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大概盯着她,盯着这幅凝滞不动、美丽哀伤的画像看了很久,后来他一定是睡着了,因为当他听到有人大声喊叫他而猛然惊醒时,他的头枕在身旁老人的肩上。两个男人已洗完澡,穿好衣服站在K面前,澡盆里现在是孩子们在金发女人的看管下扑腾了。现在看得出来,两个男人中那个大嗓门大胡子身份较低。另外那个,个头不比大胡子高,胡须少得多,是个少言寡语、从容思考的人,身材宽大,脸盘也大,他低垂着头。“土地丈量员先生,”他说,“您不能留在这儿。请原谅我们的失礼。”“我也不想待在这儿,”K说,“我只想稍稍休息一下。我已经休息过了,我这就走。”“您大概奇怪我们不好客,”那个男人说,“可是我们这里没有好客的习俗,我们不需要客人。”K小寐以后觉得精神好了些,注意力也比先前集中了些,听到这些直率的话很高兴。他行动更自在了,用手杖一会儿拄拄这儿,一会儿拄拄那儿,向靠背椅里的女人走近过去。而且他也是房间里身材最高的人。
“不错,”K说,“你们要客人干什么。可是有时还是需要一个的,譬如我,我这个土地丈量员。”“这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慢吞吞地说,“既然叫您来,那么大概是需要您,这大概是个例外,但是我们,我们小人物,我们按常规办事,这一点您不能怪我们。”“哪里,哪里,”K说,“我只有感激你们的份儿,感激你们和这里所有的人。”这时K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嗖地一跳转过身去,站在了那个女人的面前。她用疲倦的蓝眼睛看着K,一条透明的真丝头巾一直向下垂到她额头的中央,婴儿睡在她的怀里。“你是谁?”K问。她轻蔑地说:“城堡里的女佣人。”不清楚这种轻蔑的态度是对K还是对她自己的回答。
这一切只是一瞬间的事,这时K已经左右各有一个男人,仿佛没有别的沟通办法似的被一声不响、但用尽全力地拽到门口。老头儿不知在乐什么,竟拍起手来了。洗衣女人也在突然发疯似的大吵大闹起来的孩子们身旁哈哈大笑。
可是K很快就到了小巷里,男人们站在门口注视着他,又下起雪来,尽管如此天色却似乎亮了一些。大胡子不耐烦地叫喊:“您要去哪儿?这边通城堡,这边通村子。”K不搭理他,但是他对另外那个,对在他看来虽地位优越却较随和的那个说道:“您是谁?我该感谢谁接待了我?”“我是鞣皮匠拉泽曼,”他答道,“可是您不用感谢谁。”“好吧,”K说,“也许我们还会再见面。”“我看不会了,”那人说。这时大胡子举起手来叫喊:“你好,阿图尔,你好,耶里米亚斯!”K转过身去,这个村子的巷子里确实还有人!从城堡方向来了两个中等个子的年轻小伙子,两个身材都很修长,穿着紧身衣服,两人的脸也很相像,面色是一种深褐色,一把特别黑的山羊胡子却还是显得鲜明突出。就现在这种路况而言他们走得快得惊人,有节奏地甩动着细长腿。“你们有什么事?”大胡子嚷嚷。同他们交谈只能大声嚷嚷,他们走得这么快,又不停步。“公事,”他们笑着回头叫道。“哪儿?”“小酒店。”“我也去那儿,”K突然用比别人更大的嗓门大喊,他很想与他们结伴同行;虽然他觉得认识这两个人并不是很有用处,但是他们显然是可以消除路途寂寞的好伴侣。可是他们听见了K的话,却只是点点头,就走过去了。
K还一直站在雪地里,不想把脚从雪里拔出来,然后再把脚向前一步插入厚厚的雪中;鞣皮匠和他的同伴,对终于已将K打发出去颇感满意。一面一直回头看着K,一面慢慢从只是稍稍开着的屋门走进屋去,于是K就孤零零地站在笼罩着他的雪中。“确实有点儿山穷水尽了,”他蓦地寻思,“倘若我只是偶然,不是有意地站在这里的话。”
