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歌剧院回来时,我已为第二天作出决定,在几天以来我想再次见到的那些形象中,我加上了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形象,这形象高大,是因为她轻柔的金发梳成高高的发式,是因为她在堂弟妇的包厢里对我微笑所许诺的柔情。我将要走弗朗索瓦丝对我说的公爵夫人散步走的那条路,但为了再次见到我在前天看到的两个姑娘,尽量不要错过一节课和一次教理课下课的时间。但是,在此期间,我不时回想起德·盖尔芒特夫人光彩照人的微笑,以及这微笑所产生的温柔感觉。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就试图把这微笑和这种感觉跟我早已有的浪漫想法进行比较(如同一个女人想要知道,别人刚给她的一种宝石纽扣,配在一条连衣裙上是否好看),浪漫想法产生的原因是阿尔贝蒂娜的冷淡,是吉泽尔的过早离去,而在此之前,则是自愿跟吉尔贝特分手,而且时间拖得过长(譬如被一个女人所喜爱,跟她同居这种想法);然后,是这两个姑娘中这个或那个的形象,我将其跟这些想法进行比较,而在比较之后,我立刻试图使我对公爵夫人的回忆符合这些想法。跟这些想法相比,对德·盖尔芒特夫人在歌剧院看戏的回忆显得微不足道,是燃烧的彗星长尾巴旁的一颗小星星;而且,我在认识德·盖尔芒特夫人以前,早已对这些想法一清二楚;相反,我对这回忆却记得并不清楚;我有时会把它忘记;那是在这些时候,这回忆在我脑中飘忽不定,如同其他美女的形象,然后仅仅跟我那些远远早于它出现的浪漫想法渐渐结合——这种结合排除其他任何女子的形象——并最终融为一体;在这些时候,我把这回忆记得十分清楚,应该能确切地知道是怎样的回忆;但我当时并不知道,它将会对我如何重要;这回忆只是十分温馨,如同在我想象中第一次跟德·盖尔芒特夫人约会,它是第一张素描,是写生的唯一素描,唯一根据生活画出的素描,唯一真正是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形象;在这些时候,我幸福地占有这回忆,却不必对它加以注意,这回忆想必迷人,因为总是回到它那里的是我对爱情的种种想法,这些想法在此刻还自由自在,回归时不慌不忙,毫无倦意,既没有任何必要,也没有丝毫忧虑;然后,这些想法越来越牢固地把这回忆固定下来,它就从这些想法中获得更大的力量,但自己却变得更加模糊;不久之后,我已无法再找到它;也许我是在遐想之中使它的形状完全改变,因为我每次看到德·盖尔芒特夫人,我都发现一种差别,而且每次都不相同,那就是我想象出来的夫人和我看到的夫人之间的差别。现在,我每天都能看到,当然是在德·盖尔芒特夫人走到那条街的尽头时,我仍然看到她高大的身材,她目光炯炯的脸和轻盈的秀发,看到我想在那儿看到的一切;但在几秒钟之后,我先把眼睛转向另一边,以装出并未想到会遇到她的样子,实际上却专门为见她而来,然后在走到跟她处于同一水平线时,又把眼睛转向公爵夫人,我这时看到的却是脸上的点点红斑,不知是因为外面风大还是酒糟鼻的缘故,只见她脸色阴郁,我每天跟她打个招呼,她只是十分冷淡地点点头,跟她那天晚上在看《淮德拉》时对我和蔼可亲的态度大相径庭,而我则装出意外的样子,看来她对此并不喜欢。然而,在几天的时间里,对两个姑娘的回忆虽说高下悬殊,仍为了控制我对爱情的想法,跟对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回忆进行了斗争,这几天过去之后,经常出现的最终是对夫人的回忆,而她的两个竞争对手则慢慢消失;我最终把我对爱情的所有想法转到这回忆之中,这种转移总的来说还是有意识的,仿佛是挑选出来作为消遣之用。我不再去想上教理课的两个姑娘和某个送牛奶的姑娘;但我也不想再到街上去找我想找到的东西:在剧院微笑时许诺的温情,以及远处才能见到的身影和金发下明亮的脸。现在我甚至无法说出德·盖尔芒特夫人长得怎样,我认出她是根据什么特征,因为她这个人从总体上看,脸跟连衣裙和帽子一样,每天都不相同。
