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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高处的你

王一科的耳朵和胳膊都麻了,警笛四下响起。可他并不想走,只想确定忆慈有没有听到他答应过她的鞭炮,他徒劳地大喊着忆慈的名字,告诉她刚才听到的就是鞭炮,告诉她爸爸在这儿。他知道这下要惹麻烦了,那又怎么样呢,这之后,他只是她人生中一个可有可无的阶段,不再是父亲和榜样。

年轻的人呢,总把事业规划得很短,爱情规划得很长,后来却发现,恰恰相反。

2050年,47岁的艾博妮·华盛顿走进塔吊操控间,在新建成的港口缓缓升起了自己。沿岸新建成的仓库已经连成长线,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热闹得多了。她把操控间方向调了一个方向,白亮亮的阳光把河面拉扯成碎片,每一片都争先恐后地耀着眼。她降下遮阳板,拿出吃了近三十年的工作套餐——放很多芥末的烤鸡加美式起司三明治,巧克力饼干,今天不用工作,她还带了最爱的窖藏啤酒。

这是本地最后一台仍可以由人类操作的塔吊。当年她为了得到这份工作学习了八个月,可现在的机器从出厂那天就可以全自动工作,它们会自行组装和行动,在漫长而毫无差池的工作期间自给自足,不需要休息和保险,更不会抱怨。艾博妮还记得,开上这台机器的时候,她刚刚结束第二段婚姻,老工友们为她庆祝了一番,祝贺她即将开始新的生活,还一起用人脸识别系统的监视器合了影。

而现在的工友得知她要登高与这台机器告别,只会耸一耸肩表示不解:如果你要看风景,虚拟头盔的效果不是好得多吗?

她打开啤酒,一缕雪白的泡沫静谧地涌出来。

王一科和程然夫妻俩调了班,一起从工作的超市出来。两年了,他们跟其他店员的交际还是停留在几句日常问候上。偶尔有小伙子“呼哈”一声,模仿《猛龙过江》或者别的什么袭击到王一科面前,他也只能嘿嘿假笑着表示赞叹,略过他一部李小龙电影都没看过的事实。程然把本地人那种绽得很开的笑容叫作“外国人笑”,随时随地露出八颗牙,是她即使换了护照也得不到的技能。

王一科走得很快,背又驼,不管他是不是真的累,从后面看去总感觉奔波劳苦。程然习惯走在他右边靠后一点,见他驼得厉害了,就敲敲他的背,王一科得到提醒,总能挺直几分钟。路过北京奥运会的广告牌,程然想起上次房东跟她攀谈,问她会不会回家乡看奥运比赛,她只好说自己不是体育迷。跟他解释自己的“家乡”坐火车去北京要四十个小时,实在太麻烦了。两人提交的领养申请刚刚通过,今天是被约去面谈。两人双双被诊断出不易怀孕的事,他们还没跟国内的父母说起过。

夫妻俩早就商量好了,婴儿或幼童都可以,最好是东亚血统,将来见了亲戚也省得交代。男女无所谓,健健康康,能引来下一个就行,程然内心是这么想的。在她早年的人生经验里,很多难以怀孕的夫妇收养小孩,都是为了“引出”自己的骨肉。家里有个小孩就会容易生小孩,是她作为留美硕士仍然难以放弃的迷信。

工作人员很能理解他们的要求,只是这里的小朋友远远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多,他们可以先留下资料,等待少女妈妈的联络。如果要领养已经出生的亚洲小孩,回中国找应该更容易,尤其是女孩。工作人员说完似乎觉得不妥,赶紧为自己表现出的刻板印象表示歉意。程然和王一科都愣了一下,如果不是对方道歉,他们根本没有感受到被冒犯。

虽说本来也没以为很快就能成功,这样的结果还是难免让人失望,夫妻俩被邀请各处参观,也就颇有些心不在焉。王一科走进活动中心,看到一个五岁左右的黑人小女孩,独自在窗前坐着,腿伸在桌子下面看着外面玩闹的小伙伴。小女孩眼睛浑圆明亮,整个人在阳光下闪着刺绣一般的光芒。

