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一个人只需要一秒，
而忘记一个人则可能耗尽一生。
虽然疲倦至极，第二日夕溪还是早早地醒了，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边却空无一人。他和她之间，一直都是这样的。
她坐起来，手指拂过大床的另一边，心里有些酸酸涩涩的难过。大约是听到了动静，外面很快有人来敲门，用人照例伺候她梳洗。收拾完毕已经是凌晨四点半，她缓缓走下楼就看到沈御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书，除了眼睛有些红之外，他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根本不像是一夜未睡的模样。
老座钟敲了一下，沈御风站起身。夕溪呆呆地问他：“现在就走？”
“五点钟。”他顿了顿又道，“要先去跟大家一起吃早饭。”
夕溪的心，没来由地又是一紧。
“吃饭而已，话少说些。”他带她出门，这话像是安慰又像是在嘱咐。
好几年了，她依然无法适应沈家的规矩。
今天是大日子，所有人都到齐了，他们显然是最后才到场。夕溪挽着沈御风的手进入屋内，大家全部安静下来看向他们，她的心跳都快了很多。
说起来虽也是艺人，但她在这个家族里完全没办法适应众人的目光，因为在他们的眼里，她根本没有资格站在沈御风的身边。唯一让她欣慰的是自己的着装，还好昨天去了崔婆婆那里拿衣服。因为特殊原因，今日所有的男士穿着暗色系的唐装，而女眷们则是清一色的端庄优雅的复古裙装。
大约是感觉到她的不对，沈御风的手臂慢慢地放下来，从被她挽住的姿势换成了用手臂扣住她的腰。两人也因为他的这个动作贴得更紧，他的身上有雪后松林的味道，让人安定，莫名地夕溪的心也跟着慢慢安静下来。
沈御风带她走向自己的位子，所有人都很自然地站起来，以示对他的尊重。只有在主位左边位子上坐着的廖淑仪，姿势没有任何变化，看着夕溪的目光也最冷。
整个早饭时间，夕溪在自己的位子上都如坐针毡。最让她觉得不安的并非沈老夫人廖淑仪的目光，而是今天除了沈家的家人，还有一个外人参加了沈家的家宴，廖淑仪的娘家人，廖静之。廖静之出身名门，端庄贤淑，是廖淑仪心中最合适的儿媳妇人选，也是沈御风青梅竹马的玩伴。
大宅里面无秘密，昨晚沈御风同廖淑仪寥寥几句交锋，今早已经尽人皆知，再加上廖静之的出现，大家都用某种好奇乃至期盼的眼神扫视着，神色各异地等待着。然而一顿饭吃下来，什么都没有发生。廖淑仪没有当众对夕溪说任何让她难堪的话，沈御风也没有对廖静之的出现表现出任何不满。
祭祖的仪式繁琐而复杂，从早上五点开始，所有人都需要先到祠堂，之后顺着祠堂后的路一路上山，进入沈氏墓园小径，再到祖墓，举行祭祀仪式之后，再按照辈分挨个儿在墓前鞠躬。
两人相处的时候，沈御风总是同夕溪保持一定的距离，在这种时候他却同她走得很近，以至于从餐桌上下来就一直牵着她的手，一路前行。一行人浩浩荡荡将要转入沈氏墓园的小径时，就听到廖淑仪忽然开口道：“夕溪，你过来扶我一下。”
作为长辈，廖淑仪一直走在最前头，此刻发话，夕溪先是一怔，紧接着机械地甩开沈御风走了过去。与此同时，一直陪着廖淑仪的廖静之则退后一步堂而皇之站在了沈御风的身边。
天空忽然就飘起了小雨，一把把黑色的大伞次第撑开，壮大了绵延的祭祖队伍。夕溪微微转身面对同往常一样端庄的廖淑仪，伸手去扶她，却又被拒绝了。
夕溪的手已经抬至半空，这场景让她尴尬不已，耳根子都已经烧红，久久才默默收了回去。
这其实是她一早就知道的事，但清楚是一回事，完全接受，进而无视又是另外一回事。在这一点上，夕溪的修行永远不够。
队伍蜿蜒而上，山石铺设的小径因为雨水而变得湿滑。夕溪穿着高跟鞋，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忽然听到身后一声低呼，下一秒就是廖静之低声感谢沈御风的声音：“谢谢你，表哥。”
