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雀磬与马含光是两样人,命运交集于一处,相偕着走一段,却自那为起点,二人仍要往不同方向前行,像命运于那交汇处打上个鲜明的交叉,利落又无解。
马含光初入九华派,是一副伶仃不堪的黄口小儿模样,谁也想不到他年满十三。代掌门执事的大师兄认准了他雏形已定,难有建树,衣袖一挥便将人安置于山门做个引路扫洒的童子。与伍雀磬所期大相径庭,入不成师门,马含光连正式弟子都不算。
因想着与对方相识一场,伍雀磬初时很是任劳任怨,每日不嫌烦,山上山下两头折腾,只为去瞧一眼山门前的马含光是否过得安然。然而事实上对方很难领她的情,盖因童子为九华最末等身份,逢人相见低身恭迎,临别头也不抬屈身恭送,无论伍雀磬是抱着怎样的好心,二人身份不对等,少年心思多敏,免不得自惭形秽。又因她曾言他将有大出息,对比现今处境,马含光不想见、羞于见,半点也不出奇。
好在九华派是个上下亲睦和善的门派,伍雀磬见总也没同门或旁人欺侮马含光,又见他吃好穿好面色颇佳,渐渐便连那些刻意为之的照拂都显得无用武之地。
二人自自然生疏有之,各有各成长,小孩抽拔了身高,有时迎面走来都未必能一眼认出。
转眼隔年,掌门闭关有成,重掌大局,马含光算是颗蒙尘明珠,被掌门慧眼识珠。
也亏得马含光勤利,受人稍加指点便发奋进取,哪怕一派之主曾立言再不收徒,却也架不住千里良驹尚待长成。马含光是棵好苗子,更况且他吃惯了苦。
十王峰旃檀殿,掌门收徒仪式铺排非常,隔壁派的尊者都受邀前来,给足掌门颜面,无形中将马含光的身价抬之又抬。
那之后,马含光作为九华掌门的关门弟子被敲打琢磨,只受掌门一人调遣,便是几个师叔伯也无法差其行事。且他不与师兄弟同住,平日独自修武习文,终究成为连见上一面都极为稀罕的高等人物。
伍雀磬是怎么想的呢,倒也无甚特别,九华门下三百弟子,她不过是这其中最为平庸蹉跎的一员。以往山顶俯瞰山脚,她想起了他,都是低着头找山门之位。
后来地位掉了个个儿,九华之巅十王峰,那么高,她望也望不着。
那时的马含光,有恩师看顾,又有全九华倾力栽培,便是士别三日,每见必一昂扬,再见风姿勃发,不过几年竟已是姿貌齐楚,天地间再熠熠光华不过的一位齐整少年。
且说九华受佛道濡染,自诩高雅,门中不单以武立派,更兼教导弟子德才。
伍雀磬自有一次远见了初长成的少年俊彦,隔日夫子上堂,晨曦中薄纱垂挂,轻风婉约,夫子读到《诗经》中一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她便想起了他。
她想那样天翻地覆的蜕变,该得多少切琢才能成就?
那样被寄予厚望的人生,又该得多么努力不懈,才能毫不心慌地担当别人施以恩重的期许?
她没他那般刻苦,资质平平也谈不上与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有何交集。伍雀磬曾想待哪一日相见时定要当面同马含光道一句恭喜,可那么多年,她未必一次也见不着他,却一次也没能靠前。
是没胆,还是什么,她也说不上。
本想着就这样安安静静观望他越走越高,谁承想就这样铁板钉钉的未来,似这般平坦得不能再平坦的一条康庄之道,却也能被那人走成了荆棘。
伍雀磬双十的年纪,马含光该是十七。
她某日听闻马含光杀人,想起不久前她夜巡,被人趁夜色一手是血捂住面颊,叫她别声张,否则不客气。
二人当时贴得那样近,她瞪大了眼,指缝里不仅有血,还有掌门殿中时时飘绕不散的檀麝之香。面前少年向成年过渡,昏黑里都能瞧见那眉目的英挺。
以及陷落愁城的纠结。
马含光可否认出了她,伍雀磬想未必,何况他也急着走,得了她承诺守密,多一眼都未向她瞥来。
但他为何就信她,伍雀磬深知,这人还不至如此天真。
此事很快被捅出,死的原是派中声望不低的高阶弟子,因与马含光生了口角,被他趁夜拔兵,错手杀之。
