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范空承之后,很快就有亲信来告诉他,范空承已经打听出来一个很有价值的消息:王老头在寿昌县没有一个亲戚,唯一的远房表兄弟家姓沈,沧州怀源县人。四年前的冬天曾来过寿昌一次。
“虽然你在杀手这行中名气很响,但在寿昌县见过你的人不多。”
“这点我可以相信,韩昌肯定没见过我。他只跟贼打交道,对杀手他好像没什么兴趣。而我一年之中,最多做一桩买卖,韩昌绝对不会注意我。”
“所以从现在开始,什么事情你都不用操心,你只负责搞定韩昌就行。”
范空承说这句话的意思,柳无心已经明白了。他不用问范空承下一步应该怎么做,他也不用问范空承想干点什么。他只管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每个人都知道,杀人这种事情非同儿戏。要杀一个人,不仅要知道对方的生活习惯,性格脾气,平时都接触一些什么人;就连几时睡觉,几时吃饭都要了如指掌。范空承既然要杀韩昌,他应该什么都能想到。他既然能想到王老头这个缺口,王老头就必须死。
夜深而又闷抑。
空气阴寒。
街上死气沉沉,狗吠声起,急促中使人心浮不安。
炉中的火已经熄灭,残留几缕淡淡的青烟。
铁匠铺里早已经被范空承的人清理干净。他们用很快的速度搜走王老头几件日用衣物,将床被铺叠整齐。而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扮演王老头的远房沈姓表亲。
柳无心除了会改变这张脸和杀人之外,没什么演戏的天分。但范空承很明确地告诉他;韩昌问什么就回答什么,尽量放松就好。范空承已经在街对面安排了一十五个高手,只要柳无心一发现有出手的机会,一剑刺中韩昌的大腿,其他的事情还是由他去做。范空承说话的时候脸上有兴奋的笑容,虽然他已经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但柳无心知道,三千两银子并不是这么容易赚的。
柳无心望着范空承狡黠的眼神,隐隐感觉到不安。
柳无心为什么会心神不定,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原因,如果真像他猜想的那样,什么事情都在范空承的意料之中的话,估计韩昌这次是必死无疑了。
桌上还留着白天一壶来不及喝完的冷酒,一碟五香花生。
柳无心睡不着,想到明天就要刺穿韩昌的大腿,他一点睡意都没有。
走夜路容易,杀韩昌难。
难到什么程度?
柳无心没有去想这个程度到底有多难,范空承应该比他考虑得更多。
柳无心一直在想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为什么韩昌左边的鞋会比右边的那只鞋厚了一厘米?是什么原因会使两只脚鞋底薄厚不一?难道韩昌竟然是个瘸子?
当第一缕阳光从大门缝隙里射进来时,柳无心就有种从未有过的压抑感,充实着他的身体。
他甚至闻到一股死亡的气息,很熟悉,又很恐惧。
柳无心还能在这行里维持多久?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因为从他杀人开始手软的那一刻起,第一次出现了冷汗。他在害怕的困惑中感觉到这种职业带给他的压力。
对于一个杀手来说,出现像柳无心这种情况的人不多。他并不是怕死,而是怕对方杀不死。他对杀人和流血产生厌恶,他之所以害怕的真正原因就是这个。所有的杀手都明白这个道理:杀不死对方就是你死。
柳无心越来越愧恨自己的软弱,一个好杀手最具备的好素质就是不管杀人这件事情有多么的痛苦,在杀人之前应该先要想到被杀;在割断对方咽喉或者刺中对方胸口的时候,体会一种结束的快感。这种快感就像鸦片,充实了杀手的生活。
如果没有了这种快感在羁压着他,柳无心早已经是个行尸走肉。
他的头很疼,开始发胀。
亮灼的阳光使他睁不开眼,大街上仍然很冷清,路人很匆忙的行走,在这么闷地天气里,一刻都不想停留。
他看见一张笑脸,脸上有两个酒窝。
韩昌还是来了。柳无心真希望他今天不要来,但韩昌毕竟还是来了。
“先生找谁?”
韩昌望了望屋内,皱着眉头问:“王老汉上哪去了?”
“昨晚我连夜赶到寿昌,便是来通知表兄,表姑母病危,急的见他。”
“哦?他连夜便走了么?”
“正是。留着我帮他看着铺子。先生有什么要紧事情只好等表兄回来了我再与他细说。”
韩昌打量了柳无心一眼,笑道:“酒瘾发作,来寻王老头喝上几杯而已。”
“先生请屋里坐。我这就去买些酒来。嗯……我对寿昌县不熟,不知道哪里有酒买的?”
