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梯蜿蜒,白云深深,云来云去,透出精灵俏皮。阿阮童心大作,伸手捉拿云朵,云气漏过指缝,复又聚合,倒好像云朵将她手指消融,几次三番,她也乐此不疲。
四名少年男女,前面阿阮牵着夏夷则,紧跟着是乐无异牵着闻人羽,两两一对,相携而行仿佛对那封印全无畏惧。息妙华看着这一切,心中也不免感叹。
直到封印入口,息妙华停下脚步,道:“前行即到,小仙在此等候诸位。”
四人称谢,前行。又行时许,前方出现一道石门,门后空无一物,只有白云流转。
“这就到头了?”乐无异不胜惊讶,向门后探头探脑、摸来摸去。
“刚才的龙吟便是从这儿发出的。”闻人羽天罡高徒,久经战阵,闻声知距,熟极而流。
“可是,怎么什么都没有呢?”乐无异摸不着头脑。
阿阮怔怔地望着石门,忽然伸手摸去,指尖所过,出现一个屏风般的透明结界,其中隐含无数星点。乐无异试着推了一下,反被震回,一看手心,已然沁出血丝。
阿阮一言不发,拔出昭明剑柄,靠近结界,只见结界生出涟漪,急剧颤动,各种光点急剧向中间集结,有如流星,与昭明剑柄呼应。
终于,结界“咔嚓”一声,有如冰块碎裂,碎成许多碎片,尚未落地已然消失不见。
“来吧!”阿阮拔出剑柄,跨入石门。
“神女妹妹,你真厉害!”乐无异细看阿阮。
阿阮胸前芝草发光,绝美的面孔上,流露出一种如梦如幻的神气,却是恍若未闻,不置一词。
“她怎么了?”乐无异回过头,小声询问闻人羽。少女抿着嘴,只是微微摇头。
门内是一个洞窟,格局高广,酷热非常,正中一块大石,火红发亮,正是热浪源头。
乐无异几步上前,众人不及阻拦,他已摸了一下石头,顿时惊叫一声,跳开老远,低头一瞧,手上多了几个燎泡。
“毛手毛脚!”闻人羽怒道,“受伤怎么办?!”
“摸一下有什么了不得?”乐无异大咧咧说道,“也许剑影就在里面。”
闻人羽不及答话,忽见阿阮漫步上前,手握剑柄,放在心口芝草前方,绿光透过剑柄照射巨石,那石头抖动一下,轰隆隆,洞窟随之动摇。
“阿阮!”夏夷则直觉不妙,一个箭步冲上,抓住神女手臂,将她向后拖开。
昂,一声龙吟,巨石喷出冲天烈焰,如浪如潮,席卷洞窟。
“水生骨!”夏夷则一声锐喝,冰块拔地而起,挡在火流之前。冰块化为白汽,火流微微受阻,两人飘然后退,骇然望着巨石化为一条浴火狂龙,张牙舞爪、顶天立地,偌大的洞窟随之燃烧。
“火龙?”乐无异张口结舌,“骗人!不是剑影吗?”
“快!”闻人羽高叫,“挡住它!”
火龙扑了上来,乐无异来不及转念,驾驭金刚力士一头撞上。火龙屹然不动,偃甲飞出老远,砰地撞上石壁,砸出一个深坑。乐无异震得七荤八素,昏沉中,忽见火龙一拧身,又向阿阮扑去。
“呵!”闻人羽声如凤鸣,黄气间杂火光,化为玄武冲向火龙,火焰喷吐,银枪漫天,犹如千万鸟儿钻入火龙烈焰。
昂,火龙一声长吟,凌空翻转,龙尾扫中玄武,幻兽消失,闻人羽浑身是火,横向滚出,忽见烈火横空,龙爪从天而降。
闻人羽欲要躲闪,可是浑身疼痛,她一咬牙,举起银枪,对准龙爪。
昂,龙爪停在半空,悬而不下,闻人羽心下奇怪,扭头望去。乐无异咬牙切齿,面庞扭曲,身下的金刚力士四肢化为钻头,深深扎入地面,数十条粗大藤蔓破体而出,牢牢缠住火龙的爪子。
火龙挣扎两下,愤怒起来,怒吼一声,拧身摆尾。
喀剌剌,偃甲支撑不住,惨被连根拔起。金刚力士不退反进,翻身逼近火龙,浑身利刃乱转、水光飞溅、土精之气化为无形巨拳,雨点般地落在火龙身上。