有一天,我看到一个人迎面走来,头戴紫色有褶女帽,一张脸温柔而又光滑,蓝眼睛周围显出对称的魅力,鼻子的线条仿佛已在脸上消失,这时,我为何快乐而又激动地知道,我看不到德·盖尔芒特夫人决不会回家?我在一条走起来近便的街上看到一个侧影出现,头戴海蓝色无边小帽,鼻如鸟喙,面颊红润,眼睛炯炯有神,如同某个埃及女神,这时,我为何像昨天一样局促不安,为何也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为何也漫不经心地把眼睛转向别处?有一次,我看到的女人不仅长着鸟喙,而且活像一只鸟: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连衣裙乃至无边小帽都用毛皮制成,身上看不到任何织物,她仿佛像某些坐山雕那样,身上长着天然的毛皮,羽毛浓密、柔软,呈单一褐色,如同一种兽皮。在这天然羽毛之中,小小的脑袋上鸟喙弯曲,两只金鱼眼睛发出锐利的蓝光。
有一天,我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走了几个小时,却没有看到德·盖尔芒特夫人,正在这时,在这个贵族和平民杂居的街区,从隐藏在两座公馆之间的一家乳品铺里,突然出现一张模糊而又陌生的面孔,那是个优雅女子,正让店里把小圆柱形鲜干酪拿给她看,我还没有把公爵夫人认出,却已被她闪电般的目光击中,这闪电到我这里所用的时间,看来少于她的形象传过来的时间;另一次,我没有遇到她,却已听到十二点钟响,我知道没有必要再待在那里等她,就伤心地踏上回家的路;我沉浸在失望之中,对一辆远去的马车视而不见,我突然想到一位女士曾从车门向我点头,想起这女士显得放松而又苍白,或者恰恰相反,显得紧张而又活跃,她头戴圆帽,上面插有高高的羽饰,长着一张我觉得自己并未认出的陌生女人的脸,这女士正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她跟我打了招呼,我却没有还礼。有几次,我回来时看到她在门房间的角落里,我一向对门房审视的目光恨之入骨,这时可恶的门房正在对她必恭必敬地行礼,也许还在给她打“小报告”。因为盖尔芒特府的仆人,全都躲在窗帘后面,胆战心惊地窥视着他们无法听到的这次谈话,而在谈话之后,公爵夫人肯定会不准许被“嚼舌的门房”出卖的某个仆人外出。德·盖尔芒特夫人所呈现的各不相同的脸相继出现,这些脸都在她服饰的整体中占有一个相对的和变化的位置,时小时大,正因为如此,我的爱情并未依附于她肉体和衣料变化无常的各个部分的某一部分,各个部分会因日子不同而占据别的部分的位置,她也会改变和更新这些部分,而且几乎使其焕然一新,同时却使我依然局促不安,因为透过这些部分,透过新的衣领和陌生的面颊,我感到这仍然是德·盖尔芒特夫人。我喜欢的是无法看到的人,就是使这一切不断变化的人,也就是她,她的敌意使我忧伤,她的亲近使我震惊,我真想跟她生活在一起,把她的朋友通通赶走!她可以头上插一根蓝羽毛,也可以显出火红的脸色,但她的行为决不会使我感到无足轻重。
