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对我说,“我向您保证,我了解您的感受,并因此感到难受;我心里难受,”他补充道,并亲切地把手放在我肩上,“是因为我在想,如果我能留在您的身边,我也许夜里能跟您一起聊天,直至天亮,为您消除些许忧愁。我可以把许多书借给您看,但您如果心情这样,就无法看书。而我决不会获准让别人替我在这里值勤,我已接连两次找人替代,是因为我女友来了。”
说完后,他眉头紧皱,因为他心里烦恼,也因为他像医生那样在绞尽脑汁,看看有什么药能医治我的病痛。
“你赶快到我房间里去生火。”他对走过的一个士兵说。“喂,再快点儿,抓紧去办。”
接着,他又朝我转过身来,单片眼镜和近视的目光都暗示我们之间的深情厚意:
“啊!您来到这儿,来到我非常想念您的这所营房,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觉得是在做梦。那么,您身体好点了吧?这些事您待会儿说给我听听。我们到楼上我房间里去,在院子里别待得时间太长,这里风大,我已经感觉不到,但您还不习惯,我怕您觉得冷。那工作呢,您已开始干了?没有?您真怪!我要是有您这样的才能,我相信我会从早上一直写到晚上。您无所事事,这样更加快活。真是不幸,像我这样的平庸之辈,总是想要工作,可是能做事的人却不愿意工作。我还没有向您询问您外婆大人的近况。她送给我的蒲鲁东的亲笔信,我一直带在身边。”
这时,一位高大、英俊的军官,威风凛凛地从一个楼梯上慢慢走了下来。圣卢对他敬了礼,把手举到帽檐上,他那老是摇摆不定的身体在此时此刻纹丝不动。但他是迅速进入这种状态的,而且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挺直身子的动作又极其生硬,这敬礼完毕之后,他的手立刻突然落下,肩膀、双腿和单片眼镜的位置全都发生变化,这时刻与其说他静止不动,不如说是在紧张颤动,刚刚发生和即将开始的过度运动,在这种颤动中相互抵消。然而,这军官并未走过来,他镇静而又和蔼,威严而又高雅,总之跟圣卢截然不同,他也把手举到帽檐上,但却不慌不忙。
“我得跟上尉说几句话,”圣卢对我低声说道,“您劳驾,请到我房间里等我,是在四楼右边第二个房间,我一会儿就来。”
说完,他像冲锋那样,跟身前飞舞的单片眼镜一起,朝动作缓慢而又威严的上尉径直走去,这时有人牵来马匹,上尉在上马前下达几道命令,手势高雅而又矫揉造作,如同是在一幅历史画上,即将参加第一帝国的一次战役,而这时他刚刚回家,回到他待在东锡埃尔时所租的住宅,这住宅位于一个广场,其名称仿佛是对这位拿破仑主义者未卜先知的嘲讽,称为共和国广场!我走上楼梯,每走上一级都差点儿在钉有钉子的梯级上滑倒,看到一间间房间里墙壁光秃,摆放着两排床和背包。有人给我指出圣卢的房间。我在他关着的门外站立片刻,因为我听到里面有声音;有人在移动一件东西,有人让另一件东西掉了下来;我感到房间里并非空无一人,而是有某个人在里面。但这只是点着的火在燃烧的声音。火是无法安静的,会使木柴移动,但移动得十分笨拙。我走了进去;火让一根木柴滚动,让另一根冒烟。即使它不动,也会像粗人那样时时发出嘈杂声,我看到火焰蹿起后,这火的声音随之传到我的耳边,但是,如果我待在墙外,我就会觉得这声音是一个人发出的,此人在擤鼻涕和走路。最后,我在房间里坐了下来。墙饰使用十八世纪浅底花绸和德国深色织物,使这幢房子里其他地方的气味无法渗入,那气味腐臭难闻,如同黑面包的气味。在这迷人的房间里,我吃晚饭和睡觉会快乐而又平静。圣卢似乎就在屋里,因为桌上放有他的工作用书,旁边放着几张照片,我看到有我的照片和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照片,另外还因为生的火终于在壁炉里感到习惯,它如同俯卧的宠物,在热切地等待,安静而又忠诚,只是时而掉下一块即将烧成碎片的木炭,或是用火焰舔舔炉壁。