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船就是放电影的船,一条船就是一个电影放映队。船上载着放映队全部的人员和家当,在水乡流动就很便当。
电影船不大,也分船艄、船舱和船头三个部分。船艄有艄棚,因骨架用钢管做的,看上去要比一般运输船的高大宽敞些。船舱用普通的乌篷盖顶,只不过旁板全改为玻璃窗了,玻璃上贴着从电影画报、电影海报上剪下来的内容,远看五彩缤纷,近看引人入胜。船头上放着一台发电机,隆重地用专用的油布套子呵护着。那时小镇没有电,放电影的电力全靠这台机器提供,要是它出毛病,就惨了。事实上,这种马达是蛮娇气的,常常“抛锚”或“插蜡烛”。“抛锚”就是发生故障,经过一番抢修又活了;“插蜡烛”就是死机,怎么也修不过来,你就点蜡烛祭它吧。多次经历这种扫兴的事,马达就有了一种令人恼恨的神秘感,犹如小孩子眼睛里的那些裹在白衣白帽白口罩里的医生。
电影海报是提前十天半月就贴出来的。只一张,贴在镇中心石桥堍,是一张印着一圈电影胶带的白纸。内容是用彩笔写的:某月某日某时,放映国产惊险战斗故事片《无名岛》,加映新闻纪录片……
每天上学路过石桥,我都要看一遍海报。有时风雨把海报刮掉了,就觉得心悬悬的,不踏实,担心发生变故了。
最担心的还是放映那天下雨。电影是露天放映的,一下雨就没戏了。别的镇的海报也是早贴出去的,没法“天雨顺延”,错过了日子,就只能等下一个轮回了。一个轮回是一两个月,多漫长啊!
那个日子终于盼来了,而且不下雨,谢天谢地!
吃过早饭去上学,远远地就听见了高音喇叭的声音。电影船泊在石桥附近,高音喇叭就架在艄棚顶上。喇叭里在播放歌曲,歌曲和晚上的电影没什么关系。这不是促销活动,因为没有必要。放映队的小伙子之所以在早市里喧闹一番,完全是一种炫耀。瞧,他们在船上这里那里地坐着站着,这样那样地说着笑着,似乎一个个都有了电影明星的派头了,似乎电影就是他们拍出来的。
伴着歌声的是马达的轰鸣声。马达就在船头上,空气里隐约有好闻的汽油味。这么健壮的马达是很让人放心的。
电影船就这样给小镇带来了一个欢天喜地的节日。
那时候的语文老师总会出“我的理想”之类的作文题,总有些男孩子会把当电影放映员作为远大的理想,可见在孩子们的心目中,电影船是个了不起的好东西。
河岸上挤着一帮孩子,在那里指指点点地欣赏贴在玻璃窗上的明星像和电影剧照。男孩子更在意男明星,比如王心刚、于洋、崔嵬、庞学勤等等;对战斗片和反特片更来劲,比如《怒海轻骑》《无名岛》《铁道游击队》《羊城暗哨》《宋景诗》什么的。《宋景诗》说的是农民起义军黑旗军和清廷王爷曾格林沁打仗的事,特来劲。那一阵子,许多男孩子都用木片做了大刀片子,刀把上缠着麻线,考究的还挂着两条红布条。一群男孩分成两队,隔着大片的红花田(用作绿肥的紫云英田),远远地布阵对峙;领头的喊一声杀,所有的战将都“举刀策马”,奋勇冲阵。一时间杀声四起,红布条飘扬,内心涌起来一种悲壮的豪情。两队相遇,并不真的厮杀,大伙就是想体验古战场上策马冲阵的那种感觉。
电影船和石驳岸之间有跳板连着,却没有人敢上船走访。那时候,小镇上的孩子没见过大世面,缺少交往的经验和自信。
想不到,放映队长有一天会来找我。
这件事要从街尾那片废墟说起。废墟就在我们家附近,本来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宅邸,后毁于日军的兵火。用“断壁残垣”来形容并不确切,因为整个儿是一片瓦砾。夏秋的荒草轻易就能淹没断砖残瓦,成为一片起伏的绿色。只有围墙还是完整的,斑斑驳驳地爬着些百脚草。朝南有一个石库门,用三条刻着纹饰的石条构成,看上去还是有点派头的。大家称这片废墟为“石库门里”,是男孩子的乐园。
