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手姜’病倒床榻有些时日了,传说中的驼背神医捋着山羊胡须连连摇头、咂舌。
木隶对病榻上的干瘪老翁恨之入骨,此刻却是五味杂陈,洗面的汗水里汇杂了泪水。他看见神医离去,垂下斧头仰望乌云蔽日心口隐隐作痛,预感到即将失去这个虐待他多年的恩师了。
父亲行将就木,骜、鹏、鹤三兄弟更是吆五喝六,较之往日精气倍增。作坊内外皆是愁容满面,众弟子在姜家名为学徒实为无偿雇佣而已。老东西健在,午餐还能吃一个馒头、喝一碗稀粥;这一蹬腿,恐怕要换一条更短的草绳做腰带了。有一伙计半夜偷鸡摸狗解馋归来,听见三兄弟正在商议三餐改为两餐之事,实在是可恨之极。
师父行将骑鹤西去的夜晚,姜家宅院里来了一个巫师,顿时弥漫了浓重的阴气。起始阶段,一群披头散发的巫女们促拥在床榻前抓狂乱舞。黑髯巫师挥舞长剑叽呖呱啦与鬼魂通灵。
木隶蹲在屋角处瑟瑟发抖,感觉驱鬼之人要比真鬼还要恐怖。这是蛇蝎三兄弟在尽最后的孝道。
在微弱的松油灯下,师父瞪着房梁表情痛苦,他用尽最后一缕气息吹开暗紫的嘴唇召唤木隶。木隶跪行到病榻前挤眼泪,未曾想恶人离去时也这般揪心难过——人啊,来时哭声鲜活嘹亮,去时倦怠得只想快些合眼。老东西吃力地展开了干枯的手掌,“隶……你尚欠为师五吊学艺钱……”
木隶感伤的表情即刻化为烟雾,眼眶打转的泪花也消散殆尽,“且不要较力,要松弛……恩师大可安心合眼,三位师兄如狼似虎,何人胆敢赖账啊?”话意未尽,抱头打滚。骜、鹏、鹤早已站在身后,见他出言不敬扑上来拳打脚踢。师父力图起身制止,终因体力不支瘫倒下去,“不要动粗——罢,罢,手……都出去——”连连咳嗽,吐字艰难。
三兄弟不敢违背父命,只好收手出屋去了。自从木隶入门以来,这是师父第一次袒护他。他感激之余跪爬到床榻前,为老翁捋胸抚慰,“慢些咳啊,身体要放松,不要空较力……”
师父青紫的嘴唇如风中的树叶一般打颤,嗓音朝着阴曹地府里渗透,“学艺所欠,皆免……你为姜家出力甚多,为师,心知肚明……你可携带祖传锐斧,速速离去——切勿丧命于我儿拳脚之下。”一段间隙后重新聚集起元气,“今日起,你亦算是出徒木匠……为师没有力气为你举办出徒仪式……手握匠斧,无论去往何处,皆可谋生……”
木隶觉得师父说的实在是太可笑了——五年来,自己没日没夜地打造桌椅的四只脚,没有拼过一张完整的桌椅,还谈什么出徒一事?转念间,师父一阵痛苦挣扎,最终挺直了身体收了气。木隶的表情陡然僵滞,仿佛看见屋脊坍塌下来,眼前狼籍一片。
木隶趁众人哭丧之际,跑到师父独用的作坊,取出那把祖传的锐斧溜出了姜氏宅院。
木隶赤脚穿行在山林之中疲于奔命,跌倒几次后就分不清方向了。混沌之中,他感觉已经走出了莲子镇的地界,便歇脚喘息。耳畔凄厉的狼叫声此起彼伏,他顿时感觉头皮发紧,打了个寒战缩紧了身子。
狼群正在向他逼近。聆听草木的摩擦声,可以猜测出这是一支庞大的群体。环顾四周,一双双蓝色的火眼在草木间游移。木隶四肢僵硬,有了尿急的感觉。
狼的身体要比夜色略显浓重,可以清楚地看到狼的数量在急剧增加,瞬间将他圈在了中央。狼家族庞大,善于群起围攻,比猛虎还要可怕。看来生存的希望极为渺茫,如果早一步爬上树梢或许能躲过一劫,现在看来已经晚了。
狼群并不急于展开攻势。木隶伸手摸了摸别在腰间的斧头,但又缓缓地抽回了手。他想,今夜无论怎样挣扎都将成为狼的食物,与其抡斧砍死几只,给狼的家族带去生离死别的悲痛,不如彻底放弃敌抗,这样一来,在它们撕咬他的尸体时不至于怀着刻骨的仇恨。当一个人身处绝境,确信前后无路时反倒无所畏惧了。他收去抵御的架式,缓缓坐在了草地上。
有几只年轻的狼在焦躁地窜行,看来尚未受到头狼的指令。对于吃过无数人肉的头狼而言,他的举动实在是一个巨大的谜团。记忆里,人类遇见它们不是仓皇逃窜就是无为地抵抗,可是眼前的猎物为何这般模样?头狼与他面对面蹲坐,看那静默的神态定然陷入了深沉的思考之中,甚至在怀疑他不是人类,而是什么有着超常本领的物种。
事实证明老狼的顾虑颇是有道理的。正当它决定展开试探性的攻击时,头顶猛然劈下一道闪电,顿时火焰冲天。头狼支撑身体的前腿一软,趴卧在了地上,但很快跳起来慌不择路地逃窜,发出了千古绝嚎。被一声巨鸣惊吓的狼群纷纷尾随头狼逃命,不时回望熊熊烈火。
木隶呆傻地遥望夜空,刚才还是满天星斗,怎会突然下起雨来?雨水打在脸上唤醒了他恍惚的神智,复燃了生存的勇气。尽管接下来要走的全是狼虫虎豹出没的山路,但他还是高声咏唱号子向前走。
雨很快住了。他没想到后面的路既顺畅又安宁,莫不是抬头三尺有神明?他松弛下来,便觉周身困乏,急需停下脚来睡上一觉。赶巧路边是一片古木林,可以为他遮风挡雨,于是拨开杂木草丛深入其中。他想此处正是留宿的绝佳处所,如同步入温馨的房子一般舒适,空气中仿佛飘散着母亲温暖的气息。一股热气从脚板直逼上来,将体内遭雨的寒气逼出了体外。他放了个响屁,感觉通身舒畅,想要飘浮起来一般。
木隶躺在被褥似的草地上昏昏欲睡。此时月儿破开云层露出一张明净的脸来。他借助枝叶间洒下的月光,看见了数不清的坟头。老人说,枕坟而眠魔兽不侵,看来此言非虚。他在平静的心态下很快入睡。
木隶一觉睡至天明。他感觉右耳奇痒,忍不住笑出声来。醒来发现,这笑声原来出自他人之口。起始他疑心自己入了阴曹地府,因为戏弄他的家伙蓬头垢面貌丑如鬼。清醒后方知遇上了浪荡小丐蚁,便伸手夺下他手中的草叶,“因何搅我美梦?只差一步我便步入洞房……”
小丐蚁表情严肃,说出话来让人恐怖,“梦中新娘乃鬼魂所变,诱你云雨,意在吸取精血。”
“当真有此一说?多亏你把我推醒……”木隶紧了紧衣服四寻,“咦?昨夜四周皆为坟冢,如何踪迹全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