领。
刚出二门,只见几名低级将领围在一起,罗文琪脚步轻巧,细微不闻,他们又说得起劲,竟没发觉,只顾信口开河。
“果然生得天仙一样,皇上看上了也是正常,换了是老子,也忍不住了,嘿嘿嘿……”
“可不是,皇上一向花心,独独宠爱他六年,没点本事哪能呆这么长?”
“打仗有本事,只怕床上的本事也了得,服侍得皇上欲仙欲死吧……”
“大将军早就说过,这家伙不过靠着皇帝的宠爱才升到龙骧将军,哪有真本事?还自以为了不起,打败一次伊沙可汗摩云算什么,高大将军将来一定会亲手抓到摩云,看那小子还神气个屁。”
“哈哈哈哈……”
粗俗恶鄙的笑声似针一样扎进了罗文琪心里。
如此不堪的议论,句句欲置人于死地……
战场上的血雨腥风,明刀真枪,不论怎样,哪怕为国捐躯,他都可以沉着应对,至死不悔。可是,这背后伤人的暗箭却防不胜防,这两年来,他一直将所有的屈辱强咽下去,只想用战功来证明自己。
万万没有想到,刚到西北都护府,便重演了在其他地方的旧剧。
这些人都将是自己的同僚与战友……
而且,竟然还包括骠骑大将军高靖廷!
难道,他要背负这屈辱的罪名,直至死去的那一天为止?
一股沉郁之气在胸口翻涌,剧烈冲突……
不由自主一拳砸在身边的木柱上。
听到响动,几名将领一回头,登时吓待在原地,手足无措。
其中一人较为机灵,忙打招呼,“罗将军,才听说明天你要去校军场和高大将军操练兵马,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我等万死不辞。”
罗文琪淡然一笑,仿佛春风化雪,月出澄江,人人眼前都是陡然一亮。
“不必劳烦,各位也是朝廷将领,闲暇之时多想想如何操演人马、训练士卒。否则,败阵事小,损我天朝国威事大,各位若是因此丢职贬谪,岂非更加不值?”
一席话软中带硬,刺得众人无词以对,个个面红耳赤。
待众人回过神来,罗文琪已经走出了门,清逸的背影如惊鸿一闪,丰姿俊雅,犹如璧人。
“够厉害……”先反应过来的人咋舌不已,这龙骧将军外柔内刚,机敏过人,随机应变,看来不好对付。
“你们不去校军场操练,聚在这里鬼混什么?想要明天输得难看吗?”声音不高,可谁不知这是英明神武的大将军?吓得众人忙不迭作鸟兽散。
这是西北都护府,不是大内皇廷,他绝不会容那些前来混功名的庸碌之徒搅乱军心,尤其是那种以色事人的佞臣!
厌恶地哼了一声,高靖廷径直去了校军场。
虽然只有短短的半个时辰,罗文琪带来的飞羽军在柳星的部署下已全部安置妥当,将军府定在了离都护府不远的一所小宅中,连补给的军需也领回来了。
等罗文琪回来时,这三进的小宅院已打扫得干干净净,小厅上居然还摆了一壶茶,两样小点心,温馨备至。
心中一阵温暖,这两年来,是精明细心的柳星一直照管着他和飞羽军的日常用度,解除了他的后顾之忧,使他能安心在疆场拼杀。
不是亲兄弟,却已胜似亲兄弟……
咬了一口香甜的点心,仍然是自己爱吃的木樨糕。难为柳星特意从洛阳带了许多糖渍木樨花,在羹汤点心中不时地加一点……
过去的繁华就在这萦绕不去的木樨花香中时时浮上心头,怅然不知今昔是何年。
还有那个永远铭刻在心底的身影……
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回过头,就看见了柳星秀丽无伦的容颜。
“见到高靖廷了?这个人和传说的是不是一样?”柳星倒了杯茶递过来。
“名不虚传。”
敏锐地发觉罗文琪神色中的异样,“怎么,姓高的为难你?”
