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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这一天的炮击和轰炸摧毁了难以计数的商店、房屋、住宅,由此引起的大火直到晚上还没有完全扑灭。楚湘漓不时从书案上抬起头来,从书房的窗户望出去,天边依然是一片暗红色,就像挂着一块血红的布幕,使人联想到在这布幕下的血肉横飞和断垣颓壁,心里像压上了铅块,沉甸甸的。《热血》若按正常的出刊日期,还要等一周才能把今天突然爆发的战事反映在刊物上,这样就不能达到及时地把民众的抗日情绪鼓动起来和把抗日力量凝聚起来的目的。经过一番考虑,楚湘漓决定于近日内出一期“八一三”专号。刚才她已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宋绮玉,由她来组稿和编辑。楚湘漓现在正埋头为专号写一篇短论,题为《抗日时代已经来临》。

楚湘漓虽已花甲之龄,但思维能力并未衰退,她的文章反而“老更成”了。今天一早起来到现在,她目睹了上海战事的发生,脑子里汇集了许许多多新的印象。这些印象一方面促使她进一步思考关于时局未来的发展等问题,另一方面也印证了她长期以来对于时局的判断的结论。日寇终于以沪战的发动把其侵略野心进一步暴露在中国人民面前,那些所谓“日本的进攻会适可而止”“等待国联出面,主持正义”等谬论也就不攻自破了。她挥笔在稿纸上写道:“抗日时代已经来临!民族解放的神圣战争要求每一个不愿做亡国奴的人贡献他(她)的力量。”

从闸北方向传来的枪声仍清晰可闻,其中夹杂着一阵阵爆炸声。仔细一听,你就会察觉出那一阵高一阵低的射击声,不再像初时那样,以一方压倒、淹没另一方的态势呈现,而是双方互相攻打,胶着在某一范围内。显然敌人自拂晓开始的突然进攻现在已为我国军战士所遏制。

对于沦为战场的江湾、闸北和虹口一带,楚湘漓是熟悉的。她曾和丈夫一道在老靶子路附近住过好几个年头,在她的记忆中深深地印下了关于当年那紧张而又愉快的生活的回忆,他们夫妇俩与当地的不少居民结下了友谊。如今她想象着那里成为战场之后的另一番景象,那些熟悉的街道、房屋、商店、小巷如何堆上沙袋,筑起碉堡,围上铁丝网,厮杀的声音代替了昔日车马的喧闹,沟渠里流淌着的是殷红的血水,心潮便随着那战斗的声浪起伏,翻腾不已。

她继续写道:“在我们民众身上不是通常战争带来流血与和平生活被破坏而感到的失望和悲哀。他们眼看着亲人在身边倒下去和家园的毁灭固然是极为痛心、愤恨的,但这种痛心与愤恨终为有机会与敌寇决一死战的振奋所压倒!从‘一·二八’抗战到今天,已经期待五年多了,这伟大的斗争毕竟又展开在我们眼前!看着国军健儿们跃上了民族自卫的战场,听着抵抗的枪炮在耳边轰响,人们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使大家充满了信心和力量。对我们来说,已没有工夫去考虑一颗炸弹要毁掉多少生命,一声大炮要轰倒多少房屋,只觉得我们复仇的日子已经到来,今日之战,为甲午海战以来五十年之最后清算!洗刷我们积年的耻辱的日子已经到来!在这伟大的抗战的年月里,我们活固然活得痛快,死也死得痛快!”

写到这里,银嫂走进了书房。她在楚湘漓身边默默站了一会,等到楚湘漓在稿子上写完了一个段落,把手中的笔停下来之后,才轻声说:“黄小姐醒过来了。”

楚湘漓心中一喜,忙站起身来,说:“去看看她。”说着和银嫂一道离开书房。

黄梦莹被送到红十字医院后,经过检查除脑震荡外,仅手脚有些外伤。医生认为只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让她卧床休息一段时间,加上外用一些药,便可康复。楚湘漓考虑到红十字医院里病人已激增到超员的程度,不够安静,于是便把她接回漓园公馆,安置在她卧室隔壁的一个小房间里,由银嫂负责照料。

正如医生估计的,黄梦莹在用了治外伤的药之后,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静卧,神志渐渐恢复了,她不再感到脑袋像个要爆炸的炮弹似的又沉又痛了。当楚湘漓来到她床前,她一下子就认出来了,竭力叫了声“杜夫人”。可是这声音是那么微弱,连她自己也几乎听不到。她心里一急,便要挣扎着坐起来。

楚湘漓连忙按住她,轻声问:“你想吃些什么吗?”

黄梦莹摇摇头,还是急于要撑起身子。楚湘漓想:“她也许有什么事要对我说?”于是把身子俯下去,头挨近黄梦莹的脸。这样一来,黄梦莹果然安定下来了。她贴在杜夫人的耳畔问:“杜夫人,我给你的信收到了吗?”

楚湘漓感到愕然,摇摇头,说:“没有呀。我听说你最近回国了,就是一直没见着人,挺挂念的。这信是你在国外给我写的呢,还是回来之后才写的?”