“九霄神雷!”晗光剑破开火光,直指高处,数十道闪电势如长枪利剑,争先恐后地刺入火龙的身体。一刹那,乐无异使出了浑身本领,偃甲与火龙缠在一起,满洞翻滚,尽情厮杀。火龙怒啸声声,掀起一片火海,火焰扫过洞壁,石块纷纷酥脆脱落。
“无异!”闻人羽挣扎跃起,冲向火龙,挺枪疾刺。才刺数枪,火龙拧身甩尾,又将她抛飞,闻人羽刚一落地,一翻身又冲了上去。
夏夷则待在一边,左右为难,自从进入洞窟,阿阮仿佛梦游,似睡非睡,半梦半醒,口中念念有词,均是奇奥古语。此刻洞中天翻地覆,火流四窜,夏夷则一旦离开,阿阮必定陷入凶险,可是眼看着闻、乐二人苦斗强敌,他的心中有如刀割针刺,说不出的愧疚痛苦。
昂,火龙一声吼啸,摔飞金刚力士,偃甲掠过夷则身边,砰地撞在墙上,摔得四分五裂。乐无异躺在一边,面如白纸,咳声道:“它、它冲阿阮……来的。”
夏夷则心头一沉,闻人羽也摔了回来。火龙收拢火光,两眼精芒暴涨,略一低头,冲撞过来。
夏夷则面皮紧绷,长剑纵横,卷起漫天冰雪。
“寒霜落!”他双眼圆睁,布满血丝,身上涌出蔚蓝灵光,一股奇寒弥漫四周,苍白的霜痕爬上身后的石壁。
“夷则,不可!”闻人羽看出他的心思,挣扎起来,欲要阻止,奈何稍一挪动,浑身筋骨就如散架一般。
“哦呀呀……”妖气向外暴涨,结成一条冰龙,虚空冰晶凝结,化为片片鳞甲。
二龙相争,冰火交融,火龙为之却步,夏夷则的身子也出现异变,鳞片浮凸,鳍骨耸起,肌肤苍白如雪,俊俏的面孔变得狰狞,赫然现出妖相。
“夷则……”闻人羽颓然坐倒,夏夷则封印再破,恐怕后患无穷,然而已经来不及阻拦了。
昂,火龙血口怒张,喷吐狂焰,热浪无所不至,妖气节节退缩。冰甲化为缕缕白汽,夏夷则牙关紧咬,冰蓝色的血液从眼鼻流淌出来。
“该死!”乐无异挣扎一下,力不从心,抬眼望去,火龙浮空盘绕,头向后缩,大吼一声,一团火球狂喷而出,火焰猛烈,整个洞窟都被充满。
四人背靠石壁、无路可退。
铮,晗光激鸣,闪电突生,炫目的电光澎湃暴涨,化为千百栅栏,挡在众人身前。
火光电流相遇,发出一连串惊人的爆炸,火流忽涨忽缩,电流忽隐忽现,电火交锋,各不相让。
“禺期!”乐无异欢叫一声。
夏夷则举目望去,剑灵禺期飘浮半空,衣发狂舞,双手合十,法诀飞快变化,强烈的闪电从他身上发出,有如明晃晃的长剑,破开火焰,刺入火龙的身体。
昂,火龙张牙摆尾,狂啸不已,火焰不弱反强,腾腾翻涌,纵横膨胀。
却在此时,阿阮神情迷蒙,举步向那火龙走去。
“呔!”禺期两眼出火,瞪视阿阮,“小女子,汝待何为?”
“阿阮姑娘!”乐无异大惊。
“阿阮——”闻人羽也失声惊叫。
夏夷则力尽筋疲,早已说不出话来,他瞪着阿阮,目眦欲裂——神女此举,好比娇花嫩蕊掉落火坑,以她柔弱之质,只怕瞬间化为飞灰。
火龙长吟,似在咆哮,似在倾诉。
“你独自在这里很久了吧?”阿阮望着火龙,眼神迷离,胸前芝草纹光华大盛,“我也是。我一个人在巫山,等了好多年。”
火龙应声一震,低下头来,金红色的眼眸注视女子。
“你说你叫伏英?”阿阮的声音十分轻柔,可是霹雳爆炸、火焰燃烧,各种宏声巨响,全都遮不住她的声音,“我知道了。跟我走吧,从今往后,你不会再是孤单一个……我陪着你。”
火龙低吼一声,目光黯淡下去,火势大为减弱。
阿阮伸出手,触摸火龙狰狞的脚爪,柔声道:“来吧,伏英。”
她横起巴乌,轻轻吹响,环绕火龙,升起黑、白、黄、绿四色光柱,柱端强光迸射,彼此连接,粗大的彩藤蹿了出来,唰唰唰地缠住火龙。
火龙咆哮一声,彩藤燃烧起来,火焰不同一般,而是黑里透红,黑火蔓延流动,紧紧裹住火龙。
“那是……”夏夷则望着黑火,不胜诧异。
乐无异反应过来:“啊!并不是火龙守护昭明碎片,而是火龙本身正是昭明碎片!”
