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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所多玛和蛾摩拉(二)(8)

“说到德雷福斯派,”我说,“听说冯亲王也是这一派。”——“啊!您跟我谈起他,正是太好了,”德·盖尔芒特先生大声说道,“我差点儿忘了,他请我星期一去吃晚饭。但是,他是否是德雷福斯派,我根本就无所谓,因为他是外国人。我对此毫不在乎。对法国人来说,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不错,斯万是犹太人。但在此之前——请原谅,弗罗贝维尔——我却怯懦地认为犹太人也可以成为法国人,我说的是体面的犹太人,是社交界人士。而斯万以前完全是这种人。唉!他现在迫使我承认我看错了,因为他现在支持那个德雷福斯(德雷福斯无论是否有罪,都决不是斯万那个圈子里的人,斯万也决不会跟他相遇),反对接纳他并把他当作自己人的那个社会。没什么可说的,我们过去都充当斯万的担保人,我甚至可以担保他跟我一样爱国。啊!他对我们是以怨报德。我承认自己从未想到他会这样。我把他想得太好了。他有才智(当然是他那种人的才智)。我现在十分清楚,他当时那桩不光彩的婚姻,说明他已丧失理智。啊,您是否知道,斯万的婚姻曾使有个人十分难受?那就是我的妻子。奥丽娅娜往往像我说的那样,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但在心里,她的感受极其强烈。”德·盖尔芒特夫人很高兴听到对她性格的这种分析,并显出谦虚的样子,她一声不吭,是因为谨慎地接受这种赞美,但主要是怕打断他的话。德·盖尔芒特先生哪怕对这个话题谈上一个小时,她也会纹丝不动地听着,仿佛是在给她奏乐。“啊,我记得,她听到斯万结婚的消息后,感到自己在生气;她觉得我们对他那么好,他这样做实在不像话。她当时很爱斯万,感到十分伤心。是不是这样,奥丽娅娜?”德·盖尔芒特夫人觉得,在这件事上,她应该回答如此直截了当提出的询问,这样就能不露声色地认可她感到已经说完的称赞。她语气羞怯而又纯朴,显出“心领神会”的样子,用温柔而又持重的声音说道:“是的,巴赞说得不错。”——“不过,这并不是一回事儿。您又有什么办法呢?爱就是爱嘛,虽说我认为爱应该有某种界线。对一个年轻人,一个毛孩子,因想入非非而误入歧途,我是会原谅的。但斯万是个聪明人,他老成持重,是绘画的行家,是沙特尔公爵和吉贝尔家的常客!”但德·盖尔芒特先生说出这些话的语气却十分友好,丝毫没有他平时往往表现出的俗气。他说时显得伤心,又有点气愤,但同时使这种表情略带严肃,因此具有伦勃朗画中某些人物温和而又大度的魅力,西克斯市长就是如此。可以感到,在公爵看来,斯万在德雷福斯案件上的表现并不道德,实在是毋庸置疑的事,他对此感到伤心,如同做父亲的看到自己的一个孩子,辜负了他作出巨大牺牲才受到的良好教育,存心毁掉他为孩子创造的美好前程,做出了家里的规矩或看法所不能容忍的荒唐事,败坏了受人尊敬的姓氏的名声。想当初,德·盖尔芒特先生得知圣卢是德雷福斯派,确实没有像现在这样惊愕和痛苦。首先,他认为他外甥是误入歧途的青年,在改邪归正之前,做出任何事情都不足为怪,而斯万用德·盖尔芒特先生的话来说是“沉着冷静,具有头等的地位”。其次,而且主要是,至今已过了相当长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从历史的观点来看,发生的事情似乎已部分证明德雷福斯派的观点正确,但反德雷福斯派的反对却更加激烈,并从最初纯粹的政治力量变成一股社会力量。现在,军国主义和爱国主义的问题,以及社会中掀起的愤怒浪潮,已经具有暴风雨初起时也不会有的巨大力量。“您看,”德·盖尔芒特先生接着说,“即使从斯万那些亲爱的犹太人的角度来看,由于他完全支持他们,他也干了一件蠢事,而且后患无穷。他证明他们都是秘密聚集在一起,在某种程度上是迫不得已地在支持他们民族中的一个人,即使他们并不认识此人。这是一种公害。我们显然过于宽容,而斯万的错误影响更大,是因为他受人尊敬,甚至受到款待,几乎是大家熟悉的唯一一位犹太人。大家心里会想:Ab uno disce omnes(罪恶见一知百【126】)。”(他及时想到这句恰如其分的话,感到洋洋得意,在这位被背叛的大老爷阴郁的脸上,立即显出自豪的微笑。)

