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靖廷的心情从未像现在这般激荡,突然抱住了罗文琪。
“活着回来,这是军令!”
纵身上马,急驰而去,不想被人发现突然湿润的眼睛。
罗文琪,给我一个机会,亲口向你说声:对不起……
军机大事,桑赤松不敢多言,只将一堆药塞入罗文琪手中,用力抱了抱他,便快步跑开了。
战场上带着血腥气的风吹了过来,罗文琪微微一颤,再多的恩怨,面对死亡时,也不足一提了吧?
罗文琪突然想笑,原来冷酷的高靖廷也有被感动的时候,还以为他是铁石心肠,永远如金刚一样……
“罗大哥……”随着一声哭泣似的呼唤,柳星疯了一样冲来,看见罗文琪一身的血,骇得面如土色,张着两只手却不敢碰他,“你怎么样?怎么样……”翻来覆去就只会问怎么样。
“我没事,你来得正好,大将军要和柔然决战,你率领九千飞羽军保护大将军,绝不可有闪失!”
柳星大急,“那你呢?我要保护你!”
“我带一千飞羽精卫队对付摩云那个蠢材就够了。”
“不行,我死也要跟你一起去……”柳星急得头上就快冒烟了。
罗文琪厉声道:“军令如山,你敢不从命?”
“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去保护那个讨厌的高靖廷!”柳星死都咽不下这口气。
“好,你若不去,我去!大不了,让敕勒人杀一个落花流水,全军皆输!”罗文琪拽马就要走,可是气血浮动,一迈步,顿时天旋地转……
柳星大惊,急忙去扶,却被罗文琪一把推开,立定在原地,努力忍过这一阵强烈的眩晕……
刚才碰到的手冰冷似铁,面色如雪,身体微微摇晃,站立都很勉强,却仍然要为大军操心……
柳星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哭,抱住罗文琪跪倒在脚下。
罗文琪心中一酸,轻抚着柳星的头发。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柳星真的是伤了心吗?
“你好歹也是个副将,当众大哭,成何模样?”罗文琪扶起柳星,“不要让我有后顾之忧,明白吗?”
柳星胡乱点着头,泣不成声地道:“罗大哥……要活,一起活……”
下半句他没说,但他知道罗文琪一定听得懂。
那是:要死,一起死!
“你可真会威胁人,好,我答应你……”罗文琪轻轻拭去柳星脸上的泪水,“你也要等我回来……”
此时相顾更无言,唯有沾衣泪不尽……
罗文琪翻身上马,喝道:“精卫队听着,此番诱敌,九死一生,如不愿前去者,就地留下!”
精卫队都是飞羽军中千挑百选出的精兵,骏马利器,向来是飞羽军的骄傲,人人皆以入选精卫队为荣,此时齐声大呼:“愿随将军力擒摩云!”
“好,各人保管好自己的敕勒军服,将所有的旗帜绑在马尾上,按我的计划,分队行事!”
残阳如血,照耀着队伍最前面高靖廷的帅旗,迎风一飘,反射出火焰也似的光芒!
战场倏地静默,只有呼啸的风声隆隆滚过大漠。
“出发!”罗文琪一声令下,飞羽精卫队纵马齐驱,马尾上拖着的旗帜扫起漫天的尘灰,交织成一条长龙,拖出数十里远,仿佛是汉军大队向大漠深处撤退。
摩云听了探马的禀报,亲自登上高坡一望,哈哈大笑,“高靖廷果然是个蠢材,胆小怕死,被柔然军一吓,就想带人先溜走了,好机会,看我怎么生擒高靖廷!”
回头一瞪格木尔,“你带两万人马去追杀剩下的汉军,跑了一个,就别回来见我!”