昂,火龙哀号挣扎,身上的烈焰一层层剥去,黑火越烧越旺,火龙越来越小,不过片刻工夫,火龙消失无踪,只剩下了一抹淡淡的红影。
巴乌声消失,黑火流散,只剩一抹红影。红影缥缈飞来,围着阿阮盘绕一周,落入阿阮手中。
“是‘影’啊。”阿阮低语一声,蓦然身子一摇,坐倒在地。夏夷则收起妖力,扑了上去,将她抱入怀里。阿阮瞥他一眼,露出欣慰一笑,头一歪,失去知觉。
“她怎么了?”闻、乐二人挣扎爬起,双双凑了过来。
“无事。”禺期皱眉注视神女,“心力消耗太剧,小睡当眠,片刻就好。”
“心力?”乐无异不解。
禺期冷哼一声,说道:“此‘火龙伏英’即为昭明剑影,自昭明神剑碎裂后,流落此间。剑影最初数百年,一直等待神剑复原,可惜不只神剑渺渺,连神农亦是去而不返。久而久之,不免心生怨尤,更添乖戾。以吾之见,幸亏尔等一行,机缘巧合,令它复归本源,否则待到封印失效,它神游天下,荼毒八方,便难以收拾。”
几人想到火龙凶猛,不由得后怕。
禺期看向阿阮,皱眉道:“火龙极为厉害,又凶暴难驯,此女以自身心力,调服火龙伏英,消耗甚巨,恐怕迷于伏英记忆,须得及早医治。”
闻人羽奇道:“迷于伏英记忆?阮妹妹看到了火龙的记忆?”禺期皱眉,不置可否,先摇头,后点头,也不知究竟是何意思。
乐无异抓了抓头:“那咱们快去找息仙子,她或许有办法。”
“罢了。”禺期冷冷说道,“火龙已去,封印自然衰弱。吾送尔等一程。”一挥手,结成一个法阵,众人脚底一麻,已到天梯下方。
息妙华盘坐树下,看见众人,匆忙起身赶来。但见众人伤势,又不由得轻轻摇头,她挥袖施法,将一行人送入精舍,烹煮仙茶,调配伤药,内服外敷,不过半日,众人伤势大多痊愈,只有阿阮沉睡不起。
至于夏夷则,封印已破,妖态显露,息妙华尝试数次,也无法让他恢复人形,只好说道:“夏公子,你本半人半妖,此前人气胜于妖气,全因体内有个封印,极为霸道,而今妖力施展太过,封印至为霸道,便刚极易折,一经溃散,再也无法修复。小仙道行有限,实在无能为力。”
闻人羽急道:“夷则以后都不能再变回人形?”
息妙华颔首,也是叹惋不已,又道:“至于阮姑娘,她禀赋清纯,此番过度消耗,灵力亏虚之下,又因夏公子封印崩溃,难免受恶浊妖气侵蚀……小仙已喂她服下汤药,其余要等她醒来再看。”
“如此,”夏夷则涩声说道,“可有办法补救?”
息妙华摇头道:“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又岂能长久?”
闻人羽和乐无异并不精通术法,茫然不解,再三追问,息妙华却只是摇头不答。夏夷则若有所悟,眼神隐隐哀恸,咬唇不语。
息妙华见状,叹息一声,道:“小仙所知有限,减少灵力使用,应能有所缓解,除此再无办法。不过,倘若能至水之源头、木之根本,或许会有转机。”
“水之源头、木之根本?”乐、闻对视一眼,各自猜测,唯有夏夷则拱手道:“多谢仙子。”
息妙华摇头:“阮姑娘体内,有一缕奇特灵力,若所料不错,应归属古时上仙司幽。可惜司幽上仙故去千年,此种曲折,恐怕永远是个谜了。”
说完,息妙华告辞而去。
三人一筹莫展,留阿阮一人休息,三人去外面树下相谈。推测息妙华的意思,或许是让他们追根溯源,前去巫山。可是,巫山广阔,阿阮又记忆模糊,更不知究竟要找寻何物,这该如何是好呢?
乐无异想起,百年前,谢衣用“岩心玉诀”封印阿阮,是否因为他已经察觉异常,才用此法尽量争取一些时日?