夕溪的心里像是针扎一般难受，脖子直直地挺着，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阻止自己不回头看。十年过去，时至今日，伤得起的伤不起的她都无法再承担下去，唯一能做的就是置身事外，不去看不去听。离他远远的，至少还能留下一口气呼吸。
祖墓到了，沈家子孙的手中都拿着一枝白菊安静地等待，一直等到轮流上前将白菊摆放在墓碑前。夕溪跟在廖淑仪的身边放好花转过去站好，下一秒就看到沈御风同廖静之一起上前献花。所有人的手里都拿着白菊，只有廖静之的手里拿着一束海芋。
“奶奶生前最喜欢海芋了。”廖静之鞠躬之后轻声对沈御风说。
廖静之的举动似乎触动了沈御风，他也看向她，轻声说了句什么，以示安慰。
两人在沈家众人面前毫无顾忌地目光交错，时间仿佛都静止，天地间只剩下这对金童玉女。
多余，夕溪忽然想到这个词，她在沈家是多余的，在和他的婚姻里是多余的，甚至再往深处想，她这个人活在世上怕也是多余的。之后的过程，她都垂着头，看向地面，大脑一片空白。最后，仪式结束，祭祖的人踏上回老宅的路，队伍也比较松散了，廖淑仪很快将夕溪甩在身后扬长而去。
夕溪望着那些人的后背，人影幢幢，似乎分分钟都可以向她压下来。寒风吹过来，她忍不住抱起双臂，下一刻有温暖从肩上传来，她仓皇回头看到一张玩世不恭的脸：“沈奕？”
“大嫂，好凄凉啊。”他勾起嘴角放缓脚步同她并肩而行。
夕溪听他这样叫她更不是滋味，她想脱下那件大衣还给他，却被他按住手，只是一瞬间的接触，他的手立刻收了回来。
“穿着吧，”沈奕说，“我大哥不会介意的。”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挑出一支烟在盒面上叩了叩，“你看他们，早把咱们远远甩在后面了，是不是？”
沈奕是沈御风最小的弟弟，也许因为是老小，廖淑仪特别疼他，什么都由着他，反而养成了他纨绔子弟的气性，他也算是沈家的异类。也许因为他是异类，才肯叫她一声大嫂。现在他开口，分明将自己同她划入一个阵营，跟沈家其他的人区别开来。
夕溪苦笑一下，立刻转移话题：“刚刚好像没看到你。”
“嗯，”他咬着烟卷点点头，挑起细长的凤眼答非所问，“我跟程一辰上智利爬山去了。”
夕溪听到程一辰的名字，嘴角动了动没开口，继而就听到沈奕阴阳怪气地说：“听说他在外面的那个女人找你麻烦，嘿嘿，这回有好戏看咯。”
廖静之站在沈御风的身边一直等着夕溪走下来，沈御风走到山下就不动了，大堆的人跟着他站在原地只为了等他太太。廖家跟沈家是世交，这么多年，从没有这样过，要一堆长辈站在这里只为等一个女人，这在他们眼里就是破坏规矩。但沈御风不在乎这些，只要是跟夕溪有关的，他从来不在乎。所以本来应该嫁入沈家的廖静之，才会在最后关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三流女明星排挤在外，这让她不单是在沈家，甚至在自己家都抬不起头来。
刚才，就在刚才，当她向奶奶敬上一束海芋的时候他却说：“静之，下次不必。”
想到这一幕，廖静之心里就全是委屈！她在沈御风扶住她的时候开口说了句“谢谢”，不为别的，只为说给另一个女人听。
夕溪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身后跟着沈奕，她走得慢，沈奕也不着急，慢慢走着，不时地扶她一把。沈奕那么不着调的一个人，居然肯为她鞍前马后地服务。廖静之下意识地看向沈御风，他似乎并不介意这些，神色平淡，只看着夕溪，脸上半分不耐烦都没有。这一刻她嫉妒得发狂，心里恨不得长出攀援的藤蔓，将所有的一切都裹紧然后销毁。因为她知道沈御风从来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他的耐心永远只留给他真正深爱的人和事。
雨停了，太阳露出脸来，将所有的景致都染上了好看的光晕，风吹过来，微微地掀起夕溪的裙角，连素来讨厌她的廖静之都不得不承认，那么多人都穿裙装，唯独她穿得最好看。