格木尔适才被骂得狗血淋头,心下好生烦恼,听说去追杀汉军,正合己意,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摩云亲自带领八万敕勒大军向罗文琪追去。
飞羽精卫队的战马全是从柔然国缴获来的,每匹都是千里神驹,不在雪光之下,速度奇快,在无边无垠的大漠上急驰,后面的敕勒大军怎么也追不上。时间一长,那些疲弱的战马便渐渐跟不上了,落在了后面。
摩云和他的亲兵队骑的都是敕勒的骏马,紧追在后,丝毫不觉自己的队伍拉成了几十里的长龙,身边的人马只剩下七八千人还能跟得上。
夜色深了,飞羽精卫队仍然在疾奔。罗文琪回头看了看后面越来越稀落的敕勒大军,一缕微笑浮上了唇角。
“将军,还能撑得住吗?”一名偏将靠过来,极是担心。
罗文琪拿出桑赤松留下的药酒,狠狠地喝了几大口,“没事,不抓到摩云,我不会放弃!”
现在他的身体已经极度疲累,支持下去的就只有意志。
算算时机差不多了,罗文琪命大家在一处河沟边停下来休息,战马吃草饮水,将士抓紧时间吃饭。
虽然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他还是强迫自己吞了几块干牛肉,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保持体力。
经过短暂的休息,众人都精神一振,除罗文琪之外,人人都换上了敕勒的军服。
大漠一片苍茫,天空繁星点点,决战的时刻终于到了。
罗文琪环视着熟悉的将士,沉声道:“准备好了,就按原计划,每二十里就分散出去一百人,一定要在天亮之前办到,我会在前方的青羊岗等候你们。”
青羊岗已经是荒滩石壁,再向前,就是大沙漠。所以,最后的狙击点只能是青羊岗。
几员偏将深知罗文琪的任务最为危险,更多的言词也表达不出心中的敬意,只说了声“将军保重”,便带着人分头执行去了。
飞羽精卫队又踏上了漫漫奔驰之路。
天边现出一道微光,黎明来临了。
当罗文琪登上青羊岗时,身旁只剩下一名执旗手和十名亲兵。
远处,摩云率军急追而来,能跟上他的已不到三百人。
罗文琪立马昂立高坡。
此时,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仿佛一块光焰夺目的玛瑙盘,周围霞光尽染。只一瞬间,闪出万道光芒,将整个天地映亮!
金黄色的朝晖照在罗文琪身上,散出一圈淡淡的光晕,仿佛灵境仙人,光华不可逼视。
摩云已登上了青羊岗,却被眼前的异景惊得呆了。
“欢迎,伊沙可汗摩云……”罗文琪的笑容一如阳光般耀眼。
摩云回过神来,大喝:“罗文琪,下马受缚吧!”一挥手,身后的敕勒兵一步步迫近。
“应该下马受缚的人是你吧……”罗文琪银枪一指,“拿下摩云!”
敕勒兵一拥齐上,刀枪齐出,包围了摩云。
“什么,你们……”摩云简直不敢相信,仔细一看,这些人竟然全是陌生的面孔,自己认识的亲兵一个也没有。
罗文琪悠然的声音响起:“你太大意了,没留神在追击途中,我的飞羽精卫队换了事先准备的敕勒军服,趁黑夜神不知鬼不觉地插入到你的亲兵队中,挤走了你的人,然后保护你一路上了青羊岗。”
摩云呆若木鸡,实在想不到这么简单的计策便让自己轻易栽了个大跟头。
“不……不可能,汉军的马怎么可能跑得过我敕勒的良马?”
“你还没看出来吗?飞羽精卫队骑的都是柔然骏马,而且每人都带了双马,轮流换乘,始终保持了充沛的体力。”
摩云此时反而冷静下来,“这么说,高靖廷根本没有逃跑?”
