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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前的那个暮春之日,裴玄静为调查曲无双坠楼案初入勤政务本楼,首先感到的是震撼与失望交织的复杂情绪。楼中的高梁深檐确如她想象中一般恢宏壮美,但那毕竟只是一个空壳子。真正能够彰显大唐的皇家气派和盛世雄风的摆设与装饰:屏风帐幔、地毯壁挂、香熏灯树、狮座雀扇,还有理应终日萦绕不绝的百合、郁金、蘅芜,乃至龙涎香气……全都没有。
如同整座兴庆宫一样,勤政务本楼也只徒留其形,而失去了灵魂。没有那些活生生的精髓,大唐盛世动人心魄的魅力也就荡然无存了。
裴玄静失望极了,脱口问道:“楼中的宝物呢,都藏起来了吗?”她心想,如果仅仅是这么一座空楼,又何必煞有介事地交给老宫婢贾桂娘一人看管呢?
陪她一起来查看现场的汉阳公主回答:“绝大多数的物品都收入库房了。不过,在顶楼的轩厅里还留着几样,请炼师随我来。桂娘你也一起来。”
三人拾级而上,当来到第三层时,裴玄静惊呆了。
顶楼的轩厅里确实有几样陈设,但是裴玄静根本没留意到它们,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聚集到了墙上。
那上面写着满满的一幅字——《兰亭序》!
骄阳从背后的窗户照进来,投在《兰亭序》上,使每一个大字都如镶上金边似的,熠熠生辉。刹那间,裴玄静觉得自己灵魂出窍了,无法思考,甚至不能呼吸。
“炼师怎么了?”
裴玄静幡然醒转,忙道:“请问公主,墙上的这幅《兰亭序》是何时何人所书?”
“据我所知,早在建楼之初就有了,是由开元时宫中内府的拓书手奉旨摹写在此的。”
“那就是说,距今已过一个甲子,但字迹怎么却像新的一样?”
汉阳公主微笑道:“裴炼师真是好眼光。没错,其实到了贞元末年的时候,这面墙上的《兰亭序》墨色就褪得快看不清了。炼师今日所见的,乃是在永贞元年重新摹写过一遍的。”
永贞元年?裴玄静想,距今不过十二年,难怪墨迹那么新鲜,而笔体又那么潇洒。这位临摹者实在深得王羲之书法的神韵,又会是谁呢?
“确切的日子,应该是在永贞元年末的腊月里。当时先皇已经禅位,称太上皇,搬入兴庆宫居住。我记得,那段时间他的病势略缓,稍能起坐,便在勤政务本楼中召见了倭国来的遣唐僧空海。”
“空海?”裴玄静念着,“我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莫非就是那位在青龙寺修习密宗佛法,得到惠果大师灌顶的倭国僧人空海?”
“正是他。惠果大师给空海灌顶后,又将青龙寺的大阿阇梨之位也授给了他。沙门空海学密功成,因而特来求太上皇,允他提前返回倭国。”
“什么叫作提前返回?”
“倭国天皇有规定,为了确保遣唐使们学有所成,不因思念故土令学业半途而废,凡遣唐者必须在唐土待满二十年才能返回。可空海来唐的时间并不长,到底多久我也不甚清楚,但肯定远远未到二十年。所以他要返回的话,就等于违背了天皇旨意,回去了也要杀头的。”
裴玄静十分惊讶:“还有这种事!”
“是啊。因而那次空海来兴庆宫拜见太上皇,就是为了求太上皇的谕书一封,准备带回倭国上呈天皇,以示他是蒙唐皇特准,才提前返乡的,如此方可免去天皇的责罚。”
“原来如此。”
“就在那次召见空海时,太上皇想到勤政务本楼墙上的《兰亭序》字迹已淡,遂命空海补之。要说起来,这个倭国僧人空海确是一位世所罕见的奇才,不仅谙熟唐文和佛法,连一手书法也写得极好。尤其是他临摹的王羲之行书,连咱们唐人都比不上呢。太上皇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命他补写的。所以炼师你看,写得真比原先的更好呢。”
汉阳公主的声音越来越低,神色悲戚中带着怀恋,甚至还有些许神往。裴玄静忽然意识到,汉阳公主也是一个情愿生活在过去的人。她穿着陈旧的罗裙,化着往昔的妆容,流连在时光停滞的兴庆宫中,照料着十多年不曾外出的母亲,又心心念念地追忆着与父亲还有祖父一起度过的时光。
过去,真有那么巨大的力量,使人魂牵梦萦之余,还影响着今日的一切吗?