韩昌道眯眼笑道:“有劳有劳,街对过有家醉烟楼,卖的是上好的烧刀。”
等柳无心去醉烟楼买了酒回来,却见韩昌正站在炉边发呆,神情有点异常。柳无心倒了一杯,端起来便给韩昌递过去。
柳无心离韩昌最多三步之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韩昌身上有股气势,柳无心根本就不能靠近他。
就在柳无心伸臂之时,脚下一滑,他的重心好像已经失去平衡,他的眼睛离韩昌的大腿只有一尺零三公分,他的左手很自然地就握住了韩昌的大腿。
有人说从来没有一个人摸到过韩昌的大腿,柳无心虽然不是女人,但他摸到了韩昌的大腿。
腿很硬,有点冰凉。
韩昌很客气的将柳无心扶住,脸上露着笑容。他好像并不在意酒水洒湿了他的鞋子,他一直盯着柳无心的手看,样子有点古怪。
柳无心尴尬地道:“乡下人鲁莽,先生勿怪。”
韩昌走到窗边,开了一扇窗门,望了望窗外。好像发现窗台上有灰尘,他便用食指轻轻地抹了抹。突然问:“兄弟姓沈?”
“正是。老家沧州怀源县人。”
“怀源离这里有多少路。”
“不是太远。若是路上不耽搁,两天内便可以赶到。”
“只盼王老汉这一去路上走得安心。”
韩昌说这话时,眼神有些黯然,柳无心似乎从他话里听出了点什么。铁匠铺里光线阴暗。韩昌站在窗口,透着窗的缝隙深深地吸了口气,显得心事重重。
“王老汉在寿昌很多年了,无论白天黑夜,炉中的火从来没有熄灭过。如今人去炉空,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到不安。”
“先生过虑了。表兄虽然走得急了些,但只是一两天的路程,应该无碍。”
韩昌笑了笑,道:“沈兄弟倒是勤快人,昨夜刚到寿昌便将铺子收拾得这么干净。我记的王老汉特别的懒,数月里都不曾清洗过窗台。今日见铺里焕然一新,必是沈兄弟的功劳。”
柳无心心头一凛。韩昌身为捕头,无论是眼力上还是观察力上都是一流的。有很多很平常的地方,在韩昌眼里就变得不那么平常了。范空承安排的人破窗而入,一定在窗台上留下过痕迹。他们将窗台清理干净,反而显了蛛丝,将炉火扑灭却露了马脚。走夜路容易,杀韩昌难。难到了什么程度,柳无心心里已经有点眉目。
韩昌不语。负手对窗而立。
柳无心现在隔他五步,韩昌背对着他,如果他现在拔剑,以他的速度,韩昌绝无可能避得开这一剑。听韩昌刚才话里的意思显然对抗无心有所怀疑,但他为何背对抗无心?他不怕柳无心偷袭?还是他胸有成竹,可以挡柳无心这一剑?
就这跟豺狼要抓一只兔子的道理一样。如果这只兔子突然不跑,背对豺狼镇定自如,胸有成竹,这只豺狼肯定会很奇怪。若是碰到胆小点的,反而是豺狼撒腿跑了。
柳无心盯着韩昌的背影,根本就没有拔剑的勇气。
柳无心想起杨七。
当柳无心最后看见杨七时,他的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脸上还残留一丝微笑,死的很安详。范空承曾让柳无心看杨七的致命伤,在胸口有处红肿,手触时,柔软无骨,内脏皆碎。一招就能杀死杨七的人,江湖上并不多。而杨七之死并无痛苦,肌肉松弛,似乎没有激烈打斗过的痕迹,这点柳无心很想不通。如果韩昌一招就能把杨七搞定,那他的武功简直是匪夷所思了。
韩昌突然冲柳无心笑了笑。
他倒了一杯酒,将嘴靠近杯口,却没有喝。柳无心看出来他心事很沉重,他虽然在笑,但极其勉强。
韩昌突然叹了口长气,说了一些让柳无心莫名其妙的话:“做捕头真的很不容易,而我做这行已经有七年零三个月。江湖中刀光剑影,尔虞我诈。我能活到现在,并不是完全靠运气。曾经有很多人问过我;怎么你会把入行到现在的时间记得这么清楚?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柳无心摇了摇头,问:“先生是衙门里的人么?”