罗文琪抚掌而笑,“你总算明白这是诱敌之计了。”
怔了片刻,摩云突然仰天大笑,“好,好,龙骧将军罗文琪果然名不虚传,输在你手上,没什么可遗憾的。”掷刀于地,抱住了双臂。
罗文琪倒是欣赏摩云的豪气,“伊沙可汗,果然也是名副其实。”
“说吧,你想怎样?抓了我摩云,够你发一大笔财的。”
“我的条件很简单,只要敕勒退回,签订和约,永不再犯我边境即可。”
摩云斜眼冷笑,“我是做得了主,你能代表汉人皇帝做主吗?”
像是被狠刺了一刀,罗文琪立刻神色一僵,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口冷气,“只要你们肯议和,皇上一定非常欢迎。”
他是慕容翼飞的良臣,只要有利于国家百姓的建议,皇帝肯定会采纳。
只是臣子,永远也不会是情人了……
敕勒后续大军陆续到来,可是摩云既已被擒,又被化装深入的飞羽精卫队斩杀了绝大多数领兵将领,群龙无首,人数再多也无济于事,只得听命投降。
罗文琪下令敕勒军全部下马,又命九百飞羽精卫队收拢住所有的马匹,缴了武器,用马匹驮着,先行返回边城。
敕勒人自幼生长在马背上,一离了马,双脚落地,便如鱼儿离了水,完全不知所措,再失了武器,一点反抗之力也没有了。
罗文琪命令敕勒军返回敕勒,自己带了一百飞羽精卫队押着摩云向来路赶去。
失血过多加上劳累过度,人在马上已快坐不住了,可是如今是关键时刻,怎么也不能倒下,否则就会前功尽弃!
两名亲兵左右夹着他,以防他不支跌下马,但前路茫茫,还能支持多久?
伤口已经痛麻木了,人处在半昏晕的状态中,只凭着一股毅力,始终没有昏过去。
摩云用眼角的余光不住地窥探罗文琪的动向,心中转着念头,虽然暗恨自己贪功心切,误中国文琪的计策,可他是个绝不认输的人,怎会甘心束手就擒?眼看罗文琪不支,便开始寻找机会逃走。
中午的太阳异常炽热,西北边却升腾起一大片黑压压的云层,迅速扩大。
风忽然变强了,强劲的气流刮得人睁不开眼,沙尘卷着草叶,遮天蔽日。
罗文琪在边关日久,对大漠的天气也有所了解,定睛细看,忍不住失声叫道:“龙卷风!”
大漠春天的气候最是变化无常,暴风雪、沙尘、龙卷风十分频繁,万想不到在这个时刻会遇上。
“快,顶着风走,千万别顺风跑……”罗文琪大喝,刚掉转马头,龙卷风已然横扫过来。
霎时,天昏地暗,一股巨大的旋风裹住了他们,力拔而起,掷向天空!
大漠的狂风肆虐了几个时辰,终于逐渐停息,千里乌云沉沉,扯天接地,沉闷如死。
一声声颤抖的嘶鸣,唤醒了昏迷中的罗文琪。
游目四顾,但见周围黄沙流动,堆积成丘,不见丝毫绿色,空气非常干燥,吸进肺里都觉得刺痒。
这里哪里?其他人呢?被风吹散了吗?
人一动,才发觉下半身埋在沙窝里,挣了两下,分毫不能动弹。用力稍大,便觉阵阵眩晕,险些又昏了过去。
禁不住心中苦笑,好不容易才智擒摩云,谁知道半路会刮起龙卷风,以至吹散了飞羽军,功亏一篑。
忽然,一股湿润的气流喷在脸上,转头便看见了雪光那双大大的深蓝色眼睛,濡湿的鼻子轻轻拱着自己脸颊。
不知怎的,像看见了亲人一样,不自觉地眼圈发热,伸手抱住了它的头,喃喃低唤:“雪光……”
雪光似乎看出了罗文琪的处境,低头咬住了他肩头的衣服,拼命向外拖。罗文琪用没受伤的手臂拽住缰绳,双足使力一蹬,借势从沙窝里挣脱出来。
这一下使力过大,眼前金星乱冒,躺在地上,只剩下喘气的份,犹如离了水的鱼。
乌云裂出了道道缝隙,灿烂的阳光一线线漏下,幻化不定,仿佛是极乐世界的指引……
如果就此长眠,倒也是一桩幸福的事……
猛然,雪光一声长嘶,罗文琪眼光一甩,只见一道黑影直扑而来,危急中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个翻滚避开,挺身跪起,警惕地注视着对方。
那人灵活地一转,精锐的目光似大漠雄鹰,凌厉得令人心惊。
罗文琪倒吸了口冷气,是他,伊沙可汗摩云!