“没有,你别多心。”
多心?柳星心中冷笑,不用问也知道罗文琪受了什么气,离开皇宫之后,这些闲气受得还少吗?
罗文琪个性温柔,即使受了气,通常都隐忍不语。他柳星可是恩怨分明,睚眦必报,谁敢对他的主将不敬,他绝不会放过!
深知柳星的脾气,换了个话题,“制好的药草送往京城了吗?”
“已经派人送了,我还买到了两枝难得的紫灵芝,应该可以延缓毒性的……”
“你又乱花钱,你家里人还等着你的钱过日子。要买药,拿我的俸银。”
柳星嘿嘿一笑,“你的俸银已全变成药了,平时的赏赐全分给了属下,你又不肯学其他人吃空额、卖军需,哪有那么多钱支撑?”
“那也不能用你的钱,你娘和你哥嫂都等着你寄钱回去养家……”
“假如不是雨南和你,我恐怕早已埋在关外了,哪还能养家?”柳星凝视着罗文琪清俊秀雅的面容,“所以,就算拼了我这条命,也要维护你们两个。”
罗文琪心头一热,在塞外艰苦的日子里,柳星和他一直互相安慰和支持,走过了那些最初难熬的时光。
含笑道:“明日校军场操练人马,必有一场比试,你要小心准备。”
柳星冷笑,“又是下马威,听说那姓高的向来狂傲自负,目中无人,这次我非要给他点颜色瞧瞧,到底是他黑豹军厉害,还是咱们飞羽军无敌。”
这一仗,只能赢,不能输,否则,从此就别想在西北都护府立足!
清晨,大漠碧空万里如洗,劲风猎猎,寒透身心。
校军场上,双方列阵而对,军马整齐,旗帜翻飞,人人斗志昂扬。
远处,一杆标旗迎风独立,静待争夺。
白色的飞羽军与黑色的黑豹军都是汉军中的精锐之师,各自闻名已久,如今有机会对决,上下将士都十分兴奋,早已蓄势待发。
两军阵前,一身白色战袍的罗文琪横枪立马,从容淡定。高靖廷身披黑狐披风,长戟横空,冷毅傲然。
黑白对峙,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
突然,战鼓齐鸣,震撼了大漠!
将士们顿时齐声呐喊,纵马狂驰,冲向标旗。
哪一队先夺到标旗,就是胜利者!
罗文琪梨花银枪空中一划,映着朝阳,反射出点点晶光。
飞羽军立刻分成三股,左右两股向黑豹军返身包围过来,中间一股在柳星地带领下,片刻不停,驰向标旗。
高靖廷一声令下,黑豹军一字排开,强行突破,硬生生冲开缺口,一道黑流急涌,逐渐抢在了前面。
奔在最前方的柳星回头一看,心中暗喜,猛然一回马,所有的飞羽军全部包抄回来,将黑豹军团团围在中间。
只听战马长嘶,众人眼前一花,但见白马神骏如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旋风般扑向标旗!
高靖廷心知不妙,万想不到罗文琪竟然出任最后冲锋的主力,急忙纵马急追。
差了这短短的一瞬间,在十里之内,任何马都别想追上神驹雪光!
一白一黑似两道利箭冲开人流,追逐来往,离标旗越来越近。
无论黑豹军如何死命冲击,都无法撕开飞羽军的防线,反而被压得直向后退。
就在此时,雪光疾如狂风,冲过了标杆。刹那间,罗文琪拔旗在手,迎风一展,火红的旗帜如骄阳怒放在大漠上!