哪能不好看呢？廖静之恨恨地想，崔婆婆现在已经是半隐退的状态，年纪大了眼神也不好，衣服几乎都是崔苒那小丫头做的，唯独夕溪的衣服，她一定要亲自出马设计制作。人都是势利眼，她大约也是看在夕溪是沈御风妻子的分儿上。夕溪身上的那条裙子她在崔家看到过的，她想要，崔婆婆说什么都不肯给，连让她上身试一试都不允许，如今却穿在了她最讨厌的人身上。
“哟，我大老远看着以为是谁呢，站在我哥的身边，原来是静静姐啊。至于吗，我们就走得慢点，您这儿就满脸的不甘心。”沈奕在北京上大学，待的时间久了，说话总带点那边的味道。他是什么人，无风还要起个三尺浪，现如今看到这一幕，完全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家里的那点事他不参与，但桩桩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干脆直接戳穿廖静之的心思，一点脸面也不留。一大家子的人都站在后面呢，他半点儿避嫌的意思也没有，说完后径直推着夕溪来到沈御风的面前：“大哥，我嫂子走那么慢你也不扶着她点。你看她这脸，半边都给风吹肿了。”
夕溪压根儿没想过沈御风是在等她，还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刚想问个究竟，听到沈奕这后半截的话，倒吸了一口凉气。她习惯性地抬手想摸一摸耳垂，下一秒就被沈御风紧紧攥住手腕。她仓皇抬头看他，他却只看着沈奕：“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儿一大早呗，”沈奕笑了笑同他走在最前面，“别问我程一辰在哪儿啊，想知道问我二姐去。不过我想，大概是被她藏起来了吧！昨天……”
他还没说完，就收到了沈御风警告的眼神，沈奕摇摇头又撇撇嘴，把后面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说者有心，听者同样在意。刚刚夕溪以为沈奕只是信口胡诌，现在才知道原来程一辰真的同张曼妮有关系，怪不得那天张曼妮以为沈忠是去找她的。那沈妍岂不是……夕溪想到这里，竟然不敢再想下去。
仪式结束之后沈御风就要离开，廖淑仪留他吃午饭他都不肯。上了车夕溪鬼使神差地多嘴问：“为什么不留下来吃午饭呢？”
沈御风看向窗外，好久不肯理她，等她都要放弃了才听到他不无讽刺地说：“你想让全家都知道你在片场被人打了一巴掌？”
因为昨天的事，她的脸今天肿得很高。沈御风生气是因为她的软弱。夕溪听成了别的意思，她觉得这句话说得在理，噎得她半晌对不上一句，沉默了好久才别过脸去犹犹豫豫地开口：“对不起，给你丢脸了。”
她话说完，车内又是一阵安静。她想偷眼去看他，却又不敢。跟她预计的相反，沈御风对她的话不以为然。在这样的沉默里，她的心里总会涌出一些疯狂的念头，只是不知该不该开口，或者在什么场合和时间开口比较适合。
跟他的对话总是这样，他随便说出一字半句都能刺伤她，但她的回击永远像是拳拳打在棉花上。
雨又下起来，如烟似雾地将美丽的江城笼罩。江南的冬天要比北方冷得多，冷风似乎可以沁入骨髓。两天的折腾，夕溪早觉得不舒服，这会儿经车上的暖风一吹，头疼得厉害，半个身子斜靠在车窗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沈御风偏头，看到她微微蹙着眉，而后屈指敲了敲前座，沈忠很快会意，靠边停车，将准备好的毯子找出来给他。
车子的隔板一直是敞开的，沈忠可以很清晰地在后视镜中看到后面的情景。沈御风轻手轻脚地将夕溪的头拨过来靠在他的肩头，以免她的头撞击到玻璃，然后将毛毯在她身上盖好。他心里又是一阵叹息。