四周是广袤无边的沙漠,对面是最强劲的敌人……
摩云环抱双臂,大笑道:“想不到吧,罗文琪,龙卷风帮了我的大忙,现在,是你我真正的对决!”
对决?自己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如果不能一击而中,不用摩云动手,他也会力竭而亡的……
死并没有什么可怕的,自从上了战场,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来吧,摩云,看谁才是真正的英雄!”
淡定从容的笑意从唇边掠过,一瞬间,那憔悴的面容散发出耀人的光彩。
摩云怔了怔,明明是垂死之人,居然还有这样的镇定和自信?
一声大吼,和身猛冲,踢起的黄沙爆扬开,犹如奔袭的猛兽!
罗文琪盯住了摩云的心口,反手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屹立不动。
留住最后一点力气,一定要杀了这个劲敌……
尘沙浊飞中,摩云一腿旋风般横扫。罗文琪等的就是这个机会,腰间中腿的刹那,人已借力飞起,一长身,匕首疾刺摩云胸口!
摩云大惊,此时单腿撑地,根本无法转身躲避,万般无奈,向后一倒,重重摔在沙地上。
匕首从摩云的小腹直挑向喉咙,几层衣服扑啦啦裂成两半,一道长长地血痕狰狞而出。
罗文琪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从半空中摔了下来,跌在摩云身上。
摩云被压得胸腹奇痛,大怒之下,一个翻身,双手如钳,死死掐住了罗文琪的脖子。
可惜,功败垂成……
这是罗文琪最后一个念头。
黑暗世界,无光无影,人若无形,静静地飘浮,无思亦无觉。
“罗大哥,别放弃,醒一醒……”
谁打扰了他的宁静?
淡淡的光圈中,一个青衣身影若隐若现,澄若秋水的眼眸充满了焦急。
雨南,是你吗?
想说话,可是却发不出声。
温暖的手轻轻扶住了他,悠悠的声音似仙乐一样在耳边回荡,“罗大哥,振作一点,你舍得下我们吗?这么多人都在等着你回来……”
不,我太累了,雨南,你让我从此安宁,好不好?
“这不是你的作风,我的罗大哥温柔又坚强,绝不轻言放弃……”
雨南,我没有你说的那样坚强,我只是普通人一个,这些年,我熬得太辛苦,再也不愿苦下去……
“罗大哥……罗大哥……千万别放弃……”
忽然惊醒过来,那遥远的呼唤似乎犹在耳边,呼吸却异常艰难……
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嘴唇……
一睁眼,简直不敢相信,那狂热粗暴的吻蹂躏着他,几乎令他窒息。
摩云!
罗文琪怔了片刻,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一挥手,“啪”的狠狠一记耳光,打得摩云一跤跌在地上。
“混蛋!”罗文琪怒极,不管摩云是杀是剐,他都视死如归,唯有这等侮辱,绝对不能容忍!
顺手就去腰间摸匕首,可是却摸了空,愤怒之下,抓起黄沙一把把掷过去,砸得摩云灰头土脸,好不狼狈。
“别动手,你有伤,当心伤口裂了……”摩云双手乱舞,挡开沙尘,刚想近身,被罗文琪抬腿一脚,踢得直跳起来。
摩云也急了,抢上前从后面一把抱住,制止住他的动作,吼道:“我才救活你,你又要找死啊?”