韩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衙门里的人跟平常人一样,也要吃饭睡觉。像我这样的人,过的生活比一个杀手好不到哪里去的。”
柳无心心里咯噔了一下,但他尽可能地装作听不懂韩昌话意的样子。一脸迷茫。
韩昌接着道:“杀手经常过着整日里担惊受怕,谨慎小心的日子。而我何尝不是这样。我能了解杀手的生活,但没几个杀手能了解我的生活。我虽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用的是朝廷俸禄,吃的是皇粮官饭。但我也是常人,有时候我也害怕。一个人结的仇家多了,麻烦就会特别多。如果说邪不能胜正,不是没有道理。但这世上有很多人都很难分得出正邪的。就像我跟王老汉一样,一个杀手或者一个捕头可以没有女人,但不可以没有朋友。”
不知道为什么,柳无心看见王老头的第一眼,就感觉有点奇怪。他观察王老头铁匠铺已经有三天,在这三天里,他没有看见一个顾客上门来找王老头做过生意。一个生意这么冷清的铁匠铺,靠什么来维持生计?现在听韩昌这番话,果然是大有名堂。
“我记得我刚入捕头这行之前,就已经认识了王老汉,这七年零三个月来,我只要人在寿昌,便来寻他饮酒。今天我人虽在,故人却走。我不知道我接下来的日子应该去做些什么。”
柳无心叹了声气,道:“先生休怪小的多嘴。”
“但说无妨。”
“先生对生活这般多的感慨,小的以为真的没这个必要。不管是做杀手还是做衙门捕头,都是混口饭吃,如今天下的大势,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世道兵荒马乱的,先生还能有什么事可做?性命固然要紧,酒却不能不喝。”
韩昌打量了柳无心一眼,呵呵笑道:“当我第一眼看见你时,我就知道你不是怀源人。范空承千算万算却算错了一件事。因为我祖籍怀源。而且我还知道,从寿昌到怀源不止只有两天的路程,就算王老汉骑快马一路不停,也得三天后才能赶到。我从小在怀源长大,你无论是声音上还是外形上都看不出来你是个怀源人。”
柳无心其实早已有被韩昌识破身份的准备,韩昌说这话时,他并没有装作很吃惊的样子。因为他知道在明眼人面前如果自作聪明的话,那真的是自讨没趣。
柳无心笑道:“原来先生跟王老头是同乡,怪不得我见你们二人关系非同一般。”
“正是。换句话说,我的秘密只有王老汉一个人知道。他为我守了七年零三个月的秘密,我当然会照顾到他离开为止。”
“什么秘密?”
韩昌举杯笑道:“很多人都想知道这个秘密,包括范空承。如果一个朋友为了另外一个朋友的秘密可以守这么长时间,我们应不应该为他干一杯?”
“你也有不在寿昌的时候,那王老头日子怎么过?”
韩昌呵呵又笑,道:“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没什么可以令我担心的。”
有时候的确是这样的,对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无论你离开他有多远,你永远都不用担心他是不是会出卖你。
两个朋友之间不用太多的理由,不用太多的话语,有空就一起喝上一杯酒,没有比这个更能让我们体会到幸福的。
天高。云淡。风清。满腔热血的沸腾,忠肝义胆的洒脱,煮酒论英雄,诗琴觅知音。这是每个男人之间最容易激动的感情。
在这种场合,这种境界里,男人根本就不会需要女人。所以韩昌身边从来不会有女人。
如果王老汉就是他唯一的一个朋友,柳无心知道这已经很足够。就像柳无心跟杨七一样,他也只有杨七一个朋友。为了杨七,柳无心是不是应该出手?
韩昌倒了一杯酒递给柳无心:“你我总算有缘,先干一杯如何。我就是有一点不太明白,你杀人是不是跟喝酒一样干净利落。”
柳无心将酒饮入咽喉,温烫的刀子烧经过喉咙,在胃里翻滚。酒精在提醒他一件事情;杀韩昌跟喝酒真的不一样。虽然喝酒和杀人都会让柳无心的胃难受,但如果要他选择,他宁可不停地喝酒,当胃已经麻木的时候,这个世上有很多事情都不再重要。
也许杀人和被杀也就是喝一杯酒的时间,这段时间里,柳无心和韩昌能做点什么?
“有件事情我还是想不通。范空承为了要杀我可以挖空心思,可以一掷千金。但他真的不应该杀王老汉……你有没有觉得我的朋友很无辜?”
“杨七也很无辜。”
“你说的是锁喉枪杨七么?”
“是的。”
“可我根本就没见过他。”
范空承一直在醉烟楼。
醉烟楼已经被他的人重重包围。一十五个训练有素的高手,肃立在他身旁。他们在等命令,只要范空承一声令下,他们就可以蜂拥而上,冲进对面的铁匠铺。
范空承今天心情特别的好。他懒洋洋地坐在貂皮铺垫的椅子上,享受着和煦的阳光。
阳光淡淡的照在他那黝黑发绿的鹿皮手套上,闪动着惨绿色的光芒。
“我曾见过柳无心的剑法,就算十个杨七也不是他的对手。韩昌再厉害也就一条腿,追风腿能不能挡得住穿心剑,今天就会有结果。”
他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后面的一十五个高手一点声音都不敢附和。
“韩昌啊韩昌。跟我范空承作对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阳光偷偷地躲在枝丛后面,从缝隙里露出几缕薄弱的光线,淡赭的色彩在铁匠铺的地上,投出温柔的晕轮,点点光亮在屋里跳动,似乎在忽闪着狡黠的眼。
柳无心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他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要来杀韩昌。为了杨七么?还是为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