黄梦莹凄然一笑,说:“是回来之后。”不过她已不愿再说下去。她耳畔又回响起昨天晚上无意中听到的女管家说起自己的那番话,看来那封信早已落到父亲手中了。

楚湘漓望着她那充满失望和忧伤的眼神,想:“她不仅是因为我没有收到信而难过,这里面一定还有使她伤心的事。”不过病人刚刚醒过来,不宜多说话,她安慰了几句,然后吩咐银嫂准备一碗牛奶,说:“饿了一天了,过一会她一定想吃东西,只要能吃得下,就恢复得快。”

黄梦莹伸出一只手来拉着楚湘漓,又问:“杜夫人,你能告诉我,袁晨他……他真的……”

楚湘漓凝视着黄梦莹那张虽显苍白但依然楚楚动人的脸庞,把她那只柔软、纤细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轻轻抚摸着,说:“你自回到上海后,一直没回过家,没有见过袁晨,也没有见过你姆妈,对吗?”

黄梦莹难过地点点头,睁着一双充满期待和信任的眼睛望着楚湘漓。楚湘漓微笑说:“你放心,明天我派人去把你姆妈接来和你做伴,高兴吗?好了,那就安心休息吧。你身体还没有复原,别想得太多了。”

黄梦莹听出杜夫人话中还有话,她避开回答自己的问题,一个字也没提到袁晨,心中已明白了几分。但她无力再追问下去,她感到很疲倦了。一双湿润的眼睛慢慢阖起来,长而细的睫毛在轻轻地颤抖着,颤抖着,然后从眼角渗出两颗晶莹的泪珠。

楚湘漓回到书房,不期然李元龙来访。李元龙是在特务骚扰漓园事件发生后的当晚离开这里的。如今楚湘漓见到他,感到很高兴,说:“来得正好,我正想听你谈谈对时局的看法。淞沪战争终于爆发了,你看前途会如何呢?”

李元龙说:“这得从两方面分析。日方对这次进攻蓄谋已久,做好了充分准备。在上海派遣军司令官松井石根大将手下,辖有十个师团和数万海军陆战队,总数不下三十万人;加上几十艘军舰和数百架飞机,其战斗力之强、火力之旺,是极具杀伤力的。这次战事的发动,看来对上海志在必克。由此打开我东南沿海的缺口,然后下南京,进入华中腹地,和从华北入侵的日军相配合,实现三个月灭亡中国的野心。局势是相当严峻的。淞沪三角地带处于河海之间,港湾河汊纵横交错,不利于坚持长期的阵地战,反而有利于敌人发挥海陆空联合作战的威力,时间一长,必将陷入被动。因此此役的前途不容乐观!”

楚湘漓严肃地点点头,表示同意李元龙的分析。她说:“民众的爱国热情十分高涨,但对抗战的持久性估计不足。自‘九一八’事变后,当局对日寇入侵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辱退让,民众心里憋足了气。如今看到抗战终于成为可能,也就不再考虑其他。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从今以后能把这股热情好好引导并发挥起来,其威力将是无穷无尽的。”

“夫人说得很对。我国对日寇之战,从战略层面而论,应该是蒋百里先生提出的‘持久消耗战’。所以必须始终依靠民众。四万万五千万同胞能够团结一致,那无论怎样凶残的敌人,也能将他们打败!”

“你刚才说到从两方面分析,那另一面是什么呢?”

“就是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建立。自今年三月以来,我党多次派出代表团,先后赴西安、杭州、南京与国民政府的代表甚至与蒋先生本人商谈,在原则问题上已达成了协议。据说即将由南京中央通讯社发表,以促成爱国抗日统一战线的正式建立。但至今仍迟迟未见公布,而鬼子已把战火燃烧在东海之滨,这不能不令人焦虑呵。”

“我们在沪的部分中央委员、监察委员也正为此事着急,我们已联名去电敦促中央,希望能将有关的决议,早日公布执行。”

李元龙点点头,连说“好,好”,他沉思有顷,才开口说:“眼前有一件事亟待与夫人商量对策。啸埃兄失踪到现在,夫人得到些什么消息了吗?”

提到这件事,楚湘漓的脸上又笼罩着愁云。她说:“连日来想了不少办法,还是没能得到确切的消息。上午我还特意找了吴人哲,他说他不知道此事,这就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了。”

“夫人相信他的话吗?”

楚湘漓沉吟片刻,说:“从他的职业看,当然这样的人是惯于昧着良心办事的,绝无诚实可言。不过作为吴人哲来说,他毕竟是我和先夫的老部下。尤其是先夫一手把他提拔起来的,这一份情义他不能不讲,不能对我说谎话。何况袁晨是《热血》台柱,抓走袁晨等于断我一臂,这一点他不会不明白,不至于用假话来搪塞我吧?”

