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师忙了一会儿就安顿好了,他的家当本来就不多,这儿一切又都是现成的,包括锅灶,都能用。老太太是个能干的人,角角落落都是干干净净的,等于进了一个新家。尤其是院子里盛开的鲜花,绿油油的葡萄和啤酒花,院子外边大片大片的葵花地,再远一点有牧人纵马疾驰,再远一点就是蓝色的阿尔泰山脉。
王老师坐在院子里,藤椅吱吱响,他就这么一直坐到晚上,星星一颗一颗升上天空,夜幕就像星星吐出来的气息,潮润清爽,这种气息太让人吃惊了,王老师忽一下子站起来。他听见远方有泉水叮咚,有溪水跳跃,有大河喘息,然后是河面的波浪一道一道,那么雄浑地涌过来了……然后是马群悠扬的嘶叫,天一下子就亮了。吃一点东西去上班,竟然不累。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多。
老太太没有回来,老太太的女儿回来了。老太太去世了,女儿把母亲安葬在布尔津额尔齐斯河边,她父亲的墓是一座空墓,有母亲躺在那里,可以算是真正的墓地了。路过北屯的时候,天快黑了,她原打算在老宅子里待一会儿就走。王老师弄一大桌菜,还有葡萄酒,话就多起来了。很快就谈到她的父亲,那个前东海舰队的炮艇艇长,农十师××团的连长,在额尔齐斯河游泳就像在大海上开军舰一样。
“我们家原来在五家渠,父亲在海上待惯了,一定要到有水的地方,就争取到阿尔泰来了。”
“到阿尔泰就等于到了海洋。”
“你见过真正的海洋吗?”
“电影里见过。”
“我哥哥是在海边出生的,我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我生在新疆,爸爸就带我游泳。他不是淹死的,他想一直游下去,他肯定游到北冰洋去了,你信不信?”
王老师当然相信了。
他们很快就谈到那个跟她父亲一样水性好的小伙子,那个小伙子后来做了她丈夫。王老师说:“他太幸福了。”
“那是你的想象。”
“我看见你扎在白桦树上的红纱巾。”
每一棵白桦树上都有一双树的眼睛,在树眼睛底下亲吻过的少女总要解下头上的红纱巾扎在白桦树上,捂住那双深情的眼睛,表示从此以后不再去看其他人了。
女人的婚姻显然出了些麻烦。可女人不想谈这些烦心事。女人喝酒也很节制。她情愿谈她的亲人们,还有额尔齐斯河。
“一个水性好的人是淹不死的,你说对不对?”
“他一定迷上了河里面的某些东西。”
“算你说对了,你真是额尔齐斯河的好孩子。”
王老师咧开大嘴笑起来。
“我告诉你这条河的秘密,”女人真是个好女人,喝了那么多酒,吐出的全是香气,“我父亲最后一次下水时告诉我,闻到河的气息就赶快下水,不要让河把你在岸上熏倒了,那是很可怕的。”
王老师紧张到了极点。
“我父亲就是让河的呼吸熏了整整一年才下水的。”
王老师给女人准备好了房间。其实也没怎么准备。王老师一直保持着房子原来的样子,女人一进门就感觉到了,女人就有了过夜的打算。女人是让王老师扶上床的。王老师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女人睡得很安静,都是酒的作用。女人的呼吸芳香迷人。王老师不能再等下去了。王老师在院子里坐了很久,天空没有星星,月亮跟老虎一样,把星星全吃光了,偌大的天空,只有月亮一个奔来奔去,阿尔泰的月亮,有磨盘那么大。王老师上床的时候没有脱衣服。
第二天早晨女人离开的时候,告诉王老师:“你真是个有心人,房子保持这么干净,一直保持下去,你会得到幸福的。”
从女人的神情里可以看出来,这不是客气话,是诚心实意想让他得到幸福的。
有一天,王老师正给花浇水,听见邻居在叫他,问他租不租房子。这些年他一直等着老太太回来住几天,要租他房子的人很多,他都没答应。老太太去世了,老太太的女儿回来住了一宿,所有的心愿都了却了,闲这么多房子还不如租出去。他就答应了。人家就过来了。是母女两个,条件挺高,便宜干净。临近田野的平房肯定便宜,干净就不一定了,像王老师这么干净的房子真不好找。
人家来得真是时候,王老师没了牵挂,人家进来一看,干干净净,还有花、有葡萄、有啤酒花,母女俩挺高兴,就搬进来了。母亲也就三十来岁,女儿上小学二年级,不在王老师的学校。一口甘肃话。新疆好多老住户就是甘肃人,说甘肃方言,王老师弄不清这家人是老住户还是新来的。这个孩子跟着母亲走过好多地方,是个有见识的孩子,性格开朗,喜欢问王老师问题,王老师也乐意给这个可爱的小丫头讲讲课。
孩子的嘴巴本来就是个大喇叭,王老师很快就了解了这家人的底细。孩子的父亲好几年前来阿尔泰山挖金子,金子没挖到,把命丢在了阿尔泰,女人带着孩子从甘肃甘谷老家赶到阿尔泰,到处打工,阿尔泰的七八个县方圆几千公里比内地一个省还要大的地域全跑遍了。
王老师听得直吸冷气。这都是从一个小女孩嘴里说出来的。“你几岁来阿尔泰的?”“三岁。”细细一算五年多了。甘肃女孩子本来就是红脸蛋,跟着母亲在阿尔泰群山到处奔波,又红又黑,黑中透红,眼睛亮晶晶的。女人在好几个地方上班,都是南方老板开的家具店,小作坊,大多时间都是天不亮出去,天黑进门,很少有礼拜日。小女孩都是自己管自己,王老师就要管好多事情。女人嘴笨说不出几句感谢话,只会一句“给你添麻烦啦”。王老师也能说甘肃话,手一摆:“莫啥莫啥,举手之劳。”