工作人员顺着王一科的目光看过去,“她曾经被其他孩子嘲笑过,我们已经教育过那几个小孩,也让他们道歉了,但她自此腼腆了许多,恐怕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能恢复。你知道,我们也不想逼她太紧。”

王一科不明白这个女孩哪点会被嘲笑。

工作人员无奈地指指自己的脚。王一科和程然得到提醒,这才发现小女孩藏在桌下的脚,对于儿童来说,的确大得出奇。程然忍不住抿嘴而笑,王一科再看看女孩,无端生起一起亲近感,像这样把脚藏着放的女人,他从小就见过。

王一科是奶奶带大的。奶奶本来缠了小脚,后来家里败落,要送她去别人家做工,便又给放了。兴许是自由来得太突然,那双脚乍一透气,见风就长,等她知道羞了再想缠起来,脚已成舟,早就来不及了。从此她走路就快快地走,一旦坐下就把脚缩起来,生怕人当面取笑。爷爷是她东家最小的少爷,退伍后当了铁道职工,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个喜欢飞跑的姑娘娶了回去。

在这等西南乡镇,就算是天足,女人中也绝少见到这么大码的脚,奶奶没处买鞋,也不愿去试,总得自己做。她这辈子干什么活都利索,唯独针线是个短处,做的鞋子要么下地就磨脚,要么两天便开线,更别提式样美观了。爷爷走南闯北,到哪儿都先打听鞋店。奶奶的脚是45码,爷爷43码,爷爷总穿上两双厚袜试鞋,末了让店员包起两双,“另一双捎给我兄弟。”这个为大脚害羞的女人自此穿了一辈子兄弟款,也就再没为鞋的事作难。王一科从小没少见奶奶骂爷爷,爷爷也不回嘴,让孙子把奶奶的鞋拿来。小小一个人举着大鞋踉跄走来,远远看着,奶奶就笑起来。

被一个与奶奶相差七十岁的异国小女孩勾起乡愁,说出来都觉得太过牵强,比这更离奇的是,王一科问出一句连程然都吃惊的话:“如果我们给她一个家,她会不会恢复得快一些?”

小女孩已经有名字了,王一科念着触动他收养她的那段缘由,想给她改名忆慈,英文名就叫Yeats。领养程序已经启动了,没几天孩子就要来了。这天程然掉了半天脸子,也没见王一科主动关心,终于憋不住了,把问题一个个抛出来,怎么跟家里交代?回中国探亲孩子会不会被少见多怪的亲戚笑?附近有没有合适的学校?这是程然的习惯,做决定的时候永远不参加意见,不说反对,只在马后放炮,王一科也只好次次为自己莽撞和愚蠢道歉,对她自始至终的隐忍和智慧甘拜下风。可这次不管她怎么说,王一科都没改口,还一脸听不懂的样子:你不是就为了引出自己孩子吗?将来有了自己的一起带回去不就行了,又不用别人养,管他们怎么想的呢。

没引出来怎么办?这话程然不敢开口,她怕不吉利。既然说不出口,也就不能当作一个理由了。王一科见她闷闷不乐,只好假装刚刚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征求她的意见。程然早就有了解决方案,只是要强调一下她做出的牺牲。王一科把真心实意的感谢和敬意夸张到合适的程度,程然果然心满意足地叹着气,起身准备忆慈的床铺去了。

一切顺利的话,明年开学的时候,忆慈就会以他女儿的身份到那所小学去了。王一科每每在路上看到黄胖黄胖的校车,就有了劲头。出乎他意料的是,程然迅速进入了母亲的角色,忆慈也适应得很快。收养人回访日就要到了,王一科觉得简直没有比他们更和睦的家庭了。趁着超市打折,程然一口气给忆慈买了好几双鞋,冬的夏的,现在穿的,过一两年穿的。忆慈好像更喜欢比脚大的那几双,趿拉着满屋乱跑,把程然抱了,说爱她。