高靖廷不禁勃然变色,罗文琪谋定而动,出其不意,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带兵多年,还从来没输得如此彻底过,气得脸色铁青。
此时黑豹军被越压越紧,牢牢困在方圆里许的地方,动弹不得,无论怎样冲击,均无法突围,将士们都焦躁异常。他们向来骄横自大,又是打仗胜惯了的,几曾吃过这样的亏?恼怒之极,性情粗鲁的已忍不住咒骂出声。
柳星俊俏的双眉一皱,“打不过就骂阵?哼,咱们飞羽军最擅长的本事就是瓮中捉鳖,不服气的,再比试一次就是。”
高靖廷属下一个名叫沙近勇的将领正在气头上,也不想话之轻重,破口便骂:“你这小王八蛋有什么可神气的?不过是占了龙床的便宜,侍候得皇上舒服了,赏你个官做做,就在爷爷们面前摆谱?你在皇上那儿叫床的时候,爷爷们才是真刀真枪地在沙场上流血……”
顿时,哄笑声大作,见有人骂开了头,那些士卒自然不甘落后,跟着便骂。军旅中人向来粗野,哪有好话?满口污言秽语,有人居然还唱起了不堪入耳的小调。
柳星脑中似炸雷一样轰响,平生最大的痛苦竟然这样被赤裸裸撕开,在大庭广众之下受尽侮辱……
罗文琪和柳星都是爱兵如子,手下飞羽军极为忠心,一看黑豹军竟然羞辱自家主将,当然不能忍,立刻便骂回去。一时间,校军场上骂声如雷,吵作一团。
“老子宰了你……”柳星突然大吼一声,跃马直上,一枪直刺那沙近勇。
众人绝料不到柳星竟突下杀手,全吓呆了。
沙近勇慌忙提刀挡驾,可是那长枪寒光闪闪,犹如灵蛇一样,不离喉咙上下三寸,嗖嗖冷风激得鸡皮疙瘩倒竖,只惊得魂飞天外。
柳星的枪法是罗文琪亲手所教,凌厉非常,三招便已将沙近勇的刀撞飞,胸口门户大开。枪尖映日一晃,对准沙近勇的心口猛力刺下!
“住手!”罗文琪飞马驰近,梨花银枪斜刺里横伸一绞,撩开了柳星的枪。饶是如此,“刷”的一下,枪尖还是在沙近勇的肩头划开了一道尺把长的口子,鲜血直涌。
罗文琪一把擒住柳星手腕,厉声道:“你疯了?那是自己人!”
柳星怔怔地看着那清俊无双的面容,空白的大脑一下子恢复过来,心知闯了大祸,“罗大哥,我……”
“好了,什么都别说,我知道……”罗文琪按下柳星的枪,一声令下,“归队列阵!”
飞羽军训练有素,马上便向后撤,散成道道白色羽流,转瞬就排成整齐的战队。
忽听“扑通”一声响,那沙近勇从马上一头栽倒,晕在地上。
黑豹军无不面面相觑,瞧沙近勇伤口也不算怎样重,自是吓晕的,人人都觉得丢脸,谁都装作没看见。
罗文琪飞身下马,迅速从外衣上扯了一块白布,取出金创药,将沙近勇的伤口包扎妥当,又在他人中、印堂等穴道上按摩数下,片刻之后,沙近勇悠悠醒来。
高靖廷也已赶到,冷冷地看了沙近勇一眼,喝道:“退下,速回将军府!”
沙近勇面如土色,适才的气焰早已丢到九霄云外,垂头丧气地走了。
罗文琪直视着高靖廷,眸子幽深如潭,“是我平时管教手下不严,以至惹出事端。大将军若要降罪,我罗文琪一人承担。”
高靖廷本已恼怒手下当众现丑,现在罗文琪又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分明是替那柳星开脱,更加怒气填膺。罗文琪乃一品龙骧将军,是他的助手,只有皇帝才能下旨降罪,他高靖廷可无权处置,再这样抢先一认罪,他连发作的机会都没有了。
越想越怒,“罗将军是皇上调教出来的人,我高靖廷岂敢降罪!罗将军太抬举高某了!”脸上满是不屑之色。
“你……”罗文琪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几欲炸开。高靖廷竟公然在无数将士之前,出言相刺,分毫不留余地。适才校军场为此大闹,人人都知这几句话说的是什么意思。
每一个人都用那异样的目光看待他们!
