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躲在林子的最边儿,占据了几棵树之间的狭小空地,顾左右而暗效之。我觉得一个瘦小的老头儿最该是我的楷模。他的套数很娴熟,动作姿态极为优美。一举手一投足,好比是在舞蹈,我却很难跟上他的套数。多日后,连“抱球”“摸鱼”这样的基本动作,还模仿得不成样子。
一天那老头儿走向我的“绿地”。瘦小的老头儿一副形销骨立的样子,仿佛衣裤内已没有什么很实在的内容。一阵旋风,足以将他裹卷上天空,起码刮到新街口去似的。但他两眼却炯炯有神,目光矍铄,而且透露着近乎冷峻的镇定。他仿佛功夫片的老侠士,面临决死的挑战,毫无惧色,执念一搏。
他本已做完了一套。走到离我四五步远处,站定,转身,重做。
前推后抱,左五右六,很慢很慢,慢得似电影的慢镜头。我不失时机跟着学做了一遍。之后他回身笑问:“刚开始学?”我不好意思地说:“是的。看别人做得挺容易,自己真学起来却怪难的。都不想学了。”他说:“别不想学了啊,今后就跟我学吧!我天天来这儿。”“那太好了!”——我喜出望外。他上下打量我片刻,又问:“你有病?”我已将他视为师傅,如实告诉他我有些什么病。
他说:“人往往有病之后,才开始珍惜身体,锻炼身体。年轻的,年老的,大多数人都这样,我自己也是。不过你那几种病,不是什么难治的病。生活要有规律,饮食也要有规律。要遵照医嘱服药,再加上坚持锻炼,我保你半年之后就会健康起来的。你年纪轻轻的,身体这么弱,将来怎么成?一个身体不好的人,会觉得连生活也没意思的。”
他说的这些话,别人也对我说过。我常认为是些廉价的安慰之言。但经由这位“师傅”口中说出,似别有一番说服力,另有一番真诚在内。
我诺诺连声,从内心里对他产生了恭敬。
他说:“初学乍练的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尤其你们年轻人,好像一比画起太极拳来,就自己将自己归入老人之列了似的。你跟我学,首先要克服这种心理。太极拳有好几套,不同套数对不同的病有间接的疗效作用。从明天起,我要教你一种适合于你的套数。”
我非常感激这一位素昧生平的老人对我的一份儿真诚和良苦用心。同是体弱人,同病相怜之情油然而生。我犹豫一阵,还是忍不住问:“老人家,那您有什么病呢?”“我吗,”他又微笑了,以一种又淡泊又诙谐的口吻说,“我的病,和你的病比起来,就大不一样了!甚至可以被医生,被别人,也被我自己认为根本就没有病了。我之所以还天天来这里,是因为除了你,还有不少人希望跟我学,希望得到我的指导啊。”
他颇得意。那是一种什么怪病?大概也就是神经失调之类的病吧?难怪他对自己的病并不太以为然,挺乐观的了。初识,我未再冒昧问什么。第二天我醒晚了。睁开眼看表,已7点半多。慵慵懒懒地不起床,心想那老头儿,未必会在小树林里等我。不过几句话的交谈,谁那么认真地当“师傅”?可心里总归有些不安定,万一人家真在等着哪?终于还是起了床,去到了小树林。小树林里已经只有一个人。那位老人,他居然真的在等我。这老头儿!也未免太认真了!我很羞愧,欲编个理由,解释几句!不待我开口,他便说:“跟我学吧!”
于是他在前,我在后,做了一套与昨天完全不同的太极拳。之后,我做,他从旁观看,指点,口述套数,不厌其烦一遍一遍示范。甚至摆布我的腿臂,以达到他所要求的准确性,做得好时还不时鼓励几句。好像我将代表中国去参加亚运会或奥运会,而他是我的教练,希望我一举夺魁,获冠军得金牌。
分手时,他说:“练太极拳,讲究呼吸吐纳之功,清晨空气清新,有益于净化脏腑。又讲究心静、眼静、神静,到了现在这时候,满街车水马龙的,噪声大,空气污浊了,练也无益,反而对身体有害,对不对?”