思来想去,仍是没有结果。闻人羽说,要再请教息妙华,夏夷则去陪伴阿阮,只留乐无异一人,独立山崖,看那云卷云舒。
“等等!”忽然,乐无异福至心灵,忙举起晗光剑,“禺期,你在听吗?”
晗光剑毫无动静。乐无异又是鞠躬,又是作揖,谄媚道:“禺期前辈?禺期……爷爷?你显显灵呗。”
晗光剑依旧沉沉不应。
乐无异皱眉道:“得罪啦。”伸手握上晗光,使个冰咒,自掌心而始,晗光寸寸冻结。
轰隆一声,一道闪电凭空而发。禺期在虚空中现出身影,怒道:“好小子!还不住手!”
“我住了!你别生气!”乐无异眼看禺期还要出手,慌忙双手乱摆,“我不是跟你打架,只是有些疑问。”
“说!”禺期没好气。
乐无异道:“禺期,我有个猜测,没跟别人说过。若说得不对,你多包涵。”
禺期不耐道:“小子究竟何事?”
“平时你不爱管闲事,隐身剑中,喊你也不肯应。可为什么一见昭明碎片,往往主动现身?”说到此处,乐无异神色转为严肃,“你,就是铸造昭明之人,对不对?”
禺期双手环胸,身侧闪电缭绕,悬浮于断崖之上,衣袂翻飞,神情萧瑟。只听他冷笑一声,道:“与你何干?”
乐无异知道这是禺期的秘密,若非事关阿阮,他也不愿贸然提起。禺期虽未作答,实际已给答案,当下乐无异不再追问,只道:“那你有没有想过,神剑昭明,究竟为什么会自行崩碎?”
“为何崩碎?”禺期愣住,长久以来以少年形象出现的面貌,恍惚出现无数条皱纹,像是人间几乎从未见过的千年老人的苍老相貌,他口中喃喃有声,双手抱头,神情痛苦,脸上雷纹火红发亮,整个似要燃烧起来。
“禺期!你怎么了?”乐无异不胜吃惊。
“苦啊,苦啊……”禺期蜷成一团,似乎极为痛苦,“吾不能……回想双剑铸造之法……跳入剑炉……烈火灼身,血肉俱化……煎熬三日三夜,脱胎换骨,化身剑灵……其间痛楚,言语不能表其万一……”
乐无异心生怜悯,忙道:“别想了,我不问,我不问了!”
“不——”禺期忽然欺近,两眼精光灼人,显出某种癫狂意味,他浑身颤抖,嘶声道,“小子你说!说!”
乐无异实在万分不忍,飞快道:“强极则辱,刚者易折,凡事不可勉强。”
“强极则辱,刚者易折……”禺期喃喃自语,慢慢重复几遍,“此话从何说起?”颤抖的身躯隐有平复之势。
乐无异心知此话对禺期必然有极大影响,内心慢慢平静下来,缓缓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当日在长安的第一次相遇?”
禺期颔首。那时他正在匣中沉睡,不觉已有十几年,忽然被一个少年打开,遇到少年的第一眼,便隐隐觉得,这或者是他的新任剑主。他阅世久矣,人心贪婪嗜血,他早已厌倦,本想继续沉睡剑中,不问世事。
可是,万万没想到,这小子用晗光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削、螺、丝!
一念及此,禺期又不由得咬牙切齿。
乐无异看着禺期神情,嘿嘿一笑,道:“那时我取出晗光剑,用来刻画螺纹,螺纹刻成之后,置于金刚力士偃甲,随后偃甲力士失控,再之后闻人出现——”乐无异极目远眺,悠然神往,“起初我也不知故障原因,直到后来,我看到了师父的偃甲图谱。图谱上说,强极则辱,刚者易折,宁可多用木头,也少用些灵性宝物。否则,偃甲当下强横,过个三五十日,必定自行损坏。”说起谢衣,乐无异仍不免心生哀伤。
“小子是说——”禺期若有所思,显然也已想到关窍。
“你说过,神剑昭明是取星屑玉魄做成,对不对?来,我打个比方。”乐无异取出一只偃甲鸟,一边拆开,一边讲解,“拿这一只偃甲鸟来说,它的心脏,相当于一个装着灵力的小盒子。盒子上有沟槽,将灵力分散调度出去,这些沟槽就是导灵栓。导灵栓本身的灵力,一定远远弱于盒子,否则两者相冲,会大大加快损耗。我也曾得过一点儿玉魄,最后一点儿也没能用上,因为不管用什么做导灵栓,都会被它烧坏。所以说,一味追求刚强,失去缓冲,往往容易出岔子。”
禺期点头,不知何时,他脸上雷纹已然消退:“强极则辱,刚者易折……”反复念诵这几句,忽然哈哈狂笑,凌空连翻跟斗。
“好小子,这几千年来吾不敢想、不能想之事,如今总算有个了结!”禺期临风傲立,神色泰然,“一迟就迟了几千年哪……好在,终是来了。”
乐无异笑嘻嘻的,也由衷为禺期高兴。
偃师与铸剑师,虽非同道,义理相同,心性爱好也是相类。穷尽偃术一途、尽知铸剑奥秘,在旁人看来未免空幻,于彼此说来,却是惺惺相惜、心意相通。
朝闻道,夕可死,微斯人吾谁与归?