无论如何努力,不堪回首的过去就如同奴隶的烙印,永远不能消除。
罗文琪目光一掠,倏然之间,精寒如电,仿佛能刺穿一切,直透肺腑!
高靖廷征战多年,也不由得心下一寒!
校军场霎时寂静下来,呼啸的风卷过大漠,声如裂帛。
万般不能忍,也要忍……
突然之间,胸口气血奔流,喉头一热,鲜血直涌出口。滴滴鲜红染上白衣,恍如雪点红梅,凄美绝伦。
高靖廷一惊,立刻冷静下来,微一沉思,便知言语有失。别的倒也罢了,牵涉到皇帝的隐私,便是犯了大忌。话已出口,无法收回,若是罗文琪因此记恨,在皇帝面前告上一状,他可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罗文琪慢慢抬手,拭去嘴角边的血迹,苍白的脸宛如玉雕,光华莹润而又隐忍坚毅。
年年岁岁,多少磨砺,才有了今天,又何惧再多一次磨砺?
压下满腔翻滚的血气,罗文琪绝不会在对手面前示弱!
一眼就看出高靖廷顾忌的是什么,微微而笑,“文琪知罪,这就回去躬自反省,闭门思过。所有职务,请大将军暂时代理,并奏报皇上就是。”
竟然反将一军!
高靖廷凝视着罗文琪清丽的面容,风拂起了他的白衣,飘扬欲飞,眼前人俊逸出尘得不似世间人,是九华真仙谪落凡尘?
这绝世容颜,绝顶聪明,为何齐聚在他一人身上?
“今日之事,高某也有管教不严之过,不必再深究。不过,请罗将军回去之后好生约束手下,休要再犯此等大错!”
一挥手,率领黑豹军向营地驰去。
目送那高傲的身影远去,再也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罗大哥,都是我的错……”柳星抱住了他,痛彻心扉。
“我没什么,咳咳……咳……记住,以后千万不要再冲动,出了人命,谁也救不了你……”这是最要紧的话。
“你别说话了,我知道……”泪水模糊了眼睛。
“咳咳……我答应过,要好好照顾你……”一丝微笑掠过了唇角。
不管遭受多少屈辱与轻视,只因爱了那个深藏在心中的人,便至死不悔。
深深吸了口气,推开柳星,飞身上马,银枪指处,三军立时听令而行。
黄沙百战,到时再论英雄!
虽然有病在身,可是罗文琪只是简单地服了一点药,依旧一丝不苟地完成了当天的操练。看着他越来越苍白的脸,柳星心疼得要命,却不敢劝说。
为了弥补他闯下的祸,罗文琪才如此拼命。
处理完各种大小事务,人已累得气喘不匀。但是,还不能休息,身为主将,罗文琪必须要巡视一趟军营,勘探清周围的地形,做到心中有数。
耗尽心血,为国拼杀,换来的却是别人的轻蔑和羞辱,又情何以堪?
柳星站在门口,不忍心看那飘忽的背影,只是默默擦着眼睛。
高靖廷,你等着,迟早有一天,你会向文琪低头!
“喂,小伙子,好好的你哭什么呀?”
柳得吓了一跳,一回头,只见一个白发白须的老道士正盯着他看,满脸的皱纹开成了一朵菊花,细眉眼,咧着大嘴巴,一副滑稽相。
“没钱,没施舍,你找别家要去。”柳星一肚子烦恼,转身就走。
“哎哎哎,我不是来要施舍……不对,我不是道士……呸,更不对,我是西北都护府总军需官桑赤松,特来拜会龙骧将军……”
“什么?总军需官?你……”柳星张口结舌,指着老头儿说不出话来。
桑赤松奇怪地看看自己,“我怎么了?哪里不像总军需官?”
“你究竟是道士,还是将领?”