答案是肯定的,墙上的《兰亭序》就是明证。
就在这个瞬间,裴玄静决定隐匿下“真兰亭现”离合诗的来历。丰陵、《兰亭序》、离合诗、先皇……她看到一条若隐若现的线索串起这一切。线索的那端连着过去,这头则牵系着今人的命运。这些人中包括已经横死的武元衡和贾昌老人,包括禾娘父女和聂隐娘,包括皇帝,包括崔淼,当然也包括裴玄静自己。
没有人能够逃离,除非回到起点,揭开过去的真面目。裴玄静顿悟到,假如把离合诗的来历交给皇帝,自己将再无可能从这个巨大的命运之网中挣脱出去。
裴玄静下定决心,必须尽快从是非漩涡的中心脱身,否则就真的来不及了。
裴玄静把目光从《兰亭序》上移开,现在,该看一看别的了。
轩厅的中央摆着一幅六扇连屏的云母屏风,上绘青绿山水的长卷。屏风前的地上铺着绣满唐草花纹的绛色丝毡。一张粉地彩绘八角几摆放在花毡中央。八角几上置一个金平脱水晶螺钿紫檀木托架。托架的形式颇为奇特,后部是一根直竖的檀木,前部则是两个并排的纯金耳形小托子。更奇怪的是,托架上空空如也,裴玄静一时也猜不透是用来放什么的。八角几旁还有一座纯银圆形香熏,镂空的表面上雕刻着繁复缠绕的葡萄藤纹。
裴玄静发现,自己之前的遗憾突然消失了。
只不过寥寥几件陈设,便尽显皇家的奢华和高贵。虽然是遭到弃置的宫阁,却有一种裴玄静在大明宫中从未感受到的温柔与生机。
日影在云母屏风上悠悠流转,甚至令人产生错觉,仿佛屏风上所绘的人物鸟兽都活了过来,随时会从屏风上走下来;又似乎有人躲在屏风后面,正悄悄向外窥伺着。
“这是李昭道的《明皇幸蜀图》吗?”裴玄静脱口问道。
汉阳公主默默地点了点头,神情愈显惆怅。
裴玄静思索了一下,又问:“为何楼中的其他物品都收起来了,唯独这几样还在?”
“这里的陈设,大致就是先皇召见沙门空海那天的样子。”汉阳公主回答,“自那天之后,先皇回到寝殿就再也没有起来过,所以……”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所以皇太后特命将这里维持原状……”
“明白了。”裴玄静想,还是为了睹物思人,为了活在过去。
“所以楼中并未遗失物品?”
“没有。总共才这么几样东西,本就一览无余。况且无双一个女子,根本搬不动它们。她若真想偷什么,还不如拣些皇太后和太妃们的金银首饰,那样会容易得多。”
裴玄静将目光转向贾桂娘,自进入勤政务本楼,她便一脸悲伤地尾随在后,此刻就瑟缩地站在楼梯前,不肯再往内挪一步。
裴玄静问:“桂娘,你和无双来的那夜,这里就是这样吗,有没有什么变化?”
桂娘摇了摇头。
裴玄静抬手触了触云母屏风,忽然心中一动:“这扇屏风可以打开吗?”
“可……以。”
“平时都是合拢还是打开的?”
“平时都是合拢的。我来打扫通风时,会将它打开一下。”
“那么,现在就请桂娘把它打开。”
“我,不……”桂娘脸色煞白地向后退。
“怎么了?”
汉阳公主命道:“桂娘,听炼师的吩咐。”
“是。”贾桂娘这才踯躅上前,颤抖着双手打开屏风。
屏风后面,什么都没有。
汉阳公主低声道:“自先皇驾崩之后,他的御榻就挪到咸宁殿里去了。”顿了顿,又补充,“这十一年来,皇太后一直居住在咸宁殿中。”
裴玄静点头会意,但心中的异样感却越来越强烈。她凝神环顾四周,突然指着正对面的窗户,大声问:“那扇窗怎么开着?”
“这……”汉阳公主道,“炼师看错了吧?那扇窗是关着的。”
“关着的?”
裴玄静抢步过去,仔细一瞧,不觉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窗户确实关着,但原本应该覆着窗纸的地方,换成了一层透明的硬物。隔着这层硬物望出去,兴庆宫的景色尽收眼底,还能望见宫外的绿树和坊墙,甚至远眺到乐游原上漂浮的白云。
她激动地问:“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琉璃窗?”
“是的。”汉阳公主也站到裴玄静身旁,轻轻抚摸透明的琉璃,“我从小就喜欢触摸它,尤其是在盛夏时节,感觉冰冰凉凉的,看出去又那么敞亮,全不似纸窗般朦胧。”
“还真是琉璃。”裴玄静感叹,“可我从未见过如此透彻的琉璃,没有颜色,也没有任何杂质,看上去几近于无,简直太神奇了!”
“这是产自大食国的琉璃。天宝九年,高仙芝将军征讨石国,俘获石国国王,并在石国的王宫中得获数块透明的琉璃。在回长安的途中,琉璃从马车上跌落破碎了。高仙芝将军将碎片悉数运回,玄宗皇帝命宫中匠人挑拣其中较大的几块,剖割成同样大小,镶嵌在勤政务本楼顶楼的这扇窗格上。”汉阳公主解释道,“勤政务本楼和花萼相辉楼这两座楼,顶楼的窗牖俱是可以拆卸的。因杨贵妃体丰畏暑,玄宗皇帝又喜敞亮,所以每值盛暑,便命人将所有的窗牖卸下,只留下空的窗格,饰以纱帘,挂在银钩上。唯有这扇透明的琉璃窗,却是从来不拆的。
裴玄静问:“无双是从哪扇窗户坠出楼去的?”