禺期道:“小子,这一路险阻,未磨去你的锐气,固然很好,但为人如同为剑,刚者易折,强极则辱。前路险难,非你今日所能想象,吾劝你一句,就此罢手,返回长安,做你的富贵公子,岂不安乐?”
乐无异笑道:“禺期,你明明知道,我绝不可能放过流月城,又何必试我?”
禺期点头,一时神色复杂,半是欣慰,半是忧虑:“如此,吾有一本剑谱,小子若能学成,当有一战之力。”
乐无异自从离家远游,对剑法的排斥之意逐渐消减。每每生死关头,他所想无非多活一刻、多护一人,至于是用剑术还是偃术,又有什么区别?想来天下各道,本不分正邪善恶,为善为恶,只看持剑之手、捏诀之人。
当下,乐无异眉毛一挑:“多谢,我一定尽力学好。”
“登云逐月式!”禺期一招手,晗光飞入他手。
剑灵一声清啸,古剑化作流光冲天而起。
禺期影随剑上,灵剑合一,潇潇洒洒地舞了起来。剑光遮天,剑影泻地,忽而白虹穿云,忽而流星落月,剑法之妙,威力之奇,乐无异仰望长空,不觉看得呆了……
昏沉中,似有什么舔舐脸颊,柔软湿热、略带粗糙。
夏夷则陡然惊醒,抬起头来,忽见阿阮抱着阿狸,笑嘻嘻地望着自己。原来他在阿阮床前守着,因之前连番大战,气力损耗,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阿阮,你醒了?”夏夷则语带忧虑,“可有不适?”
“我没事,已经全好啦。”阿阮盯着他,眼中一丝忧郁,“夷则,这一次,你妖力使用太多,恐怕不好封印。”她想了想,放下阿狸,抽出巴乌便要施法。夏夷则忽地抓住她的手腕,摇头道:“不必。”
阿阮奇道:“我要封印,我说了算,你凭什么拦我?”
夏夷则心下悲凉,叹道:“在下何德何能,姑娘竟如此相待。”见阿阮神情执拗,只得据实以告,“封印已彻底破碎,无法修复。”
阿阮一惊,这才明白,夷则之所以仍是妖相,是因为他变不回去了。
“这、这可怎么办才好,你还要出门见人的呀。”阿阮一时没了主意,焦急不已。夏夷则黯然,松手叹道:“的确,在下这副形貌,可谓神嫌鬼憎。”
阿阮微微动气:“胡说什么!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在你看来,我与你那些奇怪亲戚,都是一样的吗?”
夏夷则哑口无言,自觉一生运气,大约都花在了阿阮身上。
阿阮道:“你要是不愿见人,我陪你,咱们走遍名山大川,到处看风景,你说好吗?”
夏夷则心下又苦又甜,点头:“好。”
“若看厌了,我带你去巫山,好不好?”阿阮露出回忆神色,眼神迷蒙,“醒来之前,我做了一个梦。我在巫山水边梳着头发,巫山可美了,你知道吗?梳着梳着,我忽然变成了一棵白色的草,长在很深的水底。过了很久,我被水流带出,在黑暗里,慢慢上浮。”
夏夷则心觉此梦不祥,柔声道:“巫山风景如何?”