桑赤松满面笑容,“我当然是将领了,只是好道术,爱炼丹,穿成这样,是对道家老祖表示一下恭敬。”
柳星差点笑出声来,这老头儿倒是有趣得紧。
“老人家来得不是时候,罗将军正在巡营……”
“没关系,我等我等,小兄弟,你不反对我坐下来喝杯茶吧?”桑赤松硬挤了进来。
“罗将军一巡营就是一天,到晚上才能回来,您不如另外找个时间,如何?”
“我有的是时间,不着急……”桑赤松自来熟,抬脚便进了厅,一屁股定在椅上,再也不起身。
柳星哭笑不得,“老人家,你到底有什么事?我看不会只为拜会我们罗将军吧?”
桑赤松神色尴尬,想说话,却又咽了回去,搔搔耳朵,拽拽白胡子,忽然摸出一大堆药瓶,“这个药强身的,那个是治旧伤的,润肺的、健脾的……都是老头子炼的好药,送给你们罗将军疗伤。”
柳星莫名其妙,“无功不受禄,罗将军从不接受礼物,请收回去吧。”
“这不是礼物……”看着柳星一脸的怀疑,桑赤松期期艾艾了半天,一跺脚,“我……我是高大将军的老舅,特地代大将军来赔礼的……”
柳星脸色立时变得十分难看,“赔礼?我看你是走错了门。”
桑赤松老脸通红,“也难怪你生气,我那个外甥,打仗不怕死,当官不要钱,就有一个毛病,自负过了头,得罪了罗将军,实在抱歉……”
柳星冷笑,“这是高大将军的意思,还是桑老将军你的意思?”
桑赤松更是尴尬,“就请看我老头子的份上,二位别放在心里。”
“桑老将军是怕我们罗将军一本奏到皇上面前,才特来道歉的吧?”
被一语说穿了心事,桑赤松脸皮再老也挂不住,缩在木椅上,嘿嘿干笑了几声,自觉羞惭,哪敢看柳星?
“高大将军是将门出身,朝廷重臣,我们身份卑微,侫幸之臣,没瞧不上我们就已经万幸了,岂敢说高大将军的不是?”
柳星的语气虽然很平静,可是其中的怨愤谁都听得出。
桑赤松愣了一会儿,忽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了起来,“我老头子命苦啊,从小父母双亡,和姐姐相依为命。好不容易姐姐嫁入高门,才几年的时间,就因为生靖廷那臭小子过世了,老头子从此无依无靠,只好到边关来混日子,老婆都没娶上一个……等靖廷做了大将军,我才当了个军需官,位子还没捂热,他又闯了祸,要是因此被罢官贬职,我还有什么盼头?不如一头碰死算了……”举脑袋就往墙上撞,闹得鸡飞狗跳。
柳星吓得死命抱住他,一拧一翻,将他按入木椅,吼道:“你那么看轻我们的为人?”
桑赤松立马换上了笑脸,“两位品性高洁,正直善良,当然不会这样做啦。多谢多谢,这药是送给罗将军治伤的,老头子告辞。”
没等柳星说话,桑赤松已然蹿出了门,生怕柳星反悔似的。
忍不住笑了出来,这老头儿天真如孩童,比那面目可憎的高靖廷亲切多了。
总军需官?