我自己并未感到,德·盖尔芒特夫人因每天遇到我而感到厌烦,但我从弗朗索瓦丝的脸上间接看出这点,她帮我做上午出门前的准备时,脸色十分冷淡,显出责备和怜悯的表情。我问她要衣物时,立即感到一股逆风从她那像挨过打的紧绷的脸上刮起。我甚至不想取得弗朗索瓦丝的信任,我感到自己决不能做到这点。她具有一种能力,会立刻知道我父母和我可能会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但这种能力的性质,我一直无法得知。也许这是一种神奇的能力,可以用它那特有的收集情报的方法来解释;使用这种方法,有些野蛮部落在邮政部门把某些消息传到欧洲殖民地前好几天就已得知消息,其实,这些消息并非用心灵感应来传递,而是用烽火从一个山丘传到另一个山丘。因此,关于我散步的这个具体问题,也许是德·盖尔芒特夫人的那些仆人听到女主人说,她老是在散步的路上遇到我感到厌烦,就把这些话转告弗朗索瓦丝。确实,我父母派来服侍我的仆人,即使不是弗朗索瓦丝,而是另有其人,我也不会因此而获益。从某种意义上说,弗朗索瓦丝跟其他仆人不同,她不像是仆人。她的感觉,她的善良和怜悯,她的严厉和高傲,她的机灵和局限,以及她白晳的皮肤和红润的双手,都说明她是村子里的大家闺秀,父母“家道殷实”,但在破产之后,只好让她去当仆人。她在我们家里,如同五十年前乡下的空气和农场的社会生活,因一种非同寻常的旅行而被带到我们这里,那就是度假胜地来到旅游者家里旅游。某一地区博物馆的橱窗,陈列着稀奇古怪的工艺品,这些工艺品由农妇制作并镶以边饰,现在某些省份还能见到,我们在巴黎的套间如同这种橱窗,装饰着弗朗索瓦丝的话语,她的话语受当地传统感情的影响,遵循十分古老的习俗。她善于在自己的话语中进行描绘,仿佛用彩线编织,描绘出她童年时代的樱桃树和小鸟,还有她母亲去世的床铺,仿佛现在还呈现在她的眼前。尽管如此,她来到巴黎服侍我们之后,就立刻跟楼里其他各层的仆人持相同的看法和法律观点——更何况任何人处于她的地位都会照此办理——她不得不对我们表示尊敬,但想要因此而得到补偿,就再三把五楼的厨娘对女主人说的粗话说给我们听,并觉得做下人的也有心情爽快之时,我们不由生平第一次感到,跟五楼讨厌的女房客存在着利害一致的关系,我们心里在想,也许我们确实是主人。弗朗索瓦丝性格的这种变化,也许无法避免。有些人的生活极其反常,必然会产生某些缺点,国王在凡尔赛,在他朝臣们中间所过的生活就是这样,跟法老或督治的生活一样奇特,而比国王的生活更为奇特的则是他朝臣们的生活。仆人们的生活无疑更为奇特,我们只是因习惯而无法看到。但是,正是因为有一些更加特殊的小事,所以我即使把弗朗索瓦丝辞退,我也注定要保留同样的仆人。其他一些仆人会在其后被我雇用;他们已有仆人的一般缺点,但在我家里仍会迅速发生变化。由于打击的规律决定了反抗的规律,他们为了不受到我性格上凸起部分的伤害,就全都使自己的性格在同样的地方凹进;同时,他们利用我的空当来插进他们的凸起的部分。这些空当我并不知道,也不知道凸起部分,他们的间隙接纳了凸起部分,因为这些正是空当。但是,我那些仆人逐渐变坏,使我知道了这些空当。正是从他们总是这样养成的缺点,我才得知我自己固定不变的天生缺点,他们的性格对我提供了我性格的一种反证。我母亲和我过去常常嘲笑萨士拉夫人,这位夫人在谈到仆人时说:“那种人,那类人。”但我应该说,我未曾希望用另一仆人来替换弗朗索瓦丝,原因是这另一仆人也同样会不可避免地属于通常那种仆人,并属于我雇用的那类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