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盖尔芒特夫人在其中生活的那幢别墅和进行消遣的那间楼下包厢,在我看来跟她那些套间一样如同仙境。吉斯、帕尔马和盖尔芒特-巴伐利亚这些姓氏,使公爵夫人所去的那些度假胜地有别于其他所有度假胜地,使她每天从她公馆乘马车去参加的晚会有别于其他所有晚会。即使这些姓氏使我知道,这些度假胜地和这些晚会中相继包含着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生活,它们也不能使我对此有任何清楚的了解。这些度假胜地和这些晚会,都以不同的方式来确定公爵夫人的生活,只是使它蒙上不同的神秘色彩,却并未使它的神秘有丝毫减弱,这神秘只是有位置的移动,在众人生活的波涛中间被舱壁隔开,封闭在圣器之中。狂欢节时,公爵夫人会在地中海前吃午饭,但在德·吉斯夫人的别墅里,这位巴黎上流社会的女王身穿白色凸纹布连衣裙,在众多王妃中间只是跟其他女客相同的普通女客,但因此却使我更加激动,她则面貌焕然一新,成了舞蹈明星,以别具一格的舞步先后取代她那些跳芭蕾舞的姐妹;她能看到皮影戏,不过是在帕尔马公主的一次晚会上,能看到悲剧或歌剧,不过是在盖尔芒特王妃的楼下包厢。
由于我们在一个人的身体中置入他可能有的各种生活,置入他对自己认识的、刚刚离开的或将要重逢的那些人的回忆,因此,如果我从弗朗索瓦丝那里得知,德·盖尔芒特夫人将走到帕尔马公主府去吃午饭,我就会在将近中午十二点时看到她从家里走到楼下,身穿肉色缎子连衣裙,跟她脸色相仿,如同一片染上夕阳色彩的云,这就是我当时看到圣日耳曼区的所有乐趣,只见它们展现在我的面前,在这小小的躯体中,宛如在贝壳里,在两个壳瓣闪闪发光的珍珠层之间。
我父亲在部里有个朋友,名叫A.J.莫罗,他为跟其他姓莫罗的人有所区别,就总是在自己的姓氏前面加上这两个名字的起首字母,因此,大家为简便起见,索性称他为A.J.。我不知道这个A.J.如何弄到一天晚上歌剧院盛大演出的一张正厅前座的戏票;他把戏票寄给了我父亲,由于我第一次看贝尔玛演出后感到失望,后来再也没有去看她演出,而她这次要演出《淮德拉》的一幕,因此由我外婆出面,让我父亲把戏票给我。
老实说,这次能否去看贝尔玛演出,我毫不在乎,而在几年以前,她曾使我心潮澎湃。我发现自己对以前看得重于健康和休息的事情,现在竟无动于衷,不免内心怆然。这并非是因为我想要就近观赏我想象力依稀可见的珍贵现实片段的欲望不如当时强烈,而是我的想象力现在不再把这些片段置于一位著名女演员的朗诵之中;自从我对埃尔斯蒂尔进行一次次拜访之后,我以前对贝尔玛的这种演技和悲剧艺术的信仰,现已转到某些挂毡和某些现代绘画作品上;我的信仰和我的欲望,不再一如既往地崇拜贝尔玛的朗诵和姿势,因此,我心里所保存的它们的“复身”也就渐渐消亡,如同古埃及那些亡故者的“复身”,必须经常提供食物才能维持其生命【29】。这艺术已变成薄薄一层,十分脆弱,任何厚实的灵魂都不会再寄居其中。
我使用我父亲得到的戏票,登上歌剧院的大楼梯,看到前面有一男子,我起初以为是德·夏吕斯先生,因为此人的举止像他;这时他转过头来,向一个职员询问事情,我才知道自己看错了,但我毫不犹豫地把这个陌生人列入同一社会阶层,依据的不仅是他的衣着,而且还有他跟检票员和女引座员说话的方式,他们让他等待片刻。虽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但在那个时代,服饰华丽而又富裕的那部分贵族和服饰华丽而又富裕的金融家以及工业巨子之间,仍然存在着十分明显的区别。一位金融家或工业巨子对下级说话时语气傲慢、不容置辩,以显示自己的潇洒,而大贵族却态度温柔,面带微笑,装出谦和和耐心的样子,显得跟普通观众一模一样,并以此表明他特有的良好教育。看到他面带善意的微笑,以掩饰他所代表的狭小而又特殊的世界无法跨越的门槛,可能有不止一个富裕的银行家之子,在此刻走进剧院时,会把这位大贵族看成无名之辈,只要没有发现他跟各家画报最近刊登的一幅肖像画复制品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这肖像是奥地利皇帝的侄子萨克森亲王,这时正好在巴黎。我知道他是盖尔芒特家的好友。我走到检票员身旁时,听到萨克森亲王或可能是亲王的那位微笑着说:“我不知道这包厢的号码,她表姐告诉我,只要问她的包厢就行了。”