李元龙明白杜夫人宽厚,在未见到确凿事实之前,从不愿往坏处去想一个人。他今晚来的目的,也不是要通过一次谈话改变她对吴人哲的看法,所以他暂时把对吴人哲的评价搁在一边,说:“我们已经得到确切情报,袁先生不是失踪,而是在十一号那天当局对文化界人士大逮捕时被抓走的,秘密关押在模范监狱里。”

楚湘漓听到了这个消息反而放了心。她知道李元龙他们的情报是相当准确的。她连忙说:“那好!我一定设法把他营救出来。”

李元龙进一步解释说:“这模范监狱关押着许多因主张抗日而获罪的军政和文化界人士。几个月以前,上海方面的日本要人曾在所谓‘敦睦邦交’的漂亮言辞掩盖下,到这里来‘观光’过。如今沪战已开,这战争的头一天就炮击无辜的居民。模范监狱目标大,说不定哪天就会被整个炸掉呢!”

这一情况使楚湘漓的心突然紧张起来。要不是李元龙这么一说,她还真没往这方面想呢。

李元龙继续说:“按照国共庐山会谈达成的共识,这些政治犯的释放根本不成问题。但是现在很有可能假手日本鬼子的炮火,把他们害了!”

楚湘漓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说:“我明天就去找吴人哲,要他赶快把人给放了。既然国共谈判已涉及这个问题,他们这两天的抓捕并关押是毫无道理的。万一发生你所估计的那种意外,他们就会成为民族的千古罪人。我相信只要把这层道理说明,问题不难解决。”

有些问题在李元龙看来一目了然,可是楚湘漓却一时无法看清楚。譬如对于吴人哲其人,是不可能指望他们在释放政治犯的问题上,去念旧情、凭良心的。她往往认为先夫的这些老部属重义气、懂道理。而这些人也利用老太婆思想上的这个弱点,虚与委蛇,让对方上当受骗之后,还感激自己。李元龙只能婉转地说:“据我们了解,模范监狱中的政治犯,是吴人哲下令抓的。”

“哦?那么他……”楚湘漓想起吴人哲在回答她关于袁晨下落的询问时所说的那些话,难道他真敢欺骗自己?

“我可以告诉夫人,我们手中已掌握模范监狱里政治犯的名单。现在问题是国共双方合作抗日的协议还没正式公布,因而不能凭这份名单去向他们交涉放人。看来必须通过某种有效的方式,制造强有力的舆论,使他们不敢趁协议未公布把这些政治犯杀害!”

楚湘漓顿时醒悟了过来,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和紧迫性。在这件事情上,李元龙又一次显示了他深刻的政治眼光和洞察力。凭她过去几十年的斗争经验,李元龙的担心是完全有可能的。现在究竟该如何着手进行?她和李元龙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地商量了很久。

夜深了,李元龙已经告辞。楚湘漓继续把那篇时评写完,然后独自思考、筹划明天要着手进行的营救政治犯的事。这时窗外风雨声大作,一天暑热被涤荡干净。苏州河对岸的枪炮声仿佛也给这大雨浇熄了,只剩下疏疏落落的响声。

她决定按照和李元龙商定的步骤,明天设法会见孙夫人,把这个紧急情况告诉她,向她讨教营救之策。

拂晓时分,风雨还没有住,一度沉寂下去的大炮又轰然鸣响起来。宋绮玉从沉睡中被惊醒。她看看表,差不多每隔一两分钟响一炮。她当然分不清这炮声哪是敌人打的,哪是我们打到敌人阵地上去的。总之,这炮声意味着抵抗,意味着屈辱、忍让、任人宰割的命运的结束,意味着奋起、抗争、求生存,因而心情感到格外振奋。她起床后,再也在房间里待不住,披上雨衣出了门。

她负责编辑的专号稿件已经差不多了,今天下午可以发排,晚上就能印出来。但她总觉得内容尚不够充实,在所有稿件中少了一篇对战争打响之后民众的生活、情绪、心理做如实报道的文章。她准备赶紧动手采写,所以抓紧这早上的时间到街上做一番采访。

这是沪战发生后的第二天早晨。灰蒙蒙的天空中堆叠着乌云,像一团团湿淋淋的破棉絮似的在大风中滚动着,然后洒下一阵阵急雨来。炮声早已惊醒了上海的每一个市民,人们一大早便冒着风雨在街上穿行,像是忙着要把什么好消息通知自己的亲友似的。在街上,熟人碰见了,彼此打着招呼,互相以告慰对方的口吻说:“打了啊!”“是啊,真正打起来了!”