我听到圣卢的表发出滴答声,这表想必离我不是很远。这滴答声时刻都在变换位置,因为我没有看到表;我感到这声音来自我身后、身前、右边、左边,有时消失,仿佛十分遥远。突然,我看到表在桌上。于是,我听到这滴答声在一个固定的地点,不再变换位置。我觉得听到这声音在这个地方;我不是听到它在这个地方,而是看到它在这个地方,声音没有固定地点。至少我们认为,声音跟运动有关,因此,声音的用途在于把运动告诉我们,并显然使运动变成必然和自然的事情。当然,一个病人如耳朵被密封,有时就听不到火烧的声音,就像此刻在圣卢的壁炉里劈啪作响的声音,那火把木柴烧焦,变成灰烬,然后任其落到篓筐里,也听不到有轨电车经过的声音,电车发出的音乐声,每隔一段时间在东锡埃尔的大广场上飞扬。于是,病人看书,书页会静悄悄地翻过去,仿佛由一位神祇来翻。准备洗澡水发出的沉闷的嘈杂声渐渐减轻,慢慢远去,如同天上小鸟啁啾。噪声远离、减轻,对我们的攻击力随之消失;榔头的击打声仿佛震动着我们头顶上的天花板,刚才使我们胆战心惊,现在我们却乐意听到这种声音,因为这声音变得轻微、舒适而又遥远,如同低语的树叶,在跟微风戏耍。我们玩打通关时,没有听到纸牌的声音,以为并未把牌移动,牌是自己移过去的,纸牌为迎合我们跟它们玩耍的愿望,就开始跟我们戏耍。谈到这里,我们心里会想,如果说对于爱情(甚至可加上对生活的热爱、对荣誉的喜爱,因为有人显然有这后两种感情),我们不应该像有些人那样,不是请求噪声消失,而是捂住双耳;如模仿他们,我们的注意力和我们的防卫能力就要转到我们自己身上,要让它们排除的不是我们喜爱的外界之人,而是我们因此人而痛苦的能力。
现在再来谈声音,我们如用两个更大的棉球堵住耳道,在我们楼上弹奏铿锵有力的乐曲的姑娘,只能弹出很轻的曲调;如在其中一个棉球上涂以油脂,它的专断独行立刻会使整幢屋子臣服,它的法律在屋外也会被执行。很轻就不再适用,这棉球在顷刻间关上琴键,音乐课突然结束;在我们楼上来回走动的先生,突然停下脚步;马车和有轨电车中止行驶,仿佛在等待一位国家元首光临。这种声音的减轻,有时不是使人安然入睡,而是让人无法睡着。昨天,嘈杂声响个不停,不断向我们描绘出街上和屋里的种种运动,最终使我们入睡,就像一本枯燥无味的书,看看就会睡着;今天,我们睡眠时一片寂静,却听到一个碰撞的声音,比其他声音更响,但跟叹息一样轻微,同其他声音都没有关系,显得十分神秘;一想到这声音从何而来,我们就会醒来。如果在片刻间把塞在病人中耳里的棉球取出,这声音就突然像阳光那样重新出现,如同正午的太阳,光线耀眼,重现宇宙;大量被逐出的噪音迅速回归;我们听到各种声音如同起死回生,仿佛是音乐天使唱出的圣诗曲调。空寂的街道,一时间充满了歌唱的有轨电车的翅膀,那些翅膀在接连不断地迅速飞翔。在房间里,病人不是像普罗米修斯那样创造了火【51】,而是创造了火的声音。有时加大棉塞,有时将其松开,犹如附加在外部世界的乐器上的两个踏板,我们有时踩这个,有时踩那个。
只是有些声音的消除并非是暂时现象。一个人耳朵完全聋了,要让他用锅煮牛奶,就得把锅盖打开,用眼睛紧盯着极光般的白色反光,这反光如同暴风雪来临前的反光,是牛奶沸腾的预兆,明智的做法是对此深信不疑,并像天主让波涛停止不前那样,把电器插头拔掉;这时,沸腾的牛奶痉挛般升起的卵形,在几次斜向上升后已如涨潮一般,使几张倾斜的帆鼓起并呈圆形,奶油使这些帆形成波形皱褶,并让一张珠色帆冲入暴风之中,如果电的暴风被及时制止,切断电流就会使帆全都原地旋转,并变成玉兰花瓣随波逐流。如果这病人没有迅速采取必要的预防措施,他的书和他的表被这牛奶的怒潮淹没之后,只会在牛奶的海洋中隐约显现,他也只好叫老女仆来救助,即使他是著名政治家或大作家,女仆也会说他真不懂事,活像五岁小孩。在其他时刻,在这神奇的房间紧闭的门前,一个刚才不在的人这时出现,他是个客人,我们没听到他进来,他只是做着手势,如同在简短的木偶戏中,这种木偶戏使有些人觉得十分舒服,因为他们已对说话感到厌烦。