他也许就是萨克森亲王;他在说出“她表姐告诉我,只要问她的包厢就行了”这句话时,他两眼在想象中看到的可能是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如果这样,我就能看到她正在她堂弟妇的楼下包厢里,度过她那无法想象的生活的一个时刻),因此,这含笑而又特殊的目光,这些如此普通的话语,使我的心感到抚摸的舒适(比虚无缥缈的遐想还要舒服),这抚摸靠交替使用两个触角来完成:一是可能出现的幸福,二是并不可靠的声誉。他在对检票员说出这句话时,至少使我日常生活中观看的一出普通的夜场戏,可能跟一个新的世界联系在一起,这就是检票员在说出“楼下包厢”这四个字后指给他看的那条走廊,他走了进去,只见走廊潮湿,墙上有条条裂缝,仿佛通向海底洞穴,通向神话中海洋仙女的王国。我前面只有一位身穿晚礼服的先生渐渐走远,但我反复在想,他就是萨克森亲王,现在去看望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我如同手握拙劣的反射镜,无法把这一想法恰好投射到他的身上。虽说他现在独自一人,这想法在他身外,无法触摸,奇长无比,断断续续,如同投影,仿佛在前面给他引路,犹如一位神祇,其他人无法看到,却总是待在希腊战士身旁【30】。
我来到自己的座位,一面在想《淮德拉》中我记不清楚的一个诗句。我把这句诗读了出来,其音步的数目却不合要求,但我在数出音步的数目后,感到这不符合标准的诗句跟标准的古典诗句根本就无法相比。我不会感到惊讶的是,这冗长的诗句,要去掉六个以上的音节,才能变成十二音步的诗句。这时我突然想起了这个诗句,人间并不存在的这些无法消除的凹凸不平,顿时神奇地消失得无影无踪;诗句的音节立刻符合亚历山大体十二音节诗的要求,多余的音节轻而易举地被排除在外,如同气球在浮出水面时马上破裂。诗句中这冗长的部分,我刚才反复与其较量,其实只是一个音步。
正厅前座的部分票子在售票处出售,卖给故作风雅或好奇之徒,他们想要观看无法在别处就近看到的一些人。这些人真正的社交生活,通常是秘而不宣,这时却依稀展现在公众面前,帕尔马公主为朋友们订了楼上楼下的所有包厢,这剧场如同沙龙,每个人都在换座位,有时坐这儿有时坐那儿,以便坐在一位女友身旁。
我旁边坐的是一些庸俗之徒,他们并不认识那些订票人,却非要表明他们能辨认出来,并大声说出那些人的姓名。他们还说,那些订票人来此就像来到自己的客厅,意思是说,那些人对演的戏并不注意。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一个有才华的大学生,买了正厅前座的票来观看贝尔玛的演出,只是因为不想弄脏手套,不要妨碍别人,跟他有幸坐在其身边的观众和睦相处,不时微笑着追逐转瞬即逝的目光,跟一个熟人目光相遇时无礼地避开,这个熟人他是在剧场里发现的,感到不知所措,在犹豫良久之后,他决定前去跟此人打个招呼,但他尚未走到此人跟前,开场棍敲三下的声音却已响起,他只好像希伯来人逃到红海那样溜了回去【31】,处于男女观众翻腾的波涛中间,这波涛由他掀起,因为他撕破了女观众的裙子,踩坏了男观众的高帮皮鞋。相反,是因为上流社会人士都坐在一个个包厢里(在楼厅栏杆后面),如同在一个个悬挂的小客厅里,客厅的一面隔墙已被去除,或是像在一个个小咖啡馆里,他们到里面去吃果冻蛋糕,却又不必害怕那不勒斯风格建筑中的金边镜子和红色椅子;这是因为他们若无其事地把手放在这歌剧艺术圣殿的一根根镀金的柱身上,这是因为他们并未因欢迎过于隆重而心情激动,因为有两尊塑像,把棕榈叶和桂冠献给这些包厢,这是因为他们只要有头脑,就会在看戏时思想不受拘束。