夕溪一觉醒来已经是傍晚，她睁开眼睛，前几秒钟竟然没认出自己躺在哪里。等坐起来才发觉自己到了江城的家，不是她的家，而是他和她的。当初结婚，他便置办了这栋别墅，无论是交通还是环境都是一等一的好。装修时她还在忙着拍戏，沈忠来来回回地跑，给她看设计师出的效果图，最后才将装修方案定下来，建成完工后她却不喜欢。所谓的家，是要有人有温暖才称得上。但他们之间没有爱，连见面的机会都太少，她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只会越发显得孤独凄楚。
往事种种，不堪回首。
夕溪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她穿戴好了，起身下楼。沈御风果然已经不在，只有沈忠坐在厨房跟长期住在这里的张嫂闲话家常，看她下来，便站起身：“夕溪小姐。”
“沈忠，”她站在略显空旷的别墅中央说，“我想回家。”
沈忠和张嫂都没开口，片刻，她身后有个声音响起：“这里就是你的家。”
语气依然是那么的不容置疑。
夕溪没料到沈御风还在，回头看他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不知道怎么把话题进行下去。他就像是存心看她笑话，双手插在口袋，静静地看着她，等她回答。
“我是说，我自己住的公寓。”半晌后夕溪深吸一口气，回避和他对视，转而看向他的身后解释，“就是我经常住的地方。”
她经常住的地方，很小很温暖，跟他身后的那个家族毫不相干。那是她用自己的一双手，一点一滴营造出的家。
沈御风并没有立刻回话，他摘下眼镜，用沈忠递过去的眼镜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片刻后才淡淡地说：“吃完晚饭，让沈忠送你回去。”
确实是太久没人来，张嫂很开心，只他们两个人却做了一大桌子的菜。长桌的两头，她同他两个人入座。
不过是吃一顿饭，却要坐得像是相隔千里。她要的家，从来不是这样一个地方。才不过刚刚坐下，沈忠就拿着手机走了过来。沈御风看了一眼，站起来去书房接电话。
夕溪看他的背影消失，实在是没有胃口，默默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
等沈御风回来再坐下时，他忽然听她说：“沈御风，我们离婚好不好？”
这句话在心尖上盘桓了多久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或许从他点头答应要娶她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会等来这一天。这很可笑不是吗？她不知道是不是能够等到他的爱，却很清楚自己一定会等到与他的分离。
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人的一生又能有几个十年。从前年纪轻，总觉得爱一个人就是一辈子，后来才知道，原来人是会累的，一辈子的豪言壮语终究会成为人生路上最沉重的负担，这包袱背了太久太重，她走不动了。说到底，谁这辈子没了谁都一样活，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一个糖糖……
这句话说出来她以为自己会如释重负，但是现在面对他的一双眼，总觉得那犀利的目光可以透过镜片扫到她的心上。夕溪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颤抖的，她的一双手按在软而华丽的凳面上，指尖狠狠地掐入其中，想要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的话一出口，沈御风手上的动作只停顿了一秒，很快不再看她，而是从竹篮里拿出一片面包放在自己的碟子中，再倒上橄榄油，安静地享受美食。
同样的话，夕溪实在没有勇气说第二次，心理准备做得再充分，自己终究会痛。本来她想说“分开”，但想一想，他们好像从未真正在一起过，用“分开”这个词未免奢侈。离婚，代表他可以如释重负，而她也可以断了自己最后的念头，以后无论如何都向前看，别回头，再浓烈的感情也有过去的一天。