阿阮却似不曾听见,喃喃道:“那个地方……没有光,没有声音,冷得快要结冰了……那应该就是‘死’吧?”说着抬起头来,流露乞求神气,道,“抱抱我。”
“别怕,别怕。”夏夷则揽过阿阮,馨香在怀,却是满心酸涩,每每阿阮受伤忧虑,只恨不能以身相代,全无半点儿办法可想。
“夷则是暖的。”阿阮轻声道,“虽然是鱼,但是暖的。”
夏夷则本想说“鲛人不是鱼”,但阿阮小兽一般埋在他胸口,软软蹭了几蹭,他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只在心底默默发誓:世间万事,远不及阿阮一人紧要。等与流月城做个了断,必定陪伴阿阮,看遍这锦绣河山。
歇息几日,乐无异、闻人羽、夏夷则恢复如常,阿阮情形也大为好转。
息妙华给了阿阮一些补充灵力的药材,嘱咐她往后少用灵力;至于夏夷则,往后只能维持妖相,或用幻术变为人形。
这一日清晨,众人相聚,乐无异取出通天之器,将剑影放置其上。
灵光从剑影中析出,化为文字,飘浮在空中:
“从极之渊,万里冰封,应龙灵力不去,水族流离难归……”
“就这些?”阿阮微感失望。
“至少有了线索呀。”闻人羽笑道,“不过,从极之渊在哪儿?”
“在南海。从极之渊,古时确曾冰封。”夏夷则停顿一下,“古书有载,南海从极之渊,曾居住一条应龙。后来,天柱倾覆引发地动,从极之渊海底礁洞崩塌闭合,困住万千水族。应龙仁慈,本可离去,却留于水底,以身开路。最后,水族顺利逃生,应龙却力竭而死。龙血蕴藏灵力,渗入海水,那一片水域自此封冻。”
阿阮听得惊讶不已:“海水冻上了,那些螃蟹和鱼,不是只能搬到别处?”
夏夷则点头道:“能死里逃生,诸水族已是不胜庆幸。它们迁徙别处,每逢应龙忌日,由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浮出海面、哀哀悲歌。”忽见其余三人,个个目不转睛盯着他,不由得略感尴尬,轻咳一声,道,“在下自小好奇海上异闻。”
“后来呢?”阿阮小孩心性,爱听故事,连忙追问。
“古书里说,歌声惊动诸神,融化了那片海水,水族们得以返回故乡。”
闻人羽喃喃道:“灵力封冻……融化海水……”眼中光芒一闪,“灵力!是灵力让海水封冻,那么一旦阻绝灵力流动,冰自然就化了!”
众人点头,如此看来,昭明之“光”,极有可能被神农投入了从极之渊。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诸位都在?”
众人回头,只见息妙华绿裙曳地,款款走来。
“息仙子。”众人纷纷见礼,息妙华抬手道:“不必多礼。请问,各位昨夜,可曾御剑而出?”说着看向夏夷则。
阿阮虽然单纯,却很是敏锐,立刻道:“夷则昨晚和我一起,去湖边采草药。”夏夷则也点头附和。
息妙华秀眉微蹙,略作思索,道:“那却怪了。昨夜子时,有一支飞剑闯入星罗岩,居然不受阵法束缚,巡游一周,又从容飞走。若非你们秉烛夜游,这般情境,莫不是有人来寻找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虽然不知究竟,但回想前事,风琊负伤逃走,恐怕会有变数。
息妙华也是这般心思,叹道:“先前击退那人,是靠阵法之力。如今火龙已去,封印自灭,便如人失其心,阵法也将自行衰亡。若有追兵,只怕难以应付,诸位既然伤愈,还是速速离去为上。”
当下,众人匆匆收拾行囊,向息妙华告辞。
为表谢意,阿阮给了息妙华许多种子,都是奇花异草,息妙华欣喜不胜。临行,闻人羽问息妙华道:“息仙子有何打算?不如跟我们一道去南海走走?”
“多谢美意。”息妙华笑道,“星罗岩物产丰饶,待阵法消亡,人畜鸟兽自当纷纷到来。我须得约束妖灵,让它们不要伤害无辜。”
闻人羽拱手道:“息仙子襟怀仁慈,晚辈佩服。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息妙华微微一笑,还以一礼,目送乐无异四人远去。
别过息妙华,四人原路返回,在山道上走了一程,忽听鸟语啁啾,声声悦耳。乐无异举目望去,树枝上歇了一只黄莺,毛羽鲜亮,鸣啭不穷。
“看到没?”乐无异不胜惊喜,“有鸟儿啦,星罗岩有鸟儿啦。”
闻人羽含笑点头。
来时凶煞压抑、百兽绝迹,而今鸟雀飞来,正是凶煞消失、重获生机的征兆。众人环视四周,当真恍若隔世。
走了一段,夏夷则忽然道:“不对,我们想错了。”
三人齐齐道:“欸?什么?”