人行道上聚集着东一堆西一堆的人群,在那儿看贴在商店门口的报纸。昨天报纸的销售量突然猛增了好几倍,尤其是一些报社当天赶印出的报道战事的号外更是供不应求。宋绮玉感到杜夫人决定今天出一份专号是很及时的。

来到四马路,已经有九点多钟了。一个报童在大声叫卖刚出刊的《华商晨报》,“快看哦!重要新闻,今天有警报!鬼子要炸上海!”宋绮玉掏出零钱买了一份。报童用以招徕民众的这条消息登在报上并不那么醒目的地方,标题是这样写的:“据灵通人士透露,今日日军将出动飞机助战,我方已做好准备。”宋绮玉将信将疑,她看看周围的群众,买了这份报纸看的人很多。人们读了这条消息,脸上都显出忧郁之色。根据以往的经验,鬼子的飞机来了,人们只能消极躲避;即使侥幸逃过了一条性命,也保不住那些赖以维持性命的房屋财产。人活下来了,而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之外,什么都被炸光烧尽了,未来的生计也就断了。所谓“我方已做好准备”云云,只不过是心理上的一点安慰作用罢了。

这时,对岸的炮声仍然持续不断地响着,雨却停了,风也小了许多。宋绮玉仰望天空,破棉絮般的乌云仍然在头上滞留着,就是仿佛被晾干了似的,没有刚才那么沉重,那么一个劲往下坠的样子了。“这样的天气鬼子的飞机敢出动吗?”她心里暗暗嘀咕着。

这时身后有个声音在叫“宋小姐,宋小姐”,她一时还没意识到这叫的是自己。等到她醒悟过来,这个叫她的人已来到她跟前。一顶大竹笠把他的模样给盖住了。他把笠帽取下来,宋绮玉才看清原来是老方头。

宋绮玉自逃过特务的诱捕后,一直惦着老方头爷孙俩。她住在漓园协助杜夫人审稿、发稿,使周刊在没有主编的情况下,仍能照常出版。平时深居简出,有时实在需要外出采访,也不超出租界的范围,因此一直没有机会见着。当下她把老方头领到一处僻静的巷口,问:“你孙子还好吗?”

“好。”老方头说,“那天晚上我送走小姐后,回到房间里,他已经躺在床上睡了。这孩子机灵着呢。”停了停,老方头转为痛苦的口气,说:“小姐,你兴许还不晓得,公寓昨天中弹起火,连同附近几间楼房都烧光了!”

“哦!”宋绮玉确实意想不到,“那些房客怎样了?”房客中有不少从事文化工作的青年,宋绮玉和他们的关系还不错。

“房客嘛,除了被炮弹打死打伤的外,倒没有听说谁给烧着的。就是火势太猛,加上不时还有炮弹爆炸,行李家什都没法搬得出来。小姐,你房里的那些东西,连同那辆胶皮轱辘……唉!都怨我没替你看管好!”

宋绮玉听说有人死伤,想进一步问清楚是不是自己认识的朋友,但老方头说当时太乱,他也弄不清究竟是谁遭了难。她并不留恋那些东西,不过化为灰烬,也感到可惜。她安慰老方头说:“这怎能怨你呢?现在你们爷孙俩住下了没有?”

老方头说:“公寓烧掉以后,我们没有可以投奔的地方。听人讲租界里好找生活,鬼子不会打进来,我们爷孙俩就跟着众人进来了。幸好这里有个察哈尔同乡会馆,收容难民中的老乡。我们如今就住在那儿,小方头今天一早就去领救济了。在这大街上有些商家设有积善柜,每天给难民发救济米。每天发完为止,去迟了还得不着呢。”

宋绮玉本想让老方头领她到察哈尔同乡会馆去看看难民的生活,谁知这时突然从苏州河对岸传来一声巨响,接着从江湾的方向腾起一阵黑烟,然后响起连发的尖锐的高射炮开炮声。

“飞机!飞机!”前面屋顶上有人叫喊起来,手指着东北方。“我们的,是我们的!炸鬼子呀!”

这一来宋绮玉便顾不上去看难民了,老方头也急于早一点找到孙子把救济米领到手,宋绮玉匆匆从提包里尽其所有地掏出一把钱塞到老方头手里,便分手了。

这时街上的行人几乎都不约而同地驻足仰望着天空,连正在行驶的车辆也一时无法通过,不得不暂时停下来。宋绮玉顺着众人手指的方向仰头朝东北方望去,只见那里仍然浮动着一大块一大块沉重的云朵,但在灰白色云块的间隙,露出了一线亮蓝的天穹,一架飞机从这缝隙里钻出来,朝着西南方飞去。接着从同一处云隙里陆续钻出一大队飞机,分散着向各处飞,“轧轧”的马达声铺天盖地般传过来,显得十分雄壮和威武。

黄浦江上立即冒起了朵朵烟云,传来清脆的炸裂声。那些停泊在江中的日本军舰在主力舰“出云”号的带领下,纷纷向飞机开火。

“这是中国飞机,飞到黄浦江上炸东洋兵舰的!”街上驻足仰望的群众中,有一个人突然喊叫起来。在他的喊声里,人们听出了快意。接着街道四周屋顶上都跟着响起了喊声。宋绮玉放眼往这些屋顶上一看,不知什么时候那里已经聚集起许多人,密密麻麻的,仰望着忽高忽低、“轧轧”作响的机群。人们挥动手,欢呼着、叫喊着、笑着。这种喜悦是异乎寻常的。

“中国飞机出动打东洋兵呀!中国空军万岁!”马路上、屋顶上的群众纷纷叫喊起来。每个人都好像要飞跃起来,登上机舱,然后亲手把炸弹掷向日军阵地,掷向日本军舰,以解心头之恨!