也许他需要时间，她就那么固执地坐在原地等待，等待他的宣判，然而夕溪又一次判断失误。沈御风越吃越多，好像这一餐他就打算这么一直吃到天荒地老。夕溪从未见过他吃得这样多，他这个人永远是又冷静又有节制，无论做什么都是恰到好处。她呆呆地想，就是这样的恰到好处才把她困了十年。
她清楚记得自己第一次见他的情形，确切地说，她第一次见的只是一幅画，而画里只有一双手，那是他的作品，画的也是他自己的手，被悬挂在学校宣传栏里最显眼的位置。夕溪那时还不懂画，却很喜欢那双手，于是流连原地反反复复地看。
人在爱情里都是有些癖好的吧，比如有的人喜欢看眼睛，有的人喜欢看鼻子，有的人喜欢皮肤白净的，有的人喜欢肤色健康的。夕溪看男生，最先注意到的是手。那真是一双特别漂亮的手，骨节均匀，纤长而有力，手掌很大，看上去也很温暖，一切都那么完美。
那时候她还在上中学，而他的身份也没有现在这样复杂，不过是学校里一个神一样的学长，只在他们学校上过半年的课，校园里却到处都是关于他的传说。后来她才知道沈家的家规，除了继承家业的人之外，所有人都不许从商，大家自然也不会专门去学经营。就像沈妍学的是中国舞，而沈奕学的是建筑，沈御风学的是油画。他只在他们那个学校待了很短的时间，就出国到欧洲上学顺便修习绘画，先是法国，然后是意大利，他的饮食习惯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改变的……
不行，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沈御风再次拿起刀叉的时候，夕溪忽然意识到自己思绪的游离状态。
“沈御风，我……”
“沈忠，送她走。”他吃饭习惯良好，举箸无声，这次却破了例，一句话干脆利落地封了她的口。如此独断专行的话出口，他的面色仍是那样平平淡淡，看不出半点波澜。夕溪看着那张脸，心里一阵阵地疼。
没有人知道她为了这一刻，为了能够说出这句话，怎样反复练习，花了多大的力气。她实在是爱不动了，才会出此下策，渴望断尾求生，但他一句话就能轻易地让她在此前下的所有决心一瞬间便灰飞烟灭。
那夜被送回公寓后，夕溪再也没有沈御风的消息，这期间沈家的家庭医生秦刚来为她做过一次例行检查。她跟着他回老宅的那晚，秦刚就来检查过并为她敷药，所以她的脸才会很快消肿。秦刚好像也发现了什么，几次开口想问，又把问题咽下去了。
也许因为她总是给他丢脸，所以来给她看病的才会是秦刚吧。她也是后来从用人的口中知道，沈家明明有着固定的家庭医生。
事后夕溪给兰云打电话问戏的事，兰云只说还在同片方僵持，让她好好休息，她只能继续在家里发呆。
其实也不是很想工作，只是忙起来的话，就不会太去想他。
她的个性算是安静，反映在具体的事情上，就是比较宅，没有事情做可以整天不出门，交际圈子又窄，很少会有访客。这天早上起床做早餐，刚打开灶火就听到门铃声，夕溪以为来的是兰云，打开门看到的却是沈妍。
“我可以进去吗？”沈妍穿了一身宝蓝色的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绾起来，妆容精致，像极了年轻时的廖淑仪。
“当然。”夕溪退后一步，让她进来。
因为沈妍的到访，这个公寓好像一下子局促起来。倒不是因为公寓的面积小，而是因为沈妍特殊的身份。夕溪承认自己没出息，看到沈家的人，总会觉得不自在，只有沈奕是个例外。沈家的大多数人个性都比较冷漠，天生不太容易同人亲近。他们对自家亲人尚且如此，更不要提夕溪。所以沈妍今天过来，让她觉得讶异，同时也没有理由地感到心焦。
“坐吧，想喝点什么？”夕溪把沙发上的抱枕整理了一下，示意她坐下，“我去帮你弄。”
“红茶。”沈妍随口道，她的眼睛虽然看着她，却又让人觉得没什么焦点。
夕溪转身进厨房帮她泡茶，茶端出来的时候沈妍还是刚刚坐下的姿势，没有变过。