像是找不开零钱随手买的彩票中了大奖,程然的惊喜掺杂了很多不安的成分。

程然辞去公司财务的工作到超市管仓库,就是因为不愿跟人打交道。把扫码枪对准二维码就得到一声“嘀”,比你来我往的客套话简单得多。她和王一科在一起,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他同样对人情冷漠。唯一不同的是王一科只在意她,程然还挂记着娘家,隔天总得跟父母视频聊聊天,可家里多了口人的事,她始终没敢告诉他们。

为了看到他们真实的生活情况,社工西蒙没打招呼就来了。家里干干净净,正在做饭的程然还是赶紧收拾了几下。小女孩正熟练地操着筷子,专注于老醋花生和萝卜皮之间,把这几种色拉样的东西吃得爽脆有声,见社工来了放下筷子,起身鞠躬问好。程然端出热菜邀请他一起吃饭,西蒙看到其中一道主菜上满满都是辣椒,赶紧笑着谢绝。

西蒙翻了翻忆慈的书,看着儿童房墙上的九九乘法表露出些许疑惑的表情,王一科解释了乘法表的功能之后,那团疑惑倒变得更大了。西蒙填满了他带来的表格,让他们夫妇签了字。送走他,王一科突然多了忐忑。

忆慈来的时候十以上的数不会加减,儿歌不会几首,钟表也不认识,远远达不到王一科对五岁儿童的期许。好在她记性好,没几天已经背会了乘法口诀和几首不明其意的古诗。“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王一科把他认为这个年纪的小孩能背的全教了个遍。由于夫妻俩在家都说中文,忆慈没几天就学了很多单词。王一科总想在她身上找到什么天赋,给她画画,她把笔搭成了积木。王一科又猜想,该给她进行一些与音乐有关的教育,自己又不会,便买了一台收音机让她自己听。忆慈不怎么爱听,她和新爸爸妈妈一样喜欢静。王一科再见到那台收音机的时候,它已经被忆慈拆成零件了。

领养中心打来电话,说得到社工的回馈,要找时间跟他们见一面。接到电话的时候王一科正焦头烂额地把忆慈送去医院,只好假装若无其事地忍受着心急如焚。忆慈得了流感,喝了程然熬的姜糖水之后,咳得更严重了,这才叫了正在上班的王一科回来。

程然也是委屈。感冒了谁不先喝一碗姜糖水?谁知道这孩子的体质跟国内小孩不一样呢!没吃过猪肉,也是看着猪一路跑大的,怎么到这儿就不灵了呢?等待期间她买了一根验孕棒,撒气一般凶猛地尿了,可惜力道改变不了结果,程然看着细细的一道杠,心烦意乱。王一科抱着睡着的忆慈去拿药,忆慈挂着他的脖子,小小的大脚晃来晃去,纵使在这里也还是会让人多看一眼。程然在那些目光里,怎么都无法向他们走去。

王一科揽着忆慈讲完英文版的成语故事,靠在床头也合上了眼,醒来时书已经被压折了角,她枕着王一科的手臂,右手蜷曲在他的掌心里,成为床头灯下一深一浅两个温柔的晕影。王一科心里柔柔软软地走出去,却看到程然守着一杯已经泡成深红色的茶水,坐在客厅一动不动。

领养中心延长了他们的考察期,说王一科的家庭教育太过传统和偏狭,会影响孩子融入美国社会,学太多东西对她的身心也是一种负担。如果下次回访还存在这种问题,忆慈可能会被带走。王一科诺诺点头,他已经很多年没体会那种想低声下气恳求的心情了。

以前王一科总被程然半逼着跟她的父母多聊几句,最近却发现她很少提起。你不是忙嘛,程然解释说,带孩子去骑车吧,让她多出去跟小朋友玩玩。

王一科见忆慈跟社区公园的孩子们玩得高兴,很想叫西蒙来看看。多教她一点知识,怎么就影响她融入社会了?忆慈跑得一头是汗,王一科见天晚了,怕她刚好了病又着凉,提前带她回家。