夏夷则道:“流月城手段高超,那飞剑若是流月城来人,早该出现,不会迟至昨夜。除了流月城,眼下可能追踪我们的,还有其他势力。”
乐无异恍然大悟:“你是说——”
夏夷则点头:“在下父兄。”
阿阮在旁听得生气,道:“怕什么,来一个打一个,看谁打得过谁。”闻人羽也道:“不管发生什么,咱们一起面对,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还怕他们不成。”
乐无异和阿阮也都点头,夏夷则心中一热,也不再说什么,点了点头。
却在这时,咻,啸响如雷,一团斗大光芒从天而降。
“好大口气。”光芒之中,有人含笑说道。
“来者何人!”闻人羽抖出银枪,瞪视光芒。
光芒散去,出现一个道人,青袍星冠,清俊明朗目似秋水寒星,冷冷望着诸人。他年纪极轻,不过二十五六,却通身凛凛威压之感,众人只觉如临山岳,心生畏惧。
“朝廷走狗?”乐无异晗光一挥,偃甲出现,通身五色流光,形态变幻莫测。闻人羽、乐无异、阿阮呈三角,将来人包围起来。
道人看着三人,神气淡淡,摇头道:“胡闹。”
忽然,夏夷则上前一步,深施一礼,单膝跪下。三人惊骇不已,却听夏夷则道:“劣徒拜见师尊。”
乐无异瞠目结舌:“什么……”变故太快,众人不及反应。夏夷则起身,示意三人退后:“此乃太华诀微长老,在下师尊,清和真人。”
“诀微长老是、是你师父?”闻人羽不胜惊讶。
诀微长老清和,精擅封印解封之术,收服大妖无数,名震天下。闻人羽忽又想起,诀微长老与自己太师祖平辈论交,算算辈分,夷则竟比她高了两辈。
清和向乐无异三人点了点头,随即转向夏夷则,淡淡道:“走吧,回山请罪。”
夏夷则急道:“弟子违命离山不假,所伤者,却是兄长奸细——”
清和皱眉,打断道:“住口。谁允你出言抗辩?”他说话口气清朗平淡,却有种不容置疑的气势。
阿阮率先反应过来:“你就是那个封印夷则的人?你要抓他走?”眉眼含怒,握住巴乌,“不行!你是坏人!”
乐无异也醒了神,持剑道:“你带走夷则,想做什么?”
夏夷则正要拦阻,却为清和阻止。清和皱眉道:“私自离京,擅破封印,小徒屡犯大过,怎能轻饶?”
众人恍然,原来夷则身上封印,不止镇封妖气,更能为清和感知,前几日封印彻底崩溃,清和这才循迹而来。乐无异更加不忿:“哈,看来他只有坐着等死才是对的。你这个师父,做得很优哉嘛!他被人设计陷害时,你在哪儿?他到处找你时,你在哪儿?他冒险回长安时,你又在哪儿?等要请罪,你就来了?”
清和看着乐无异,却丝毫没有生气,眼中隐隐也有怅然之色。
还是闻人羽在旁劝道:“无异,你别这样,诀微长老德高望重,不会不讲道理的。”
乐无异却全然听不进去,眼见人家师父如此这般,他不免想起自家师父,一时更加悲怒:“德高望重又怎样?他是封印夷则的人啊,夷则一路受了这么多苦,他却现在才出现!如果换了我师父——如果——”
众人神色齐齐黯然,夏夷则叹口气,道:“乐兄,师父待我,与谢前辈待你,并无分毫差别。”
此言大出众人意料,一时尴尬、意外、好奇,纷纷流露脸上。清和看了,微露笑意,摇了摇头,向夏夷则道:“若非要事缠身,我或许也能随心行事。夷则,为师来迟,令你受了许多委屈。”
夏夷则低头道:“徒儿下山之后,屡遭变故,方才乐兄所言,亦是徒儿心中所想。”
修道中人,一向尊师重道,为贤者隐,为尊者讳,讳莫如深。夷则这番话,不可谓不离经叛道。而清和竟不以为忤,点头道:“人之常情。”
夏夷则面上微红,惭愧难当:“劣徒知错。母妃已去,弟子孤立无援,形貌异变,”他扬起脸,半妖相貌绮丽诡瑰,“师尊若求自保,乃至为太华声名计,大可任由劣徒自生自灭,实在不必亲至。”
清和颔首,温声道:“这些日子,你受苦了。”
夏夷则目视清和,平静道:“只是,师尊,徒儿和这几位朋友,要去做一件十分重要之事。请恕弟子眼下不能回山。”
清和略作沉吟,没有立即回答,视线先扫过乐无异,道:“颇有义气。”语中隐含调侃,乐无异听得脸颊微红,扭头不敢与清和对视。
清和望向闻人羽,赞道:“刚柔并济,英风气概,巾帼豪侠。”闻人羽讷讷道:“前、前辈过奖,晚辈、晚辈——”却不好意思说下去了。
最后,清和看向阿阮,只见阿阮仍是气呼呼的,鼓着腮帮子,活像个横眉冷眼的小青蛙。清和莞尔,含笑瞥了夏夷则一眼。
清和道:“夷则,你过来。”
夏夷则依言上前,乐无异三人主动退开了些许。
夏夷则见清和态度似乎软化,只当尚可回旋,却不料清和口中,斩钉截铁吐出两字:“不可。”
“师尊——”夏夷则急道。
清和抬手制止:“为了那‘重要之事’,你至少十年内,无法褪去妖相。你可舍得?”