“我这里只有这种茶包，你不要嫌弃。”她把茶放在沈妍的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沈妍似乎在想什么重要的事情，许久才端起那杯茶，这时候夕溪才发现她的手好像一直在抖。
“你……有什么事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嫂……子……”沈妍放下红茶，踌躇了半晌艰难地叫她。
这个称呼让夕溪感到吃惊，还没来得及适应，一双手就被沈妍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冰冰凉凉的，就像是失去了体温。
她的样子太脆弱了，仿佛一碰就会倒下，夕溪从未见过这样的沈妍，忍不住反握住她的手轻声问：“你怎么了？”
“不是我，是程一辰出事了。”沈妍说完这句，嘴唇颤抖，但语气还算是冷静，“夕溪，你也知道我们家的规矩，大哥从商，我们剩下的人都不能做这一行。当初程一辰为了娶我，连自家的公司都放弃了。但他从小就跟着他爸爸做生意，除了这个别的都不会。你说一个大男人整天游手好闲，算怎么回事。”
她说到这里看着夕溪的眼睛，停顿了一下又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你，他后来以朋友的名义开了间公司搞风投，做得不错，也算是风生水起。三年了，什么事也没出过，这件事，大哥怎么会不知道，家里肯定也是清楚的，只是他不明着做，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管他。可是最近，最近……”
沈妍说到这里，怎么也讲不下去了。
“沈御风他……”夕溪不是傻子，听到这也明白了大概。沈御风一定是做了什么，让程一辰陷入了困境，沈妍才会来求她。
“夕溪，程一辰跟那个欺负你的张曼妮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公司搞风投，一些影视公司自然也会找他们融资，程一辰都跟我说了，张曼妮不过是他认识的一个演员而已。现在的演员你也知道，为了出名倒贴……”她说到这儿忽然停住，避开了夕溪的眼神立刻转移话题，“退一万步讲，她在片场为难你也不会是程一辰让她做的呀。你能不能帮我求求大哥，别为难程一辰了，何况……何况你也没什么事，不是吗？”
夕溪惊讶地看着沈妍，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她该怎么告诉沈妍，她也是最近才知道，张曼妮跟程一辰在一起几乎是圈子里公开的秘密。在她看来，沈御风生气并不是因为张曼妮欺负了她，而是因为程一辰背叛了他最亲爱的妹妹。
“夕溪，你帮我这个忙好不好？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们家里的人……”
“沈妍，我不是这个意思。”夕溪打断她的话，不再让她说下去。人有时候急了什么都可以说出来，这些话沈妍可以说，但她不能听。她在沈家一天，这些话就不能说出来，人情世故她懂得不多，但也知道某些窗户纸一定不能捅破。沈家的脸面，沈御风的脸面，不能不顾。
她，她算是什么东西。
“那你是什么意思？连你也埋怨程一辰？”
“当然不是。”夕溪抿了抿唇试探，“你会不会搞错了，其实在片场我们只是拍戏而已。有什么误会都是我们演员自己的问题，跟别人没关系。我想你大哥也明白。”
她试图引导沈妍往别的方向思考，而不是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件根本不相干的事情上。
“就是说啊！大哥就是太在乎你，才会小题大做。不过是拍戏嘛，就因为程一辰跟那个女人见过一面，他就抓着自己的妹夫不放，就算是迁怒也太离谱了！好歹也是他的妹夫！”沈妍拧起眉头抱怨。
夕溪听沈妍这么说，更加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人在爱情里都是盲目的，沈妍显然深爱着程一辰。