我很想知道亲王和斯万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斯万尚未离开晚会,我也想见他一面。我对公爵夫人说出了这个愿望,她听了对我回答说:“我可以告诉您,我不是特别想见到他,因为刚才在德·圣欧韦尔特家里,有人对我说,他似乎希望我能在他临死前结识他的妻子和女儿。天哪,他要是病了,我会十分难受,但我首先希望他的病没有这样严重。另外,这也不能算是理由,因为这事要办成实在是太容易了。一位毫无才华的作家只会说:‘请投我一票,让我进法兰西语文学院,因为我妻子就要死了,我想最后给她一个惊喜。’要是必须认识所有垂死之人,那就再也不会有沙龙了。我的马车夫也许会来求我:‘我女儿病得很重,请设法让帕尔马公主接待我。’我爱夏尔,要是拒绝他,我会十分难受,正因为如此,我才情愿对他避而远之,使他无法对我提出这个请求。我衷心希望他还不像他所说的那样是垂死之人,但是,如果真的这样,那也不是我去结识这两个女人的时候,她们使我失去了我最可爱的朋友,时间长达十五年之久的朋友,而且,他还会对我置之不理,我甚至不能借此机会见他一面,因为他那时已经死了!”

这时,德·布雷奥泰先生仍然在想刚才德·弗罗贝维尔上校说他的话纯属捏造这件事。“我并不怀疑您说的事情十分可靠,亲爱的朋友,”他说,“但我相信我说的事来源可靠。那是拉图尔·德·奥弗涅亲王告诉我的。”【127】

“我感到惊讶,您这样知识渊博,竟然还在说拉图尔·德·奥弗涅亲王,”德·盖尔芒特先生打断了他的话,“您知道,他根本就不是亲王。这个家族只剩下一个成员,那就是奥丽娅娜的叔叔布永公爵。”【128】

“是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弟弟?”我想起她当姑娘时姓布永,就这样问。“不错。奥丽娅娜,德·朗布勒萨克夫人在跟您打招呼。”【129】确实,不时可看到朗布勒萨克公爵夫人微微一笑,这微笑如同流星,飞向她认出的一个熟人后随之消失。但这微笑并非是用明确的无声语言主动确认,而是几乎立即消失在一种并非因认出某人而产生的欣喜之中,与此同时,她的头微微点了一下,就像在恬静地为人祝福,使人想起一位有气无力的高级教士,在点头为一群领圣体的女信徒祝福。德·朗布勒萨克夫人根本就不是高级教士。但我已知道这种表示认出人的特殊方式,虽说这种方式早已过时。在贡布雷和巴黎,我外婆的所有女友在社交聚会时都习惯用这种方式打招呼,她们显出天使般的神色,就像教堂里举扬圣体时或在葬礼时看到一个熟人,有气无力地问好,最后以祈祷结束。这时,德·盖尔芒特先生的一句话,对我所说的亲属关系作了补充。“但您已经看到过布永公爵。”德·盖尔芒特先生对我说。“今天下午,他走出我书房时您正好进来,是身穿白衣的矮个子先生【130】。”原来是那个被我看成贡布雷小市民的人,我现在仔细回想起来,才觉得他和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相像。德·朗布勒萨克夫人和我外婆的女友们都用过时的方式打招呼,使我开始产生兴趣,因为这向我表明,在狭小而又封闭的阶层,无论是小市民还是大贵族,陈旧的行为方式依然存在,使我们能像考古学家那样发现阿兰古子爵【131】和路易莎·皮热【132】时代的教育及其反映的精神风貌。现在,一个贡布雷小市民和跟他同龄的布永公爵外貌完全相同这件事,使我更加体会到(我以前在一张达盖尔银版照片【133】上看到,圣卢的外公拉罗什富科公爵【134】在衣着、神态和风度上跟我姑公完全相同,曾感到十分惊讶),社会阶层乃至个人是有差别的,但过了一段时间回过来看,却觉得同一时期的人完全相同。其实,服饰相似以及脸上反映出时代精神,对一个人来说极其重要,而他所属的社会等级,只是对他的自尊心以及在其他人想象中占据重要地位,要看出路易—菲力浦时代的大贵族跟同时代的资产者的区别,并不比前者跟路易十五时代的大贵族的区别来得大,也不需要走遍卢浮宫的条条画廊。