忆慈进门大喊了一声妈妈,背对着他们的程然一惊,扣上了笔记本电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起身给父女两人倒水。家里电话响了,王一科刚要接,被程然抢步上前拿了过去,跟对方敷衍了几句就扣下了。

王一科重新点亮屏幕,屏幕上是强行挂断的与家人的视频聊天。程然见王一科把忆慈送进房,赧然又占着理似的,说我爸妈还不知道她的事,我也不打算告诉他们。见王一科不说话又说,没什么对不起她的,总不能所有人都要爱她吧!这孩子可怜,我们对她好,但不能耽误咱自己的生活。

王一科不可置信的神色一闪而过,恢复了耐心说,我们对她好,是因为我们是她的爸爸妈妈,不是因为她可怜。咱自己的生活,就包括她啊。

程然冷了脸,王一科,你差不多可以了,凡事都要有个度!

程然的小脾气王一科见得太多了,多到他已经摸索出固定流程。冷却——服软——诚恳的认错加调节气氛的玩笑——做家务活并做砸点什么——引得程然帮忙,和好如初。

今天他已经做到最后一步,碗已经碰响了好几回,洗衣机也重启了几次,连忆慈都出来帮忙了,程然还是没动静。王一科觉得他最近可能是冷淡了程然,为了照顾忆慈,两人也不再一起上班了,不复以前那种生活中只有彼此的生活。要拉她到新生活去,恐怕还是要给她留一些旧生活才行。他先哄睡了忆慈,把饭菜端进程然卧室,打开她最近追的剧,钻进她旁边的被窝。僵硬地弓着背的程然,终于柔软下来。王一科提醒自己要加倍热情和小心起来,现在他可是有两个女人的男人了。

王一科给忆慈带回来新的睡前故事,在中国城买了每种肤色的冒牌芭比娃娃各一只,还把美国地图糊在了九九乘法表外面,做足了面子功夫,也正式把中国开蒙教育工作转到地下了。

西蒙再来的时候,忆慈表现得美国多了,王一科向西蒙展示着她和新朋友游玩的照片时,甚至带了些美式口音。西蒙赞赏了他们的改变,说新移民父母有些文化观念上的不同是很正常的,但孩子还要在这里度过一生。王一科频频点头。

可王一科,将来总要带忆慈回中国探亲的,虽然在程然面前说得强硬,内心还是隐隐害怕有任何一个人觉得这孩子不好。为了从相似背景的老人那里得到意见,他甚至带忆慈去了华人养老院。

这么大脚板,还是让她去练跑步好。开始老人们没表现出王一科料想的热情。

您这是刻板印象。我倒觉得这孩子适合学文学。他绝不会忘了替忆慈说好话的。

忆慈终于迈着一双大脚啪啪啪走上台为大家表演唐诗朗诵了,老人们久居海外,见一个外国小姑娘把“离离原上草”和“低头思故乡”脆生生地念出来,不由得又哭又笑,争相把她搂进怀里,叫她黑丫。忆慈得到鼓励,三天两头要来玩,为了表演会囫囵着多吞几首诗,回来的路上,蹦跳得也格外欢快。

那天忆慈看到一位奶奶床头贴的全家福照片,白白的雪地里,一挂长长的红鞭炮正炸出金光,一家老小站在旁边,捂着耳朵,大张着嘴笑着。她指着鞭炮问王一科这是什么。王一科告诉她,那是能把妖魔鬼怪赶走的魔法。等她再长大一点,他一定会带她去看。王一科看着老人们贴在墙上各自家乡的风景照,大江大河,山峦田野,自言自语地说,风景是要站在高处看才好看。忆慈郑重地点点头,好像她也有同感似的。

这天是重阳节,王一科陪着忆慈给爷爷奶奶们唱《东方红》,这是爷爷奶奶们推选的想听的歌。忆慈的表演刚刚结束,王一科的笑容就凝固在脸上。西蒙正黑着脸,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站在了门口。