这时左手边小屋里一扇小窗户打开了。窗户关着时看上去是深蓝色,也许是由于雪的反光吧,它极小,以致现在打开了也不能看见往外窥视者的整个脸庞,而只能瞥见眼睛,老人的棕色眼睛。“他站在那儿呢,”K听见一个颤抖的女人声音在说。“那是土地丈量员,”一个男人声音说。说罢那男人便走到窗前并非不友好、但却像是很在意自家门前街上一切正常似的问道:“您在等谁?”“等一辆雪橇把我带走,”K说。“这里不会有雪橇来,”那男人说,“这里没有车辆来往。”“可是这是通城堡的街道呀,”K提出异议。“尽管如此,”那人带着某种毫不退让的口气说,“这里还是没有车辆来往。”然后两人都沉默不语。但是那人显然在考虑什么,因为他还一直让那涌出雾气的窗户开着。“这条路真差劲,”K说,想引他开口。但是他只说了句:“是呀,是差劲。”可过了一会儿他却又说:“如果您愿意,我就用我的雪橇送您吧。”“那太好了,”K喜不自胜地说,“您要多少钱?”“分文不取,”那人说。K惊讶不已。“您是土地丈量员,”那人解释说,“是城堡的人嘛。您要去哪儿?”“进城堡,”K急忙说。“那我不去,”那人立刻说。“我是城堡的人呀,”K重复那人自己的话说。“也许是呀,”那人冷冷地说。“那就送我去小酒店。”K说。“好吧,”那人说,“我这就去取雪橇。”整个儿这件事给人留下的与其说是特别友善,倒不如说是一种很自私,胆怯,近乎迂腐的图谋的印象:把K从自家屋前弄走。
院子大门开启,一辆没有任何座位的平板轻便雪橇由一匹瘦弱小马拉着出来,那男人紧随其后,年纪不大但身体虚弱,弯腰,瘸腿,一张又瘦又红、伤风鼻塞的脸,因一条紧紧围住脖子的羊毛围巾而显得特别的小。那人显然有病,仅仅为了能把K弄走而勉为其难地出门。K说了几句过意不去的话,但是那人摆摆手叫他别说。K仅仅得知他是车夫盖尔斯泰克,还有就是他之所以套这辆不方便乘坐的雪橇,是因为它正好放在那儿没人用,而如果去拉另一辆出来就太费时间了。“您坐下吧,”他用鞭子指着雪橇后面说。“我坐在您身边吧,”K说。“我步行,”盖尔斯泰克说。“为什么呀?”K问。“我步行,”盖尔斯泰克又说了一遍,说完突然大声咳嗽起来,震得他只好叉开两腿支撑在雪地里并用双手紧紧扶住雪橇的边沿。K不再说什么,坐到雪橇后部,咳嗽渐渐平息下来,他们上路了。
奇怪,山上的城堡这时已暗了。K曾希望今天就到达那里的,城堡又渐渐远去,仿佛还要向他作出一个暂时告别的表示。那里响起一阵钟声,欢快急速,一种钟声,它至少使他的心悸动一刹那之久,就好像他心中不安地渴望的那种东西就要降临到他头上,因为那钟声让人心痛。但是不久这大钟的钟声便停止,紧接着就响起一阵微弱单调的铃铛声,也许还在上面,也许已在村里。不过这铃铛声倒与他们缓慢的雪地行进以及那可怜而又无情的车夫显得更为协调。
“喂,”K突然叫道——他们已经在教堂附近,离酒店已经不远,K的胆子可以大一点了,“我很奇怪,你竟敢自作主张用雪橇拉着我到处跑。难道你可以这样做?”盖尔斯泰克不理这茬儿,平心静气地继续在小马旁边行走。“嗨,”K嚷嚷着,从雪橇上团了一个雪球扔向盖尔斯泰克的耳朵。于是他站住,转过身来;但是当K这时挨得这么近看见他时——雪橇又滑行了一点儿,看到这副弯腰弓背、有几分受虐待的身形时,看到这张红彤彤、疲倦、瘦削、有着不知怎么不一样的面颊、一边扁平另一边凹陷的脸时,看到这张只有几颗稀稀拉拉的牙齿、张开着喘气的嘴巴时,他不得不将他刚才出于恶意说过的话出于同情又再说一遍,问盖尔斯泰克是否会由于送了他而受到处罚。“你要干吗?”盖尔斯泰克大惑不解地问,但也不期望得到进一步的解释,向小马吆喝一声他们又继续行进了。
注释:
①作者删去的文字和段落,详见附录三。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