“去看中国飞机炸东洋兵舰啊!”这一声“去”字的召唤力太大了,伫立在马路上的人群开始向前移动了,屋顶上的人们纷纷走下来,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奔外滩而去。

外滩这时早已挤满了人。因为中国机群那翱翔的雄姿和威武的轰鸣声,已把上海的民众吸引住,把他们胸中复仇的怒火点燃了。他们之中有的是从苏州河北岸在日寇的枪口下逃亡过来的当地居民,更多的则是世代居住在附近街巷的老百姓。许多人对五年前“一·二八”淞沪抗战期间日本飞机的狂轰滥炸记忆犹新。那时一听闻天空中飞机的轰鸣声就预示着流血、死亡、大火、家破人亡,就要忙不迭地往防空洞里钻。如今听到空中响彻隆隆的飞机声居然用不着躲藏,用不着害怕,而且还可以昂首观看,看昔日那些不可一世的骄狂的日本飞机和军舰,是怎样在我们的飞将军的射击和轰炸下,冒烟、燃烧和毁灭的!

人们这时心中几乎忘了这是一场战争,还以为是一场在天空上演的庄严的戏剧,一场正义对邪恶的声讨、惩罚与扫荡的大戏。黄浦江上的日舰对空开炮了,只见我军的飞机一架又一架冒着敌舰的对空炮火,连番朝下俯冲,扔出的炸弹呼啸着落下,黄浦江上溅起冲天水柱。尤其是停泊在日本领事馆附近的“出云”号舰,成了被轰炸的主要目标。但一连几架飞机的英勇俯冲投弹都没有将其命中。这场空与海的生死搏击,不到十分钟便结束了。

人们对日海军主力“出云”号舰居然没有被炸沉,感到十分遗憾。那些稍后赶来观战的民众,把刚才有幸目睹这场战斗的人围住,后者便兴奋地比比画画讲述起来:

“先看见一架飞过来,跟着又一架、两架。飞得都不高,绕着外白渡桥那一侧飞。开始我以为是日本飞机,想不到啦!”

“一架飞机先是斜飞往浦东那边,转眼间便又飞了回来,朝日本兵舰直插下去,连续扔下两颗炸弹,震天地响!日本兵舰拼命打炮,都打不中它。那炸弹差一点没有炸中,要不然‘出云’号就完了。”说着,还用手把众人的目光引向那艘停泊着敌舰的江面,补充了一句:“它是指挥舰,里面有他们的总司令官!”

人们三五成群地讲述着、议论着,陶醉在一种虽未获最佳战绩,但亦足以令人自豪的热烈情怀中,久久不愿散去。这给宋绮玉提供了一个难得的采访机会。她一连和几个不同职业、身份的人交谈。他们之中有小贩、学生、职员、经理、巡捕。这些人在回答宋绮玉提出的问题“你看了这一情景感到兴奋吗”时,都表示“当然兴奋啦,因为我也是中国人啊”。

宋绮玉满意地合上了速记本。她离开了这里,来到繁华的南京路,打算继续采访。

这时,天空中又远远地传来了飞机的轰鸣声。要是换在另一个场合,这声音是会在人们心中引起恐惧和憎恶的,可是由于刚才目睹我空军的主动出击,现在不仅不害怕、不反感,反而再一次兴奋起来,都认定刚才的投弹没有命中主要目标,现在是第二次出击,心中便默默地祝祷这次轰炸成功,把那平日里耀武扬威的敌主力舰炸沉到黄浦江底去。因此,随着这飞机声越来越近,南京路两侧楼房窗户都打开了,窗口和阳台上,一下子又都布满了人。一张张扬起的兴奋的脸仰望着天空。有的无法登到高处的,便直接跑出马路中间来,看看自己的空军的雄姿,宋绮玉也站在这些人群中。

飞机再次出现了,一架、两架……云端浮动着几个小黑点。这些小黑点在高空兜了几个圈子,然后像陨石那样向着地面坠落下来。人们正屏息敛容地期待着响起那正义的爆炸声,忽然感到这情况有点不大对劲。因为刚才那一批空中健儿对敌舰轰炸时不是这样子的,而且这时黄浦江上没有响起敌方海军激烈的回击。但人们也并不担心会有什么危险。因为这里是租界,是“国中之国”,是中立区。这时,俯冲下来的飞机的形象已经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人群中有些眼尖的突然像发现什么可怕的魔鬼似的大叫起来:“呀,机翼上有红膏药!”

“敌机!”

仿佛有意要证实他们的观察正确似的,租界和华界的防空指挥部都同时响起了警报:“呜——呜!”