同门相残乃九华重罪,马含光单领刑罚就去了半条命,后被判面壁思过,期满后再如何出类拔萃,都不可与当年的璞玉无暇同日而语。
终于毫无悬念失了掌门器重,又得了全派上下的诟病,马含光每日仍是独来独往,却并非孤高,而是孤零零那般落寞。
伍雀磬仍是时时地关注,若有人将马含光当作谈资,她必出言维护,却不敢走到那人面前安慰。生怕对方当她告的密,更怕自己稀松平常的小人物,不够格与他说磨难是福的阔论。
而马含光这端师恩松弛,同辈中无人交好,无人互勉,更无人督导,根本上已是游离边缘,终有一日退下那炙手可热的神坛,少不得受当初眼热之人的刁难排挤。
伍雀磬昔时年少,当九华是世间最洁净之地,人人都是恭敬友爱,却哪想单单一个马含光,就激发出那么多积蓄已久的仇视嫉妒。
由十王峰,一路不受待见,级别越贬越低,待伍雀磬随师长外出对抗邪道归来,九华山上七贤、天台、莲华三座高阶弟子聚集的主峰,已再无那人容身之所。
伍雀磬是负伤归来,魔宫万极中人擅使毒,交战中一把毒粉迎面投来,毁了她大半视力。
正殿上,伍雀磬模模糊糊只能看见两道人形,掌门与她师傅,洋洋洒洒相赠她通篇嘉许,却因她双目受损,再不适宜舞刀弄剑,另与她安排了住处叫她好生静养。
她懂,本就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弟子,目不能视就成了累赘。九华不养废物,人人都需有一己贡献,她能留下来,已是师门不弃。
伍雀磬搬了家,拎了两大袋包袱的行李,童子引路领她去山脚的农田茅舍,平日九华的供给有泰半出自那里。
田埂上马含光正犁地,回头便瞧见了她。
太阳白花花的,伍雀磬眼中只是一道颜色发白的光斑,而有人一直望着她走进一间茅舍都未曾收回视线,她却半点也不知。
一住就是半月,伍雀磬已摸清左邻右舍皆为受雇务农的山民,就是有时辨不清谁是谁。
她能比瞎子多看条影儿,却还不比瞎子灵敏。
邻家有位婶子爱在日暮拉她搭伙,她这日走惯了门路,轻车熟路便上了门。
门一推就开,她带了一屉肉包子,是自己闲来无事蒸的,因而进门便炫耀:“婶子,我今日可没将包子包露馅,个个好模样,不信你检查。”
她听得有人靠近,便将手中抱着的端过去,又道:“还有我师姐捎来的山枣,可生脆了,带来给你尝尝。”
说着将肩上包袱取下递出去,又摸了胸中塞着的一个纸包,“这是肉脯。”也没多想,一股脑儿尽往前送。
那被她贸贸然塞满双手之人,隔了隔,问:“还有么?”
是把微显沙哑的男声,伍雀磬吓得惊叫,喝:“你谁?!”
那人回头将占据双手的吃食搁下,伍雀磬已又问道:“赵家婶子呢?”
“他们一家回乡了。”对面男声虽然微哑,却相当年轻,音色里有股低沉柔韧的生动。
“我暂居此处,替他们照管屋前的地。”伍雀磬怔愣着听人把话说完,微觉羞赧,“哦”了声道:“我常来他们家搭伙,以前没听过要回乡……是我擅闯了。”
粗衣清秀的少年直视她的眼,随口道:“无妨。”伍雀磬却已摸索着去桌边端起她的包子,山枣也背回肩头,肉脯摸一圈没摸到,就讪讪地说要走。
“在这里。”那人给她递到了手指边。
伍雀磬一接又觉得怪小家子的,推回去:“这个给你吃,很香。”对方不及反应前她就拔脚走了。
房门开合,马含光走至窗前,院子里能见她一串小碎步疾行如风。
那日后伍雀磬烦闷了一阵,她素日的来往已是极少,左邻右里再不串个门,长日漫漫她不知自己还能做个啥。
因此不多久听闻隔邻家有动静,她便站在院外茫茫然对着棵树桩问:“下地要帮忙么,我能去看看么?”
马含光不知何处下手,似棘手般将她转正了方向,“我带着你。”
这人的声音当真年轻,却有股与他嗓音中年纪极不相仿的耐心与沉稳。
伍雀磬抓着他衣角,觉得春阳暖暖的很是光明。
她一路走一路问他许多事,她未能辨出他的嗓音,可巧,已过了少年变声。
她也想不到堂堂九华弟子会被闲置到山脚种地,就与她一样。
但无论如何,两人平平淡淡,也算有过一段闲散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