话音未落,衣领猛地被揪住,蓦然间身体腾空而起,从罗文琪肩头摔过,再一次跌了个结实。
“我杀了你……”罗文琪咬牙切齿,正要扑上,头一晕,向前便倒,正好压在了摩云身上。
一双强健的手臂抱住了他。
罗文琪已然精疲力竭,再也无力挣扎,大口地喘着气,目光一瞥,晶亮的匕首就在不远处的地上闪着光,伸手便抓去。
如果杀不死敌人,就杀了自己吧……
摩云铁臂一紧,死命地勒住了罗文琪,大吼一声:“阿宣,你闹够了没有?”
阿宣?
罗文琪立时如中定身法,僵在了那里。
这是他的小名,天下除了他父母兄弟之外,外人绝不知晓,摩云怎么会叫得出?
慢慢转过头,呆呆地看着摩云。那英武的面容被大漠的阳光晒得黝黑,刚硬的线条似刀在石头上雕出的一样,轮廓异常清晰。浓黑的长眉,灼亮的乌眸,高挺的鼻子,棱角分明的嘴唇,一点点在记忆中鲜明起来。
“五哥……”脱口一声,时光似乎倒转回了十二前的洛阳……
寒冬腊月,鹅毛大雪纷飞,白马寺外的松林里,十二岁的罗文琪一跤绊倒在雪地里……
拂去积雪,埋在雪下僵硬的身体渐渐显露,凝固的血已变成紫黑……
忍住惊恐,纤细的手指探在鼻端,微弱的呼吸时断时续……
白马寺厢房内,小罗文琪和医治的僧人都被那身体上狰狞可怖的数十道伤口惊得目瞪口呆……
雪停了,日升日又落,小罗文琪守在床边,三天悄然而过……
当虚弱的青年苏醒时,飘着香气的蛋花汤一勺勺便慢慢喂入他的口中,小罗文琪调皮地笑容如雪后盛开的白梅一样清丽,“寺里不能杀生,鸡蛋也要偷偷地吃……”
满含感激的目光深深注视着粉妆玉琢般的小罗文琪,一种异样的情绪慢慢在心中酝酿……
“原来你是哑巴,也不识字,看来是没有地方去,我和方丈说好了,留你在寺里当伙工,你只要好好干活,方丈不会赶你走的……”
寄舍在寺中的小罗文琪和这个无名的青年成了最好的朋友……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小罗文琪手托着雪白的嫩腮,认真地教他识字。
开心的笑容在青年的脸上浮现,提起不听话的毛笔歪歪扭扭写下一个“五”字。
聪明的小罗文琪很快猜到了他的意思,“你是说你在家排行第五?那你姓什么呢?”
青年的脸色黯淡了,眼光似乎投向非常辽远的地方。
乖巧地看出了青年心中埋藏有深深地伤怀往事,小罗文琪拉住他,“我告诉方丈你叫五郎,我叫你五哥,好不好?”
青年双掌反握住小罗文琪白玉般柔软细滑的手,用力点着头,眸中热烈的光芒似夏日正午的骄阳。
冬去春来,春去春又回,一年的时光悄然而逝。
正如来时那样突然,离去时也同样意外。当小罗文琪从睡梦中被叫醒时,一件冰凉的东西已经挂在脖颈里。
“阿宣,我是五哥……”
陌生的声音让小罗文琪吓坏了,“你……你不是哑巴吗?”