街上顿时大乱,人们四散奔逃。这里并没有任何防空设施,人们这时只求找到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不致暴露在飞机的扫射之下,似乎就很安全了。

宋绮玉被惊慌失措的人群推搡着、挤压着,退到沙逊大厦门首。这里楼下的铺面开着一间花店、一间古董店和一间珠宝店。这时店员们临急临忙地把装在大门和窗柜上铁闸门拉起,这样避难的人群只能背靠着铁闸门站在廊檐下。

宋绮玉站定之后,放眼往刚才自己站立的街道望去,刚才摩肩接踵般的人群已经散了一大半,一辆华丽的黄包车正由一名健壮的车夫拉着快速地通过这里,看来是想拉到一处较安全的地方。宋绮玉一眼便认出这是杜夫人的黄包车,拉车的是车夫阿贵。也许阿贵并没有意识到这时要赶往一个安全的地方去的做法是最不安全的。她当即伸出手来向阿贵召唤,要他把车子停下,让车上的杜夫人暂时躲到自己现在所站立的地方来。可是周围人太多、太乱,她的喊叫声消失在鼎沸的人声里了,黄包车从她跟前快速跑过去。

这时候,一架日机停止了俯冲。只见它的机头向上一翘,旋即在空中画了个大弧形,与此同时从机腹处掉出一个黑色的椭圆形物体。飞机很快冲上高空,隐到云层中去了,而那只小黑物体却越来越大,变成了一个上圆下尖而且安装着尾翼的黑黢黢的怪物,以坠落的加速度,向人们当头砸下!人群中有的被吓得尖声惊叫,把双眼闭上不敢看。

只一瞬间,天崩地裂一声巨响,这颗炸弹不偏不倚正落在华懋饭店与汇中饭店之间的一段马路上。沙逊大厦的铺面橱窗玻璃全给震碎了,汇中东楼被炸掉一角。马路上有轨电车的电缆也被炸断了,倒在马路上和两旁人行道上的死伤者难以计数。

爆炸的气浪把宋绮玉掀翻在地。她后脑勺撞着沙逊大厦近傍的地砖,钻心地疼。她强忍着艰难地扶着墙壁站起来。她看到自己面前倒下一大片人,他们身上或为弹片或为碎玻璃、碎石块等杂物所伤,伤处流着血。人们挣扎着、呻吟着、哭喊着,有的则不声不响地躺在坚硬的路面上,再也起不来!她目睹这悲惨场景,真是触目惊心,暗暗为自己庆幸。

她立即想到杜夫人的安全。她脚步趔趄地从那些或伤或毙的人堆空隙走出来,站到了马路上,用模糊的双眼,寻找那辆熟悉的黄包车。终于看见了。它歪倒在离她三四十码的街道转角处。她踉踉跄跄地朝黄包车奔过去,像个醉汉似的。她双眼只顾盯着包车,脚下一不留神,高跟鞋踩着一根圆而软的东西,身子失掉平衡,“噗”的一声趴倒在地上。

她觉得头重脚轻,双手勉强支撑着,不让自己完全倒下去。待她低下头,看到绊倒自己的竟是一只手腕上戴着只金镯儿、染满了鲜血的女人的断臂时,双腿也不由得哆嗦起来。她吃力地走到黄包车跟前,看到车夫阿贵倒在一旁,已经没有气了。她全身冷汗淋漓,但还是尽力控制住自己,仔细地往黄包车里探视。

包车里,楚湘漓的肩背为弹片所伤,衣服上有一大摊血迹,身子向一侧歪斜,已经晕了过去。

在慈寿里附近设有上海红十字总会办的一间伤兵医院,病房是利用一座旧教堂改建的。这里的位置比较偏僻,所以也比较隐蔽。四层的楼房里,有一百多个房间,如今都住满了伤兵,连过道也铺了一长列帆布床,只留下窄窄的一点供走路的地方。黄梦莹在恢复健康后,参加了红十字医院的战地救护训练班,训练一结束,便来到这间伤兵医院做了一名见习看护。这里离家近,休班时间她可以待在家里照顾姆妈。

袁晨被捕的事袁母是最近才知道的,这事对她的打击当然很沉重。不过后来梦莹回到了身边,比起前段时间儿子失踪、女儿又下落不明来,精神上的负担毕竟减轻了一半。袁母知道儿子是因为从事抗日救亡活动被捕的。一个人爱自己的国家怎么能变成是罪犯呢?她想不明白。她知道一些古今仁人志士为国家捐躯的故事,懂得历史常常在这个问题上,把人们分出忠奸、善恶来。她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做个忠臣,而忠与孝往往是不能两全的。即如现在他身陷囹圄,就不能同时作为一个孝子在自己身边伺奉晨昏一样。她作为一个深明大义的母亲,完全能够理解和原谅这一点。因此,她内心除了对儿子的系念之外,同时也还为有这样一个儿子感到欣慰。

今天她们母女俩得到消息,模范监狱里的政治犯的待遇有了改善。犯人已经分批撤出了很可能成为敌机轰炸目标的监狱原址,到比较安全的郊区去了。一俟上级做出正式决定,这些政治犯即可释放。而目前出于安全考虑,还不能让家属知道他们迁到了什么地方,不能前往探视,只允许给狱中亲人写信和送些衣物之类。这些改善尽管还很不够,但人们却可以从此看到亲人获释的前景,在心中燃起新的希望。