这时,受盖尔芒特王妃保护的一位巴伐利亚长发乐师,对奥丽娅娜施了礼。她点头还礼,但公爵不认识他,看到此人相貌古怪,就认为必然臭名昭著,而他妻子却跟这种人打招呼,不禁勃然大怒,就朝她转过身去,面孔铁板,似乎在问:“这怪人是谁?”可怜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处境相当尴尬,如果乐师对这个受丈夫折磨的妻子有所怜悯,他就应该尽快走开。但他周围都是公爵这个圈子的老朋友,他默默施礼也许是因为他们在场的缘故,并表明他对公爵夫人施礼理所当然,他跟她并非素昧平生,他也许想从公爵对他的当众侮辱中解脱出来,也许在本应按理智行事之时,他听从突然产生的一种模糊而又强烈的错误想法,想要一丝不苟地按礼仪行事,于是,乐师走到德·盖尔芒特夫人近前,并对她说:“公爵夫人,我请您赏光把我引见给公爵。”德·盖尔芒特夫人听了十分尬尴。她丈夫虽说有外遇,她毕竟还是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不会剥夺自己的权利,有权把她熟悉的人引见给她丈夫。“巴赞,”她说,“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德·赫韦克先生。”【135】

“我不是问您明天是否去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家。”德·弗罗贝维尔上校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说,以消除德·赫韦克先生不合时宜的请求所造成的沉闷气氛。“巴黎的名人都会去。”这时,盖尔芒特公爵如同铁板一块,转身面对不知趣的乐师,他身躯高大,默无一言,怒目而视,如同在打雷的朱庇特,一动不动地站了几秒钟时间,两眼发出愤怒和惊讶的光芒,头发拳曲,仿佛从火山口喷出。然后,他由于只有在冲动时才能进行合乎要求的施礼,就显出挑衅的架势,似乎向所有在场的人表明,他并不认识这位巴伐利亚乐师,然后他把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放在背后,上身往前倾斜,向乐师深深地鞠了一躬,这鞠躬突然而又猛烈,表示既惊讶又愤慨,吓得乐师在鞠躬还礼时颤抖着往后退,以免对方的脑袋重重地撞到他的肚子。“但我明天正好不在巴黎。”公爵夫人对德·弗罗贝维尔上校回答道。“我要告诉您(这事我不该承认),我活到这把年纪,却还没有见识过蒙福尔拉莫里教堂的彩画玻璃窗【136】。这说不过去,但确实如此。为消除这种错误的无知,我决定明天去看看。”德·布雷奥泰先生露出狡黠的微笑。他其实心里明白,公爵夫人活到这把年纪还没有见识过蒙福尔拉莫里教堂的彩画玻璃窗,说明这次艺术参观并不是突然变得迫切的一次“紧急”补救,既然可以推迟二十五年之久,那就完全可以毫无风险地再推迟二十四个小时。公爵夫人制订的这个计划,只是以盖尔芒特家族的方式颁布法令,宣称圣欧韦尔特沙龙决不是真正高雅的府邸,邀请你去那里,只是想在《高卢人报》的报道中用你的光临来加以炫耀,这府邸将给你不会在其中看到的那些或那个女人盖上“极其高雅”的印记。德·布雷奥泰先生感到微妙的乐趣,这时又像社交界人士那样,看到德·盖尔芒特夫人做出他们因地位低下而无法仿效的事情,增添了一种诗意的愉悦,但只要看到这种情景,他们就会哑然失笑,这就像跟土地相依为命的农民,看到比他们自由、富裕的人们从他头顶上一跃而过,但这种微妙的乐趣,跟德·弗罗贝维尔先生立即感到的那种不动声色的欣喜毫无相同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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