起初只是黑暗而又模糊,在这黑暗之中,我们突然看到名人的两眼发出的磷光,犹如不可见的宝石的光芒,或是像亨利四世的像章显现在黑底之上,这是奥马尔公爵俯身的侧影,一位看不到的女士对他喊道:“殿下,请允许我给您把大衣脱下”,但亲王回答道:“啊,别这样,德·昂布勒萨克夫人。”她不顾亲王假意推辞,给他脱了大衣,她获此殊荣,众人见了羡慕不已。
不过,在其他楼下包厢,居住在这些阴暗住所的白衣女神,几乎到处都有,都靠在阴暗的墙壁上隐藏起来,使人无法看到。但是,随着剧情的推进,她们模糊的人影一个接着一个无精打采地从她们编织的夜幕深处钻出,朝光亮处升起,露出她们半裸的身体,垂直地停留在半明半暗的水面上,她们闪闪发光的面孔一个个从羽扇后面露出,一把把羽扇如波浪般轻轻翻滚,泡沫四溅,十分欢快,她们紫红的头发饰有珍珠,显得零乱,仿佛被起伏的波涛压弯;然后,正厅前座开始显现,这是凡人的居所,跟阴暗、透明的王国永远分开,而王国的边界是海洋女神清澈而又明亮的眼睛,处于平坦的水面上,到处可见。海岸边的折叠加座,乐池里乐谱的形状,在她们的眼睛里勾画出来,依据的是透视法仅有的那些原理,以及它们入射的角度,这就像外部世界的这两类那样,我们知道它们跟我们不同,连极其简单的灵魂也不具备,因此我们认为,对它们微微一笑或是看上一眼,都是荒谬之举:一类是矿物,一类是跟我们没有交往的人。在这里,这些容光焕发的大海女儿,会随时从王国边界回来,微笑着回到游弋在高低不平的海底的特里同【32】身边,或是回到一个水栖半神那里,半神的脑袋是光滑的卵石,上面有波涛冲来的一根平滑海藻,眼睛则是圆形水晶。她们朝他们俯下身子,给他们吃糖;有时,波涛微微分开,又来了个海中仙女,她姗姗来迟,不好意思地微笑着,她刚从黑暗深处出来,如同盛开的花朵;然后,这幕戏结束,各位姐妹不想再听到把她们吸引到水面上的人间悦耳而又嘈杂的声音,就一下子全都潜入水里,消失在黑暗之中。这些不准别人接近的好奇女神,对人类的作品略加关心,来到她们隐蔽所的门口观看,在这些隐蔽所中,最著名的是半明半暗的礁岩,被称为盖尔芒特王妃的楼下包厢。
王妃是著名女神,在远处主持下级神祇的娱乐活动,她故意待在稍微靠后的地方,坐在侧面一张长沙发上,沙发面料红色,如同珊瑚岩礁,旁边有宽阔的玻璃反光,可能是一面镜子,使人想起某种切面,光线穿过晶体般耀眼的水中,会形成这种切面,垂直、暗淡,如液体般流动。一朵硕大白花,既像羽毛又像花冠,如同某些海洋花卉,像翅膀那样毛茸茸的,从王妃的额头沿着一边面颊的曲线垂下,柔顺而又雅致,多情而又活泼,仿佛把半个面颊遮盖,如同一只粉红色的蛋,置于柔软的翠鸟窝里。在王妃的头发上,发网一直垂到眉毛,后又在下面齐喉处再现,发网由南半球某些海中捕到的白贝壳制成,并饰有一颗颗珍珠,如同刚从波涛里露出的海洋镶嵌画,不时淹没在黑暗中,但即使在黑暗中,仍显示出一个人的存在,因为可看到王妃那两只神采奕奕的明亮眼睛。王妃的美貌,使她远胜于半明半暗中其他美妙女子,但她的美并非完全表现在她的皮肤上,而且还表现在她的颈背、肩膀、双臂和身材上。但是,她身材美丽而又并未定型的线条是确切的起点,必然伸展出一条条不可见的线条,而你的眼睛又会将其延伸,把这些美妙线条置于这女子周围,如同理想的形象在黑暗背景上投下的幻影。
“这是盖尔芒特王妃。”坐在我旁边的女子对跟她一起来的先生说,说时在Princesse(王妃)这个词前加上好多个p,以表示这称呼滑稽可笑。“她把自己的珍珠都戴了出来。我感到,我即使有这么多珍珠,也不会像她那样全都戴出;我并不认为这样就显得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