汉阳公主指了指琉璃窗的左侧:“是从这扇窗摔下去的。炼师请看,窗格和窗纸都被撞坏了,还未及命人换上新的。”
说话间天色暗下来,像有一场春雨将至。从透明的琉璃窗望出去,刚刚还晴空万里,转眼便乌云密布,恰似昔日荣光转瞬即逝……裴玄静突然一怔,透明的琉璃窗上是什么在晃动?
裴玄静猛地转过身去,一步开外的贾桂娘受惊,倒退着几乎撞到云母屏风上。
“你做什么?”
“我……”老妪吓得一颤,手里拿着的东西“当啷”落在地上。
“桂娘,你要死啊!”汉阳公主这一声叫得气急败坏,略失了身份。贾桂娘扑通跪倒叩头。裴玄静趁机捡起了她掉落的东西。
那竟是一杆修长的笛子。紫玉铸成的笛身如笼着脉脉的烟云,捏在掌中时,便有一股奇异的温润感沁入手心。只是笛身上微带斑驳,也可能是紫玉深浅不匀的天然印迹。
汉阳公主从裴玄静的手中接过紫玉笛:“幸好没有摔坏,这杆紫玉笛可是极珍贵的宝物。”表情颇不自然。
“紫玉笛?难不成是汉武帝吹过的紫玉笛?”
“倒是与汉武帝无关。”汉阳公主显得更尴尬了,“这杆紫玉笛是当年太宗皇帝远征高丽时带回来的,传给了高宗和睿宗皇帝。后来玄宗皇帝因大哥宁王擅长吹笛,特别将这杆紫玉笛赐予了他。开元二十九年宁王薨逝之后,玄宗皇帝便下令将紫玉笛悬于勤政务本楼上,以为纪念。”
“从那时起,紫玉笛就一直挂在这座楼上?”
“是的。”
“直到今天吗?”
“直到……今天。”汉阳公主答得有些勉强。
裴玄静马上追问:“刚才我为什么没见到?”
伏在地上的桂娘回答:“紫玉笛挂在屏风后面。”
原来如此。裴玄静盯住桂娘白发苍苍的脑袋:“所以你刚刚悄声上前,就是为了取下这杆紫玉笛?”
“是,往常我打开屏风时,都会先取下紫玉笛擦拭。今天一慌神,就把什么都忘了。方才想起来,所以赶紧取下紫玉笛,想看看……”桂娘说不下去了,抬起头,目光刚与裴玄静碰上,便又立即垂首拜倒。
“炼师若是都看完了,咱们就下楼吧。”汉阳公主道,“桂娘,你且将紫玉笛挂回原处。”
“慢着。”
汉阳公主和贾桂娘一起看向裴玄静,她问:“桂娘,无双坠楼的那一晚,紫玉笛也挂在屏风后吗?”
“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汉阳公主斥道:“这桂娘真是老糊涂了,紫玉笛不挂在屏风上,还能在哪儿?”
“是、是挂在屏风后面……”
裴玄静只盯着桂娘:“你亲眼看见了?”
“我……”桂娘哆嗦成了一团,如果她要隐瞒什么,这副模样也太明显了。
毕竟是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家,裴玄静有些不忍,但还得硬起心肠追问:“桂娘你告诉我,那天夜里,屏风究竟是关着还是打开的?”
贾桂娘只是颤抖。
汉阳公主代为回答:“屏风的锁扣是有机关的,除了桂娘,并无其他宫奴知道怎么打开,所以,屏风当然是关着的。况且,我不明白炼师为何非要揪住这一点。屏风究竟是开是关,和无双之死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只有屏风开着,才能解释无双为什么会撞鬼!”
“什么?”
裴玄静问:“公主想不想今夜再上此楼?当然是与我和桂娘一起。”
汉阳公主的脸色变了变:“炼师的意思是?”
“我以为,只要今夜咱们三人共上此楼,就一定能够查清无双之死的真相。”
桂娘叫起来:“公主万万不可啊!还是让我老婆子……”
“我信炼师。”汉阳公主道,“那就说定了,咱们今夜再登此楼。”
裴玄静一笑:“多谢公主。好,现在桂娘可以将紫玉笛挂回去了,然后,请关上屏风。”
在南薰殿中一直等到华灯初上,汉阳公主问:“还要等多久?我们何时登楼?”
“再等等。”裴玄静侧耳倾听。深宫之夜格外寂寥,一更的更声自远处而来,渐渐地近了,又渐渐离去。
她站起身:“公主,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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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娥在前头提着绛纱灯笼,她们沿阁道一路前往勤政务本楼。周围都是茂树崇殿的浓重阴影,仅有几处宫殿中还亮着疏星一般寥落的灯火。终于来到勤政务本楼前,驻足仰望,三层重楼的轮廓仿佛从黑色的夜空中裁剪出来,见不到一丝光亮。
“这就上楼吗?”汉阳公主的话音飘摇不定。
“是的,就像白天一样。”裴玄静从宫娥手中接过灯笼,“我打头,请公主紧紧跟随,桂娘走在最后面。”
另外二人都乖乖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