“阿宣,什么都不要问,我是迫不得已装哑的。我要走了,帮我保管好这件宝物,我不能带着它,不然容易被抢走……”
本能地感到一种危机,小罗文琪紧紧抓住了朝夕相处了一年的青年,“好,我一定会带在身边的,除非我死了……”
厚实宽大的手掌掩住了他的口,“不要乱说话,记住,一定要等我回来……”
一个吻轻轻印在了小罗文琪的额头。
黑影如风一般消失了。
小罗文琪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陪伴了他一年的五哥走了,要过很久才能回来……
举起挂在颈中的物件看时,却是一块沉重的乌木雕龙,手工很粗,大概属于街边三钱银子就能买到的那种,实在不明白宝贵在哪里。
既然答应了五哥要保管好,那他就随时带在身边,永远不离……
如烟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掠过,凝视着眼前高大英武的摩云,实难相信他就是当年白马寺的五郎。
摩云身体微微颤抖着,脸深深地埋在罗文琪的颈窝处,喃喃道:“吓死我了,我差点亲手掐死你……要不是我的手硌在木雕龙上……”
他后怕得再也不敢想,只是用力地将怀中人抱紧,唯恐这只是自己的好梦一场……
“五哥,真的是你吗?”就在这一刹那,他仿佛还是那个十二岁的男孩,全心全意地信赖着那个名叫五郎的大哥哥。
摩云一迭连声地叫道:“是我,是我,我是你的五哥,你放心,没事了,别紧张……”
虽然无数的疑问在心头盘旋,可是绷紧的精神一旦放松,强烈的疲倦便如波浪一般扑来,未及再说第二句,罗文琪已经软倒在摩云怀中,昏睡了过去。
“我终于找到你了,阿宣,这次不管怎样我都不会放弃你了……”摩云又一次吻着罗文琪苍白干裂的嘴唇,怎么也舍不得放开。
阿宣,你知道吗?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放不下你了,这十几年,我每天都想着你……
为什么你不等我?我去找你时,方丈告诉我,你去了京城。皇宫大内,我根本不可能找到你。我不甘心,可是形势比人强,我只有重返大漠,彻底死了心……
老天待我终究不薄,竟然将你送到我面前……
从前,你掉一根头发我都会心疼,可是这次你不但因我而受了重伤,我还险些杀了你……
你知道吗?等你醒来的这几个时辰,是我一生中最痛苦难熬的……
我要用下半生照顾你,让你从此不再吃苦,我们永远不分离……
阿宣……我的阿宣……
直到罗文琪不适地挣扎了几下,摩云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已被啃咬得红肿的薄唇,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依旧清丽绝俗的面容,眉间的细纹忽然刺痛了心。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抚平,没过一会儿,两道细长的剑眉又皱了起来,形成了深刻的纹路。
阿宣,是谁,让你在梦中也这样不开心?
重逢的喜悦过去之后,摩云立时便想到,两人被狂风卷入恶劣的大沙漠中,如何活着平安地走出去成了一个大问题。
“水……”失血过多,加上沙漠的干燥,罗文琪异常干渴,昏睡中低低地呻吟一声,手无力地动了动,又垂在了一边。
如果没有水粮,自己尚可支持,可是身受重伤的罗文琪如何受得住?虽然给他喂了救命的犀牛角粉,那也只能多拖一时半刻而已……
目光一转,突然看见一直守着不肯离去的雪光,顿时心中大喜,这下水粮全有了。
这匹该死的马在罗文琪昏倒时连踢带咬,拼命攻击,死活不让自己靠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它赶开,现在轮到他来报仇了。
轻轻将罗文琪放平在沙地上,过去捡起地上那把匕首,慢慢靠了上去。
心下盘算,马血大补,马肉是难吃了点,哄着阿宣多吃一点,重要的是恢复体力,这样才能走出沙漠……
谁知雪光颇通灵性,一瞧摩云不怀好意,撒腿便跑,一声接一声悲嘶,似是呼唤一样。
摩云几回都扑了空,气恼之极,戳指骂道:“没见过你这么狡猾的马,我非割了你烤熟来吃不可……”
瞅准机会,突然一个飞身疾扑,抢到了马缰绳,奋力一拽,雪光纵声长嘶,腾空人立而起。摩云一翻腕,匕首狠刺雪光脖颈!