沈妍看她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拉住她的手再接再厉地恳求道：“我知道让你去开这个口很难，但是所有的办法我都试过了，连妈都出面了，他都不肯松口。你是了解我大哥的，知道他脾气有多硬多固执，什么事情他一旦认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那个张曼妮说什么也不肯来跟你道歉，大哥一出手，就三天而已，程一辰那边的资金链就全断了，他现在躺在家里不吃不喝，我这个做妻子的看着他那样真的很难受。”她说着，慢慢地牵起夕溪的手放在她的小肚子上，然后以一种别样的眼神看着夕溪。
“你……有宝宝了？”夕溪怔了怔，问。
“嗯，”沈妍点头，“还不到两个月，除了妈我跟谁都没有提。夕溪，我问过沈忠，事情的经过也知道了，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可是你自己不也说，那是拍戏吗？你们做演员的就是要有所牺牲啊。当然了，你也要相信我，这事跟程一辰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很相爱，你看他就要当爸爸了，我不想宝宝在出生的时候看到一个这么颓废的爸爸。”
这句话一出，夕溪根本没办法不答应，但转念一想，她也没办法答应……
“夕溪……嫂子？！”沈妍的语调微微抬高了一些，她是真的着急了。
“我不是不想帮你，”夕溪想到那晚跟沈御风吃饭的场景，狠了狠心道，“我……之前刚刚跟你大哥……提出离婚……”
“什么？”沈妍怔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句话就这么说了出来，夕溪反而镇定了，何况她面对的是沈妍，很快她又用尽量平淡的语气一字一句地重复：“我跟你大哥提出离婚，就在祭祖结束的那天晚上。”
沈妍的下一个动作，是飞快收回了自己的手。
夕溪一愣，很快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空空的手背，又看向沈妍。
沈妍好像还未从震惊中完全回过神来，大约半分钟后她才尴尬一笑，有点冷漠地说：“夕溪，你不想帮我也不必这样吧。”
“是真的，”夕溪笑得苦涩，“我没有骗你。所以这件事我根本帮不了你，你哥哥他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恐怕就是我了。”
长久的沉默，沈妍终于起身告辞，走的时候甚至连来时想要做的事情都忘了。夕溪心怀愧疚，一直送她到了电梯口，沈妍进去后，电梯门关得只剩下一条缝隙又被她打开。
“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哥？他那么喜欢你。”沈妍盯着她的脸，不死心地问。
夕溪站在原地看着她，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喜欢她，他喜欢她，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吧！只有她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可这是一个秘密，她要一直一直带着它，直到自己被埋进土里。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沈妍的嘴也是个靠不住的。廖淑仪听到风声立刻就去找沈御风。年底他的事情不多，到办公室却扑了个空。廖淑仪想了想，让司机开车径直去了他的画室。虽然他跟她从不亲近，但到底是她看着长大的，找个人的把握她还是有。江城的北郊有一片留下来的旧厂房被改成了创意园区，沈御风的画室就在这里。进了门就是一股松节油的味道，下面一层是起居室和卧室，没刻意装修，陈设着他从拍卖行拍卖来的油画，还有大大小小的雕塑，一看，都是名家作品。