王老师观察得很细,女人跟孩子挤一个被窝,还留一个被窝,显然是给亡夫留的。那床被子洗得干干净净,过一两天就拿出来晒。王老师就想起这些年他一个人打扫房子的情景。这个女人包揽了一切。王老师打算帮这个女人,就告诉女人,把孩子转到自己的学校,“那是重点小学。”“重点学校花费大,我撑不起。”“我就说是我家亲戚,学校就能收。”女人还在犹豫,王老师说:“我没啥负担,又没给学校提过啥要求,这个忙不帮白不帮,你想好。”女人点头了。
孩子成了王老师的学生。王老师是骨干老师,孩子崇拜得不得了。母亲回家再晚再累,孩子还要呱呱呱给母亲讲半天王老师。
王老师出进就把孩子捎在自行车上。王老师的车子就快起来了。人们再也见不到王老师那种停滞在岁月长河中一动不动的高超无比的车技了。
一年后,孩子上到三年级了。有作文课了,孩子的作文让王老师也让学校吃了一惊,下边就是这篇作文。
额尔齐斯河波浪
三岁那年在甘谷老家我听到爸爸死在阿尔泰,爸爸没挖到金子,把命搭上了。捎回来的只有铺盖和一支笛子不像笛子箫不像箫的管管子。二伯说我爸就是叫这个管子缠住了,没挣下钱,丢下老婆娃不管了。我大伯撕住二伯的耳朵,扇二伯的脸,一边扇一边骂:“谋财害命的把戏我见多啦,你心瞎啦。”我二伯连哭带叫:“万银,狗日的你把我害扎了,都是这个管子惹的祸。”我二伯要毁管管子,我妈不让,我妈跟豹子一样扑上去,把管管子攥手上,拉上我,扛上我爸的铺盖离开了甘谷老家。屋里人要拦,我爷我婆发了话:“叫万银媳妇去,把男人的死因查清楚,到时候该咋办就咋办。”一路上,我跟我妈搭拖拉机、搭卡车,搭拉煤的火车到了新疆,再搭卡车到阿尔泰。很快就把我爸咋死的查清楚了。不怪我二伯,谁也不怪,我爸是在青河县暴风雪中冻死的。我爸死的前几年,迷上了额尔齐斯河边的音乐,据说是从娃娃额尔齐斯河开始的。额尔齐斯河有十几个支流,我爸一个一个走遍了,一直走到哈纳斯湖,跟着老艺人学那好听的音乐。据说我爸只学会了一首曲子,名字就叫《额尔齐斯河波浪》。我爸听到这个曲子那一天就把金子看轻了,就没心思挖金子了。用我二伯的话说,都是念书把我爸念成那样子,考大学没考上,还戴个眼镜,就容易鬼迷心窍。我妈不信我二伯,说二伯是驴放屁。我妈带上我在阿尔泰走了五年,终于在哈纳斯湖边听到了老艺人吹奏的《额尔齐斯河波浪》。
王老师看完这篇作文的心情就可想而知了。需要讲清楚的是王老师走出校园,忘了骑车子,步行回家,直奔租出的那间屋子。门挂锁,趴窗户上可以看见床上的一切。母女俩那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另一床被子是拉开的,放着枕头,好像那个淘金的丈夫睡得正香。墙上挂着孩子反复描述的吹奏过《额尔齐斯河波浪》的管管子。王老师知道这是阿尔泰图瓦人的特有的乐器“苏尔”,是用一种叫“扎拉特”的草的茎秆制成的。王老师若干年前所感受到的额尔齐斯河宽阔的波浪全都浓缩在这根细细的管管里。王老师站了很久,又轻手轻脚退回自己屋子。
女人好像有什么感应,天黑前就回来了,刚开门,王老师就跟进来了,王老师指着墙上的苏尔管,紧张到了极点。
“我能不能看看这个?”
女人抬头看着王老师,看了那么久,那种目光会让人发毛的,可王老师只有紧张只有无限的期待。女人取下“苏尔”管,摸了又摸,递给王老师,女人的眼睛就红了。
王老师轻轻吹起来了,苏尔管只有三个音孔,全靠舌尖控制风门大小发出声音。没有八九年的时间是学不会的。女人的丈夫用三年时间学了一首曲子已经是奇迹了。我们可以想象,王老师吹出的是什么声音。我们甚至怀疑他压根儿就没有吹响苏尔管。可王老师确确实实把肺腑之气都吹进去了,他自己首先听到这首动人的曲子,以及曲子里散发出来的额尔齐斯河的波浪和涛声。那个甘肃农民那个淘金客放弃金子,沉醉于波浪与涛声是值得的。
后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王老师躺在了那个空了好多年的被窝里,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天早大亮,是周日,孩子在院子里念书,女人在院子里生火做饭。不是有厨房嘛。女人不理王老师,女人在炉子上放一个砂锅,砂锅里煮着洋芋,女人一边忙活一边支支吾吾唱甘肃小曲。这种曲子也流行于新疆各地,在那些甘肃籍居多的村庄,常常可以听到女人们满心欢喜反反复复地唱这么两句:
砂锅里煮的洋芋蛋,
炕上躺个死老汉。
王老师太斯文,问邻居:“我是她丈夫嘛,她咋还支支吾吾唱啥死老汉?”
邻居是甘肃人,邻居就笑了:“那是女人真心喜欢你,男人出门挣大钱,回来往炕上一躺,啥都不干,只管享福,你还不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