刀尚未碰到雪光,突然一双手臂从后面死死抱住了他,“你……你干什么……”
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摩云吓得急忙扔了刀,回身搂住了那不支跌倒的人,“阿宣,你不要乱动,等我杀了马,让你喝点马血,就能缓过来……”
罗文琪被雪光的悲嘶声唤醒,一睁眼就看到摩云要杀雪光,又急又怒,不顾自己极度虚弱,拼命拦下了摩云。此时听摩云居然要杀马取血,气得直发抖。猛觉心口一阵剧痛,大股的血从嘴角溢出。
“阿宣,阿宣……”摩云惊得魂飞魄散,慌忙拿出犀牛角粉,却被罗文琪一手推开。
“你……你要杀雪光,就……就先杀了我……”
剧烈的咳嗽中断了他的话,人无力地软倒在摩云的怀中,鲜血从苍白的唇边流下,滴入沙中,转眼便只剩下黑紫色的古迹。
摩云急得大叫:“人重要还是马重要?天下好马多得是,没了雪光还会有更好的,要是我的赤龙在,我早砍了它来救你。”
罗文琪紧紧抓着摩云的手,一丝凄凉的笑容掠过,“你不懂,雪光比我的命重要得多……”
“傻瓜,马怎么会比你重要?”摩云暴跳如雷,“你先吃药!”
“你答应我,不杀雪光……”
“没有食物吃,在干旱的沙漠里,我们都要渴死饿死……”
罗文琪倔强地转过头,“不用管我,你一个人可以走出沙漠的……”
摩云吼道:“要我丢下你?不可能!哼,我只管你的死活,别的一概不论!我要杀雪光,你拦得住吗?”
罗文琪幽深如潭的眼睛默默看着摩云,随即合上了,细长卷密的睫毛轻轻颤动,两行清泪慢慢渗出,从眼角边悄然滑落。
无论怎样的强势对峙,摩云向来心硬如铁,自是毫不在乎。可是这充满温柔悲伤的眼泪,却让他的心一下子拧了起来,颤巍巍地无由自主,软化成一池春水,涟漪纷起,倍生怜惜……
“好了,好了,我不杀雪光了,你别伤心啊……”心慌意乱地拭着罗文琪脸上的泪痕,只是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温情的动作,未免显得笨拙。
见罗文琪不理,摩云更急了,“我发誓还不行吗?要是我背着你杀雪光,我就不得好……”
一个“死”字还没离口,已被罗文琪掩住了口,“别乱赌咒……”
连忙握住那温软的手掌,“你不生气了?快点吃药吧。”
艰难地吞咽下犀牛角粉,休息片刻,渐渐止住了吐血。
开心的笑容在摩云脸上绽开。
罗文琪叹了口气,低声道:“五哥,对不起……”
“不不,是我对不起你,害你伤成这样……”
“我不是说这个……我们身陷绝境,理应用雪光救命,可是,我不能杀雪光……”罗文琪轻咳几声,仰头望着摩云英武的面容,“五哥,我知道我很任性,还可能连累你走不出沙漠……”
摩云摇头道:“要不是当年你救了我,哪还会有我摩云的今天?我欠你的,怎么也还不了。所以,你不要说对不起。”
罗文琪的声音似悠悠叹息的风,“这辈子,我也只能在五哥面前任性这一次……”
就算摩云生性粗豪,也听出了这句话里隐含的种种压抑、无奈、悲伤与辛酸……
紧抱住那清瘦的身子,仿佛要把自己的力量传送进去,“放心,只要有五哥在,就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
罗文琪浅浅一笑,昔日的时光慢慢在心头流过,那个高大强悍的五哥总是把最好的一切留给他,虽然没有听过一句豪言壮语,却是满心的疼爱,不让自己受一点委屈……
也许,有五哥陪伴的那一年,才是自己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年吧……
罗文琪澄澈的眸子忽然亮了,溢彩流光,如粼粼波动的春水,奇幻异常,凝视着摩云,“五哥,谢谢你……”
摩云却大惊失色,这样的异彩,是……回光返照!