他一点儿也没有批评我的意思,只不过认为,向我讲明白这些,乃是他的责任。我羞愧难当,连说:“对,对!”他又说:“我这个人哪,有三种事最容易使我伤感:一是我养的花儿死了;二是我养的鱼死了;三是看到年轻人病病弱弱的,却还不注意锻炼,增强体质,也不善于锻炼,不知道如何增强体质。你们年轻人将来是咱们中国的主人啊!这不是空洞的大道理。身体不好,于自己,于家庭,于工作和事业,于民族和国家,都无利。明天见。”
他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匆匆走了。以后我特意买了个小闹钟。以后我再也没让他等过我。一个多月后,我已动作很自信,姿势很准确了。有些初学者,也开始羡慕地望着我了。每每地,当我停止,便会发现,身后有些人在跟着我学。而那老人,到树林深处,去带去教另一批“学生”了。那时气功还没成为“热”,健身的人们,都热衷于太极拳。
柿树的叶子,那一抹金边儿,黄得更深,更烂漫了。实际上,每一片叶子,其主体基本已是金黄色了。仅剩与叶柄相近的那一部分还是墨绿的。倘形容一个月前的叶子,如碧玉,被精工巧匠镶了色彩对比赏心悦目的金黄,那么此时的叶子,仿佛每一片都是用金铂百砸千锤而成,并且嵌上了一颗墨绿的珠宝。这样的万千美丽的叶子,无风时刻,在晴朗天空的衬托下,在阳光的照耀下,如一幅足以使人凝住目光的油画。一幅出自大师之手的点彩派油画。有风抚过,万千叶子抖瑟不止,金黄墨闪耀生辉,涌动成一片奇妙的半空彩波,令人产生诗情思。而雨天里,乳雾笼罩之中,则更是另一番幽寂清郁了……
不久我感到小树林中缺少了什么,缺少了一身褪色的紫红运动衣,那老人每天穿的正是那样一套运动衣。美好的小树林中缺少了那老人的身姿,于我,似乎缺少了美好的一部分,缺少了对美好的体会。一天、两天、三天,接连许多天,他一直没再来到小树林里。我向别人询问,都说认识他,甚至说太熟悉他了。只是没一个人说得出他的名字,家住哪里。人们对于他又几乎一无所知。我也是。然而我想他必定还会来,也不过只是向人们问问而已。
大约又过了半个月。树叶全黄了,由金黄而橘黄。那一种泛红的橘黄,证明秋之魅力足以与夏比美。每一个领略到这种美的人,骑车的也罢,步行也罢,常会边望边走;或不禁驻足观赏,翔立冥思。年轻人,尤其年轻的情侣们,开始出现在小树林里,摆出各种美的或自以为美的姿态照相了。
树上,泛红的橘黄的叶隙间,隐约可见一个个绿果——虽长得够大了还没经霜的柿子。一场秋雨后,大部分树叶落了。我仍每天到小树林去习太极拳。我的坚持不懈,也是为着希望再见到那老人一面。又一天,小树林里出现了一位姑娘。她不像是来锻炼的,分明是来寻找人的。我的年龄最轻,她一发现我,就朝我走来。
“请问。您认识一位穿紫红色运动衣,身材瘦小,以前每天来这里打太极拳的老人吗?”待我做完全套动作,收稳脚步,她这么问。我说:“认识呀!我跟他学的。他该算我师傅呢!”“我是他女儿。他嘱咐我,一定要将这个亲自交给你。这是他在床上写的画的,希望你今后也能带别人教别人。”
那是一套自己装订的太极拳图。图旁,细小而工整的毛笔字,注了行行说明。那当然并非什么秘籍,不过是供人初学的自编“教材”。“你父亲他怎么这么多天没来?这儿除了我,还有许多认识他的人。我们常在一起谈到他,都挺想他的。”“他去世了。前天去世的。他患的是骨癌,检查出已经晚期了,扩散了。”“什么……什么时候?”“半年前。我父亲让我嘱咐你。千万不要告诉认识他的其他人。他知道有些人也患着同样的病,对那些人精神乐观很重要。他希望你转告其他人,就说他病彻底好了,身体很健朗,回老家住去了。”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我一时呆住了。我照那姑娘的话,照她父亲的嘱咐和希望做了。凡说认识他熟悉他的人,皆从他“康复”的“事实”获得了极大的鼓舞、极大的信念。
如今,在各个地方,做太极拳的人少了,每当望见他们,我便想起了那一位瘦小的穿一身褪了色的紫红运动衣的老人。我的记忆中,便又多了一片“叶子”。我写此事时,内心里油然充满了对人对生活的温馨。正是这一点,使我的心灵获得有益滋补,使我的心灵比身体要健康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