廖淑仪进去就上了二楼，沈忠没拦住。她在二楼站定，沈御风手里还拿着雕塑刀，她出现时，他身后的石膏盖上了白布。她其实只瞧了一眼，虽然只是个雏形，也大抵能看出是谁。
“母亲。”沈御风放下手里的工具走过来看着她。
廖淑仪停了一会儿才开口，好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气急败坏：“你和夕溪的事情我听说了。”
她单刀直入，倒也没打算藏着掖着，又或者说，这样的结果她等了很久，乐见其成。
沈御风的眼中闪过了一丝不解，下一秒立刻恢复了冷静。他是何等聪明的人，把事情想一想也明白是怎么回事，猜不到的不过是不相干的细节。
“妍妍说的？”廖淑仪看着他不说话，片刻又听他道，“母亲不如先管管她的事。”
“她的事？”廖淑仪凉薄地笑，“现在你倒提她的事了，我也不是没因为这事找过你。”沈忠端了茶水上来，她在沙发上坐下，呷了一口才又缓缓地道，“那也要你肯放过程一辰才行。”
“这件事如何处理没有商量的余地。”沈御风想都不想，一口回绝。
“你自己去看看，你妹妹多么伤心，她这辈子从没这么哭过。”廖淑仪对他因为一点小事就向程家出手很不满意，“年轻男女，恋爱结婚，有时候心思走偏了偶尔风花雪月也可以理解。”
“事情发生了，不要在别人的身上找原因，而是要看自己。妍妍不肯正视程一辰出轨我可以理解，母亲，这件事你能说自己不知道？”沈御风的语气还是很平和，就事论事。
“那你希望怎么样？程家破产？让他们离婚？那怎么行！”
沈御风转身，薄薄的镜片“唰”地反射出一丝光亮：“为什么不行？”
“她是沈家的女儿，小两口闹别扭，怎么能动不动就提这个词？还有没有规矩？”
廖淑仪说完这话，就明白自己着了他的道。闹了半天，在这儿埋伏她呢。先让她评价妍妍的事情，再让她对他和夕溪离婚的事情无法干预。难怪她先生生前总是调侃她：“别把小风当孩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你啊，斗不过一个小孩子。”那时她刚进沈家的门，他才不过八岁而已，已经是个天才少年，跟叔叔伯伯们下棋，永远棋高一着。一晃眼长这么大了，她更降不住。廖淑仪看他正缓缓将挽起的袖子放下，永远那么慢条斯理，一点也不着急，他等着她弄清楚那话的自相矛盾。
廖淑仪深吸了一口气：“再说了，程家跟沈家是什么交情，他们两个跟你和夕溪不一样，虽然是自由恋爱没错，但这婚姻也包含着契约，现在家里的状况，妍妍要是再跟程一辰离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这些事还需要我提醒你吗？既然都说开了，我也不想瞒着你，我早就说过，你那个媳妇，我不喜欢，家里面喜欢她的人也不多。这门婚事，做家长的不管是谁，也不会同意的。”
“不需要你们喜欢她，”沈御风仍然是那么冷淡，“你们只要接受我喜欢她这个事实就可以了。这话，我也早就说过。”
廖淑仪被他堵得难受，像是被人用手掐住喉咙，好半天才缓过气来：“不管怎么说，你因为夕溪被人为难就迁怒自己妹夫就是不对。第一，没人逼她去当明星，沈家的媳妇没这个先例。在片场被人教训，我看她自己也很有问题；第二，程一辰纵然有错，那也是他和妍妍两个人的事。你知不知道，你妹妹有孩子了？”
“沈忠，送夫人出去。”沈御风听到这里，依然不为所动，冷静地开口。
楼梯上很快传来响动，沈忠上来站在廖淑仪的身后：“夫人……”
“总之，”廖淑仪气得双肩都在颤抖，拿着自己的手袋站起来，“你做决定前想想自己的身份，你除了是夕溪的丈夫，也是妍妍的哥哥。论亲疏，妍妍跟你才是一脉血亲。”
她说完，转身走了。背影还是优雅的，就是脚步匆忙了很多，走到楼梯的最后一个台阶，差点跌倒，好在沈忠扶得快，才不至于出大丑。
沈御风回身，扯开石膏像上的白布，眼神冷冷的。在他看来，这次他灭了程家都不为过。
他的人，他自己一根指头都没动过，什么时候轮得到别人去教训她？谁有这个资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