“阿宣,坚持住,不要放弃,不要离开我……”摩云冷汗直冒,心如跌进了冰狱,寒透全身。
那双灵动如水晶的眼睛合拢上了,一丝温柔的笑意凝固在唇边,似乎在做一个好梦。
“不,阿宣,别这样走,你答应要等我的,阿宣……”
雪光突然靠了过来,不住地拱着罗文琪,又仰天长嘶,四蹄乱踏,激起阵阵黄沙。
摩云怔了怔,毕竟在大漠长大,深通马性,一把抓住雪光的鬃毛,咆哮道:“你是不是知道哪里有水?”
雪光嘶鸣不已。
“要是阿宣出了事,我绝对杀了你陪葬!”
反正他会永远陪着阿宣,违誓又怕什么。
抱着罗文琪毫无知觉的身子跃上马,狠踢雪光。雪光吃痛,狂嘶一声,奋蹄奔向茫茫的沙漠。
罗文琪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几乎已经感觉不到气息的波动,重伤,战斗,吐血,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生命。
摩云的心狂跳不止,恐惧如毒蛇一样缠住了他,不能,他不能再一次失去阿宣,不能……
突然,他发了疯一样,举匕首在手腕上狠狠割了一刀,然后将伤口按在罗文琪的唇边。
鲜血如泉水般流入了那焦干的口中,罗文琪本能地咽了几下,摩云大喜,只要还有求生意念,那就有希望。
雪光拼命狂奔,风驰电掣,似一道闪电分开滔滔金色沙海,沙尘直腾上半空。
“坚持住,阿宣……”摩云不停地说着这句话,伤口凝结住了,便立刻再划一刀,大量的鲜血灌入,带来了鲜活的生命力。渐渐的,那干裂的唇开始轻轻蠕动吮吸,犹如蝴蝶的翅膀轻拂过花瓣。
摩云大喜,“阿宣,我就知道你舍不下我……”
雪光猛然嘶鸣一声,摩云抬头一看,远处,隐隐出现一抹绿色。
那是沙漠泉水滋养出的绿洲!
“快,快……”摩云大吼,死命地踹马镫,雪光虽然已精疲力竭,可还是奋起最后一点残余的力气,冲向泉水。
就在接近泉水的一瞬间,雪光再也支持不住,前腿一软,卧倒在地。摩云一头跌了出去,百忙之中,将罗文琪护在怀里,双双滚在水边。
“阿宣,醒一醒,有水喝了……”可是那昏迷的人嘴唇微动,却无法回应。
摩云什么也顾不得,含了一口水,捏开罗文琪的小口,吻了上去,将水喂入。
罗文琪仍然只是本能地吞咽,摩云一连喂了十几口,一声细微的呻吟从那柔软的唇中吐出。
终于渡过最危急的时刻了。
准备再喂犀牛角粉时,才发觉已然用完了,心下大惊,罗文琪尚未完全脱离危险,若无药物护身,只怕伤势还会恶化。
出征打仗的人自己都会备一些药……
摩云伸手便探入罗文琪的怀中摸索。
手指倏地触到那光滑细腻的肌肤,仿佛被电击了一样,差点跳起来。
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强按捺下内心的悸动,仔细一搜,发现了好几瓶药,药瓶上都写着字。幸而他跟罗文琪读过一年书,汉字大体认识,看了一遍,挑出一瓶雪芝九转丹,倒在掌中一看,正好是九粒雪白如玉的药丸,清香扑鼻。
含了药一粒粒喂罗文琪吃下,又喂了他几口水,这才放心。
“阿宣,我们一定会平安无事地走出沙漠,然后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摩云还想再说什么,可是眼前一阵昏黑,便倒了下去,双手犹自紧搂着罗文琪的腰。
黑夜降临了,笼罩住天地。大漠长风卷集而过,留下亘古荒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