这当然是政治犯们坚持的集体斗争以及包括楚湘漓在内的社会各界人士奔走呼号的结果,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由于以国共合作为基础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已正式形成的缘故。八月二十二日南京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宣布将红军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序列,任命朱德为总指挥。九月二十二日国民党中央通讯社发表《中国共产党为公布国共合作宣言》,第二天发表了蒋介石的谈话。这一宣言和谈话,标志着统一战线的正式成立。九月二十九日毛泽东在延安发表评论,认为统一战线的建立在中国革命历史上开辟了一个新纪元,将给予中国革命以广大的深刻的影响,将对于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发生决定性的作用。后来的历史发展证实了这一举措的正确。

当袁母和黄梦莹得知这个消息后自然十分高兴。这天晚上,黄梦莹下班后回到家里,和母亲商量给袁晨送衣物和写信的事。袁母自从重见女儿后,心中的一块石头已落下,这十多天来,在梦莹的照料下,精神日见好转。如今想到儿子不久即可出狱,心里更是高兴。因此,她这个晚上话特别多:

“你晨哥不唯是个才子,而且是个志士。他之所以被系囹圄一不因为偷,二不因为抢,为的是写文章宣传抗日。抗日没有错,更没有罪。试看历朝历代的先贤先哲,有哪个是眼睁睁看到外族入侵而不主张奋起抵抗的呢?位卑未敢忘忧国,这是天地之间最正义的事。一个人不能没有这点正气啊。”

“我明白!晨哥就像那普罗米修斯,把真理之火盗来给人类,自己却被宙斯绑在高加索山崖上,每日遭受神鹰的啄食。在外国,许多伟大的革命家、科学家和文学家也都为了真理和正义蹲过监狱。我想这三年我要是留在国内,也会像晨哥这样做,而且肯定也会遭到毒手,成为阶下囚!”

“记得你们俩还小的时候,我都抱着到城隍庙去找李铁嘴算过命。李铁嘴说晨儿的命是福命,一生中但凡遭遇什么三灾六难,自会有贵人搭救。早几年他辍学在家,前途渺茫,算得是一难了。后来果然遇到李老板、杜夫人这样的贵人,把他引上了路,从一个穷学生变成个知书识礼的人。这次蹲监狱是他遭到的第二难了,果然又有许多朋友为他奔走,营救他。想起来这李铁嘴还真有点灵验呢!”

黄梦莹从来没听姆妈讲过当年李铁嘴是怎样给自己算命的,过去虽多次想问,但担心母亲有什么忌讳,一直没敢开口。如今她拗不过自己的好奇心,问:“你不是也带我去找过李铁嘴的吗?当时他是怎么说来着?”

袁母叹了口气,答:“江湖上那些看相、算命的,为的是混口饭吃,所讲的话哪有真准的?不说它也罢。”

黄梦莹不依,一定要姆妈说出来。袁母端详她娇憨的神情,怜爱地说:“姆妈说可以,你可别往心上放就是了。那年我背着你来到李瞎子的算命摊前,把你的生辰八字报给他,他掐着手指算了一会,就吓得张着个嘴巴,半晌也合不拢。我问是怎么回事,他连说‘奇,奇’,我问奇在哪儿,他说我给你四句话:‘生不逢辰,命薄如纸,福星照运,贵比妃子。’我还是不明白。他摇摇头说‘天机不可泄露’便再也不肯多说了。”

“多给他一点钱,总会说吧?”

“也不行。铁嘴就是铁嘴,他不愿说的事,你就是撬也撬不开他的口。后来经不起我再三追问,才又说:‘天意虽不可道破,但我可以教你一个禳解之法,每逢初一、十五吃斋念佛,可望把你女儿命中的灾祸禳掉一半。一旦度过了凶险,日后将有嫔妃之贵呢!’”

黄梦莹听到这里,不禁哈哈大笑,说:“原来姆妈吃斋念佛是从这件事开始的。可是,我真有什么‘嫔妃之贵’的话,那么晨哥岂不成了‘帝王之相’了吗?”袁母也给她这句话逗乐了。

这一个多月来,袁母心中一直为忧郁所充塞,今晚心里稍觉愉快。她催促女儿抓紧时间给晨哥写信,自己便躺下休息了。

黄梦莹回到阁楼上自己的卧室里,开始伏在美孚灯下——电线在空袭时被炸坏,一直没有修复——给袁晨写信。

晨哥:

我已经下了班,回到家里坐在当年我们举行订婚礼的那个房间的书案前,给你写这封信。四周并不宁静,因为这里离前线近,入夜以后就戒严。可是伤兵痛楚的喊声此刻仍在我耳际萦回,而且还不时传来轰隆隆的大炮声和机关枪的噼啪声。处此情境下,我和姆妈都特别想念你,刚才我们还在谈着你呢。不过,我现在给你写这封信却并非为了倾诉儿女之情,而是要告诉你我们现在的生活。