对这个全聋的聋子来说,由于失去听力时跟他获得听力时一样,世界同样美丽,所以他现在愉快地漫步在这声音尚未创造出来的、与伊甸园相差无几的土地上。最大的瀑布,一个个只为他的眼睛而展示晶体般的水帘,他眼睛十分平静,胜过风平浪静的大海,像天堂中的瀑布一样纯洁。他认为,声音在他耳聋之前是一种运动的原因具有的可感知的形式,因此,运动而不发出声音的物体,仿佛在没有原因地运动;它们丧失发出声音的特点,展现出一种自发的活动,它们仿佛有生命;它们运动、静止、自燃。它们自己飞起,如同史前时期的有翼巨兽。在聋子的这座无邻居的孤独房屋里,在他全聋之前,开饭上菜时已经十分小心谨慎,不弄出一点声音,而现在,这事已悄悄由几个哑巴来干,如同在服侍幻梦剧中的国王。犹如在舞台上那样,这聋子在窗口看到的建筑物,如兵营、教堂、市政厅,只是布景而已。这建筑物如有朝一日倒塌,就会产生乌云般的灰尘,并能看到一片废墟;它在物质上不如做布景的宫殿,但也不是这样的薄板,它将落到神奇的世界之中,但一块块沉重的方石,却不会发出任何粗俗的声音,来玷污洁白无瑕的寂静。
这寂静是比较而言,笼罩在我已在里面待了片刻的军人小房间里,这时却被打破。门打开,圣卢让单片眼镜落到胸前,快步走了进来。
“啊!罗贝尔,在您这儿真是舒服。”我对他说道。“如果允许我在这里吃晚饭和睡觉,那有多好。”
确实,如果这样做并未被禁止,我会在这儿享受到多好的休息,而且无忧无虑,因为我受到安宁、警惕而又欢乐的气氛的保护,维持这种气氛的是千百个生活规律、胸怀坦荡、意志坚强的人,是千百个无忧无虑的人,他们在军营这个大家庭里,时间已具有行动的形式,悲伤的报时钟声被欢快的军号声所替代,对这种军号声的回忆,虽说已化为齑粉,却永远悬浮在城市的街道之上;这声音肯定能被听到,而且是音乐之声,因为它不仅是权威对服从的控制,而且是理智对幸福的控制。
“啊!您希望最好睡在这儿,在我旁边,而不是独自一人去旅馆住。”圣卢笑着对我说道。
“哦!罗贝尔,您真残酷,用这事来讥笑我,”我对他说道,“可是您知道这是办不到的,也知道我在那儿会十分难受。”
“啊!您把我说得太坏了,”他对我说道,“我刚才恰恰想到,您希望今晚最好待在这儿。我去请求上尉同意的正是此事。”
“他同意了?”我大声问道。
“毫无问题。”
“哦!我真喜欢他!”
“不,您过奖了。现在,让我把我的勤务兵叫来,请他给我们准备晚饭,”他补充道,“而我要转过头去,不让人看到我的眼泪。”
有好多次,圣卢的这个或那个战友走进房间。他把他们全都赶了出去。
“喂,出去。”
我请他把这些人留下。
“不行,他们会让您无法忍受:他们没有文化,只会谈论赛马,或者是给马洗刷。另外,他们会把我这样宝贵的时光浪费殆尽,而我又多么想望这种时光。不过您得知道,我虽然说这些战友粗俗,但并不说明军人全都智力低下。远非如此。我们有一位军官,十分出色。他教过一门课,把军事史上得像在做示威演习,像是上一种代数课。即使从美学角度来看,也具有一种归纳和演绎的美,对这种美,您决不会无动于衷。”
“是否是那位准许我留在这里的上尉?”
“不是,幸好不是,您因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喜欢’的那位,是地球上前所未有的大笨蛋。他管理士兵的伙食和军服十分出色;他一天有好几个小时都跟中士长和裁缝师傅待在一起。这是他的优点。但他跟所有人一样,非常看不起我对您说的那位出色的军官。没有人跟这位军官交往,因为他是共济会会员,不去教堂做忏悔。博罗季诺亲王永远不会请这位小资产者到家里来做客。不过此人还是很有胆识,他曾祖父是小庄园主,要是没有拿破仑的那些战争,他可能也是庄园主。另外,他也有所觉察,自己的社会地位不伦不类。他几乎不去赛马俱乐部,因为这个所谓的亲王,在那里十分尴尬,”罗贝尔补充道,“因同样的模仿精神,最终同时接受他老师的社会理论和他父母的社交偏见,却在不知不觉中把对民主的喜爱和对帝国时期贵族阶级的蔑视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