二宝是农家孩子,说让这么大一片地荒着太可惜,就领着我们种南瓜。种南瓜讨巧,不必全面垦荒,只要拓出一个个锅盖那么大的“凼”就可以了。凼里施些猪窝泥,插七八粒南瓜子,上面用湿灰盖住就完成了播种。猪窝泥是上等的基肥,以后只要浇浇水就可以了。南瓜蔓长得快,一天一夜能长出几寸来。不久,一凼凼的南瓜就像一营营的兵,呼应着,与荒草展开了争地之战。有我们的帮助,南瓜当然胜券在握。南瓜蔓越长越快,快长疯了。像约好了的,好多南瓜花在一个早晨一齐开放。南瓜花是标准的朝阳的颜色,灿烂得要命,每一朵都是欢天喜地的样子。蜜蜂急忙赶来采蜜,嗡嗡嘤嘤,喜气洋洋。种南瓜真是很有劲的事!
那天中午,我们正在南瓜地流连,来了电影放映队的两个人,一个年长些的是队长,另一个很年轻的叫小高。他们竟是专门来找我们商量的!第一次有大人来和我们商量,我们有点感动,有点不知所措。
那是一件麻烦事:放映队每次放映都借用小学操场,这次正遇上学校翻建房子,放映队就看上了这片有围墙的废墟。
南瓜正处在收花结果时期,拳头大的小南瓜毛茸茸的爱煞人。毁掉这些嫩果太叫人难受了!我们咬着嘴唇,面面相觑——怎么办呢?最后,我们的目光都聚到了二宝身上,他为这些南瓜付出得最多。
二宝的脸上有了些红晕,冲我们说:“当然的,是吧?”
就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我们全明白了,点点头,松了口气。
二宝对队长说:“就这么定了,不算啥的。”他说得很随便。这种时候越随便就越显出气概。
我们一点也没提条件,倒是小高主动给了我们每人两张优待券。那时候每张电影票值五分钱。
以后,每次放电影就都在“石库门里”了。这给了我们一个机会,因为小龙家就在石库门里头。我们提早吃过晚饭,躲在小龙家的小房间里,等到场子里开始放幻灯片时才急急忙忙地溜进场去。幻灯片之后是新闻纪录片或科教片,我们所以急急忙忙是为了看幻灯片。有些幻灯片是电影队自制的,比如用作静场的“静”,用作告别的“再见”,用作说明的“换片”。有些幻灯片是文化站制作的,与当前中心工作或农事有关,比如“欢呼实施《婚姻法》”啦,“怎样防治二化螟”什么的。有些自制幻灯片是和当场的电影片有关的,比如“剧情简介”“时代背景”等。放映《野火春风斗古城》那天打出一片幻灯:“本部影片的编剧兼导演严寄州是常熟人。”放映《马路天使》时,有一片幻灯:“常熟人周璇被誉为金嗓子。”我们觉得这些幻灯片也很有趣,不看就太可惜了。
电影队的发电机就安置在小房间窗外不远的地方,躲在小房间里就有党的地下工作者在敌人眼皮底下活动的感觉了。这么一来,每次看电影,我们就有了双份的乐趣。潜伏和冒险对男孩子来说确是一种乐趣呢!
躲在小房间一个多小时不能大声讲话,怪难受的,就带些“小吃局”去消闲。放映《山间铃响马帮来》那次,炳元带来一口袋炒黄豆共享。不久,潜伏者就开始放起屁来,简直此起彼伏、臭不可闻,起先大家拼命忍着,后来终于无法忍住,笑得天昏地暗。笑声惊动了管发电机的小高,他在玻璃窗上朝我们弄眉挤眼,学着二宝那天的口吻说:“就这么定了,不算啥。”他这么一卖交情,潜伏从此就大为乏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