心念一动,这回算是桑赤松欠了自己一个人情,以后可要好好从他那里捞回来。至少,买药不需花费银子了。
夕阳西下,晚霞笼罩在原野,远处牧歌悠扬,炊烟袅袅升起。
罗文琪驻马远眺,大好河山,尽收眼底。
无数将士血洒疆场,才有了今天的繁荣与和平。
为什么一直与天朝和睦相处的敕勒部落在一年前突然开战?而且作战凶狠,似乎带着某种报复的目的,处处袭击,连自己奉调来西北都护府都不放过。
或许,其中有什么不可知的原因,如果能查清的话,就可免除一场战祸。
心口忽觉又是一热,连忙甩开纷乱的思绪,这两年劳心过度,只要思虑太重便会引发心疾,加上白天刚吐过血,胸口空荡荡的,直是恶心。
“将军,你的脸色很差,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手下实在看不过去,苦苦劝说。
轻淡如风的笑容在脸上漾开,“你们也累了一天,先回营,我随后就到。”
手下都知道他喜欢办完公事后独处片刻,不忍打扰,悄然离去。
雪光敏捷地在草丛中穿行,微风拂面而过,令人心神一爽。
前方高坡下,散落着十来个清澈的泉眼,汇集成一个大而浅的泉,鸟兽虫畜都来此饮水,悠然似世外仙境。
虽然百兽无知,但有一点好处,就是不会看不起任何人……
人甚至可以不用武器,就能杀死对方……
雪光悠闲地喝着清澈的泉水,不时低嘶两声。罗文琪爱惜地抚摸着它,眼中的柔情交融在水光中,迷离如梦。
突然,一声长嘷,打破了宁寂。
猛回头,坡顶上,金光闪烁,疾影依稀。
鸟兽虫畜马上一惊而散,偌大的泉池边空寥下来。
又是一声长嘷,金色的影子飒然如风,如一道金箭射向泉池,披着一天的夕阳,点点金星流散,美丽而野性的生命异常鲜活。
一眨眼,金光已到水边,倏忽停下,竟是一只浑身披着金毛的狼。
低头喝了两口水,金狼昂起头,碧绿的眼睛盯着罗文琪,慢慢迈着小步走来。它体态优雅,神态矜持自傲,仿佛是世间最高贵的狼。
一个会心的笑容从罗文琪的心底流出,灿烂如春光。
“金儿,你还是追来了……”跳下马,迎向金狼。
一人一狼相遇在泉水边,没有丝毫敌意,恰是知己重逢。
屈下一条腿,伸出手,金狼的绿眸流露出异样的灵性,抬起一只前爪,轻轻放在罗文琪手中。
这是他们见面时最亲密的表示。
青草坡上,罗文琪静静地坐对夕阳,金狼蹲在他身边,凝立如石雕。
不知不觉,金儿已经和他相处两年了。
记得第一次在柔然边境参加狩猎时,不愿面对残杀的他独自漫游在密林中。在一条潺潺的小溪边,遇到了年幼的金儿。
和那美丽如宝石的绿眸刹那相视,看见了隐含的傲气、聪灵、坚毅、悲伤和无助,恍惚间似见到了另一个自己。
当其他人为猎得那对极其罕见的金狼而欢呼时,罗文琪怀抱着这条金色的小母狼驰出数十里,放它归了山林。
从此,无论自己到哪里,金儿都会无声地追随而来。
每次看见金儿,他就想起一条名叫小不点的小狗,然后想起小不点的主人,完美的帝王,宫廷,悲伤,痛楚,无望的爱……
两年来,多少月夜凄凉时刻,是金儿默默陪伴度过的……
没有轻蔑,没有欺凌,有的只是忠心耿耿。
在金儿面前,他才是最真实的罗文琪,任何人没有见过的罗文琪!
金儿长大了,越长越美丽,在无边无际的大漠上奔跑时,犹如一道散落在人间的金色阳光,骄傲而神秘。
在广袤的原野上,他们都是孤独而寂寞的,有一种直觉使他们能够体会彼此的心情。
“金儿,很快我就要和敕勒部落的伊沙可汗摩云开战了。这一战,必须大败摩云,他才有归顺的可能……”
抬头望望天边斜挂的眉月,“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才能不问人间事,一起在大漠上漫游……你说,可能有这一天吗?也许,等不到那一天,我就战死沙场了……”
金儿不满意地低哼一声,抖抖皮毛,立起身,仰头向月,“嗷呜……”
“知道了,别生气,我会好好保护自己的……”
回答他的又是一声长长的“嗷呜……”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啊?”罗文琪微笑起来,在这一点上,金儿和那个唠叨的柳星有异曲同工之妙。
时辰到了,罗文琪说了声“保重”,上马疾向军营驰去。
金儿立在山坡上,目送着他的背影,一声声“嗷呜……嗷呜……”似是呼唤,又似是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