一个星期以前的早晨,我怀着充分的喜悦和兴奋,经杜夫人介绍进了某某红十字会伤兵医院——请原谅,我不能把这个医院的名称和地址告诉你,因为这是军事秘密哦!——这是一所基督教会设立的医院,改建过的旧式的教堂里已经住满了为着光荣的战争而挂彩的战士,教堂四周空旷的草坪上还在盖简易病房,准备接纳更多的伤员。

因为我是生手,看护长把我派到轻伤病房。我穿上白大褂,戴起看护的白帽子,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到了换药的时候,心里直发慌。医生对我说:“黄小姐,先替这位同志把伤口净一下。”我便解开一个战士大腿上的绷带,一段紫色的发肿的腿露了出来。这哪里是人的皮肤?我的心痛楚地收缩着,双手直打战。但当我一想到我是为了什么到这里来的时候,便咬紧牙关去做了。伤口的浓烈的臭味不断吸进鼻子,令人作呕。但我极力忍耐住,默默地用双氧水和红汞替他清洗。我的抗战生活就是这样开始了。

每天忙过一阵之后,我便到病房与闲着发闷的伤员们聊天。当我问起他们作战的情景时,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兴奋起来。一个从吴淞战场上下来的士兵说:“鬼子兵是佩戴着神符来打仗的,他们的家人给他们在衣服里缝上日照大神的符箓,有的怀里揣一块小布片,叫‘千针缝’,据说能保平安。”我问他的家人是否也给他带了吉祥物。他说没有,也不需要,他是为祖国而战,死得其所!一个失掉一只手臂的士兵说:“打到最激烈的时候,一天一夜没法吃上饭,也不觉得饿,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多杀几个鬼子!”说着他吼出一句:“我们全村子都被鬼子飞机炸平了,死了好多人!”

有一天晚上我在病房里值班,一个士兵要求我唱歌。他的话得到同房所有伤员的赞同,十几双眼睛都望着我,期盼的脸上露出笑容。我不忍心拒绝他们,虽然这样做会引起医生们的反对,但还是轻声地给他们唱了一支。我在歌里唱道:“你们为母亲和儿童,为祖国的尊严与光荣;你们的创伤是荣誉,你们的牺牲有如泰山重!”也许这歌声拨动了他们的心弦,病房里的气氛顿时严肃起来。我从他们激动的眼神里,看到许多蕴藏着的话语。有个士兵大声说:“我们要向鬼子报仇!”其他的伤员也跟着喊:“把敌人赶出去,把鬼子消灭光!”这实在太使人激动了。百年国耻,成千上万同胞的死难,已把我们这个民族锻炼得越来越坚强,这是日寇的飞机大炮摧毁不了的。事后,我受到医务主任的批评,他说伤员需要安静。

昨天我被派到重伤区顶班,这儿的工作困难多了。一些弟兄有时会拒绝测体温、数脉搏,甚至不肯换药。“妈的,横竖好不了,别瞎折腾!”痛楚使他们的性情变得粗暴。有一次吃饭,我看到一个腿受伤的士兵在喂一个手受伤的士兵,我急忙跑过去代替他。我把米饭一匙一匙往他口里送,喂完一碗问他还要不要。他轻轻摇头,感谢我,说:“小姐,你真好!”我听了心中惭愧,我有什么值得他们感谢的呢?应该受感谢的是他而不是我。我一连喂了五六个。其中一个只咽了两口面汤就表示不要了。我问他要不要粥,他也摇摇头,用他那失神的眼光深深地看着我。后来医生告诉我,这弟兄的生命最迟到今晚便要结束了。我下意识地在他床前踱来踱去,内心默默地为他祈祷着。第二天我来接班时,这张床果然空了。

有一次,一个重伤的弟兄用裤带勒自己的颈项,医生急忙替他解开,他却打医生,喊着:“我不要活!不要活!横竖医不好的,为什么还要我多受几天苦呢?”这个医生边挨打边劝他,没有一点发怒或还手的表示。听着这样的叫喊我难过极了。我痛恨自己太无能,为什么不能把更多的弟兄从死神的手里夺回来呢?

这时,同房的一位连长半撑起受伤的身子说:“弟兄们,不要这样!我们是军人,保卫自己的国家,是我们的天职!绝不能因为自己是伤兵,便做出不好的举动。他们都是我们的兄弟姐妹,如今为了抗战,抛弃了家庭来看护我们。你们细想,现在是抗日时代,还能像过去给军阀当兵那么横暴吗?”那位打人的弟兄头低垂着,黄褐的脸上带着痛悔的神情。过一夜我再来时,交班的看护告诉我:“他死了!”我的心顿时便沉了下去。

晨哥,这封信快要结束了,我去上下半夜班的时间将到,不能再写了。希望你好好保重,你是无罪的,民众和历史都会为你们申冤昭雪。我相信你们胜利出狱的一天不会太远了!

附上一包换洗衣物,望妥收。

梦莹

9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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