“舍得。”
“你此生不可能登临帝位,你可舍得?”
“舍得。”
“很好。”清和道,辨不出喜怒,“那么,这三位小友的性命,你可舍得?”
夏夷则霍然抬头:“有人逼师尊来杀我们?”
“若如此,倒是小事。”清和摇头,“长安城中,有人请动了‘血玲珑’罗咤,前日正午,他已离开长安。”
“什么——”夏夷则猛地抬起头来。
血玲珑之名,他身在皇家,自也听过。血玲珑来历长相均是谜团,有人说他是鬼,有人说他是妖。本朝立国以来,血玲珑犯下几桩大案,死者皆为王侯贵胄,身边不乏能人异士,却都叫血玲珑一击得手,屠得鸡犬不留。
倘若血玲珑出手,不止夏夷则自己凶多吉少,乐无异、闻人羽、阿阮三人,也必遭灭口。
夏夷则低头沉思,身躯微微颤抖。良久,他抬起头,道:“多谢师父。夷则这就随师父上山。”眼中光华泯灭,静若枯井。
清和心下暗叹,颔首道:“辞行吧。”
短短瞬间,形势几次变化,乐无异等人不知究竟,心存侥幸,以为还有转机。却不料夏夷则与他们对视片刻,拱手行礼道:“在下决定回山。”
“什么?”三人大惊,阿阮尤为意外。
“师尊会设法替在下洗刷冤屈,随后在下便能重回帝京,角逐帝位,以待复仇。”夏夷则道,“倘若在下有幸,必善待黎民苍生。至于流月城之事,便拜托三位。同为天下计,殊途同归,还望原谅在下失约。”
说完,夏夷则深深一礼。
三人如浇冰雪,一时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睁睁看着夏夷则转身而去,与清和真人一道,驾驭飞剑,身化天际流光,飘然而去。
沉寂许久。
乐无异和闻人羽面面相觑,仍不敢相信。
夏夷则心怀复仇,他们知道;立储之争,悬而未决,他们知道;太华势大,未必不能扭转乾坤,他们也知道。但仍是无法置信。
乐无异极重人情,一时没了主意,嗫嚅道:“闻人,我还是觉得,夷则他不是那样的人……”
“哪样的人?”闻人羽也是愁眉不展。
“……”乐无异语塞,为母复仇,天经地义,旁人又怎能指责?可是,纵然心里再怎么清楚,他还是满心失望,难以自制。
四人自一路行来,几乎从未有片刻分离,此时一人骤然离去,便好似四肢生生折断一肢,不下断臂之痛。
阿阮默默垂头坐在一边。闻人羽心下难过,阿阮这几日与夷则极为亲昵,此刻最难过的应该就是她了。想着,闻人羽坐到阿阮身边,安慰道:“阮妹妹,你身体本就未好,不如,先把你送去百草谷,你休养几日,再和我们会合?”
“欸?我才不要。”却不料,阿阮抬起头来,一双眸子亮晶晶的,“小叶子、闻人姐姐,我们去太华吧!”
乐、闻二人都是一怔。
“你们被骗啦。”阿阮眼中分明也有忧虑之色,却仍是笑嘻嘻的,“昨天我问夷则,要不要跟我回巫山,他答应了。他昨天还不想当皇帝,今天就想当了?昨天还不急报仇,今天就急了?夷则绝不是言而无信的人。我想,他一定是有苦衷。”
乐、闻二人对视一眼,阿阮这番话,虽是为了宽心,却也颇有道理。
闻人羽沉吟道:“我有个猜测。皇位之争,残酷非常。夷则不想害人,未必别人不想害他,而我们这些知情人,恐怕也在灭口之列。”
乐无异一捶大腿:“说得对,为了保护咱们,宁可自己单扛,夷则可不就是这样的人!”
阿阮嘟嘴道:“不讲义气。怕不怕受连累,我们说了算,他说了不算。”
乐无异用力点头:“走,去太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