王一科被通知要把回孩子送回领养中心。他无法证明自己是个能给孩子良好教育的家长,纵容别人对她的种族歧视言论,还给未成年人灌输政治倾向。王一科想不明白,学两首歌能对孩子造成什么恶劣影响。可不管他怎么据理力争,西蒙一直向领养中心的人强调那首歌的政治意味。

让王一科没想到的是,那群老人从养老院赶来了。老人们有的腿脚不便,有的英语不灵,互相帮扶着搭车找到领养中心,来为王一科求情。你怎么能因为一个父亲用他的语言教给女儿唱歌而夺走他的孩子呢?你怎么能因为一对父女想为孤独的老人纾解寂寞而将他们分开呢?人怎么能因为善心受到这样的惩罚呢?没有人关心过我们除了生存还需要什么,我的女儿嫁给你们美国人,我不能去他们家住,也回不了国,让小朋友唱了一首我们熟悉的歌,就是害了她吗?一个老太太说着哭了起来。

领养中心自从建成那天到现在,一共也没出现过这么多位老人。工作人员被骂得天昏地暗,惊恐和惭愧交迭而来,在最后那个老太的叙述中很快就宣告崩溃,西蒙也不便再多话。

忆慈又可以跟着王一科回家了,她对刚才差点发生的变故一无所知,王一科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挨个儿向老人们鞠躬,一群人站在领养中心门口,争相哭了起来。

程然这几天对王一科格外温柔起来,王一科本以为她到了排卵期,想多亲密亲密,后来才明白,她表哥要来度蜜月,她想招待他们住在家里。王一科一口答应,连接送机带景点陪游都承包了下来,程然等他讲完才说出真正想说的话,她想把忆慈藏起来。将刚刚争取回来的忆慈随便找个地方寄养,王一科怎么也做不出来。他只能尽力把表哥的一切行程安排妥当,来弥补程然。

程然知道,在这件事上斗不过他了。她总不能百战百胜。她向表哥和盘托出忆慈的情况,表哥表嫂一副她多虑的样子,该吃吃,该玩玩,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临走也带了足量的大包小包。程然特意交代两人不要让她父母知道小忆慈的事,谁知道他们回去的第二天,消息就七传八传地来了。

程然在美国跟黑人生了小孩的事,在家乡成了大新闻,程然的父母也跟着成了笑话。她的黑人婚外恋对象长什么样都已经栩栩如生了。程然天高皇帝远,可她的父母却成了没处解释也无法逃脱的被羞辱对象。

除了把一切怪在王一科的头上,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随着事情愈演愈烈,她终于对忆慈丧失了耐心,逼王一科在她们中间做出选择。放弃忆慈,跟她回家度假,让谣言不攻自破。要么她一个人回去,从此各奔东西。

王一科在漫长的思考中矛盾了一夜,终于问出一句话。养老院的事是谁告诉西蒙的?

西蒙怎么知道他和忆慈在那里,怎么知道那首歌的寓意的,一直是他不愿仔细想的事。如果程然跟这件事没有关系,甚至她矢口否认,他都会做出她想要的决定。可是程然只是沉默着,沉默到让王一科的血在这片寂静里凉了下去。

程然走之后,王一科三天没有上班。忆慈学着妈咪平常的样子,泡麦片,热吐司,喂了自己和爸爸三天。就在王一科振作起来的那天,西蒙和领养中心的人带着律师来了。他们得知程然和他离婚,只能把忆慈带走了。西蒙说他们很为王一科难过,但这和之前的情况不一样,单身男子是不能领养女孩的。这是规定。

我知道了,因为我失去了妻子,就要失去女儿。这是规定。王一科一遍遍徒劳地重复着。

忆慈被带走的时候,哭得肝肠寸断。王一科站在门里不敢出去,环视着这个突然空荡下来的家。半年前我有一个妻子,几个月前我有一个三口之家。门缝里透进锋利的冷风,冬天,可来得真快啊。

下雪了。这是个不怎么下雪的城市,恐怕忆慈记事起,还没见过这样的雪吧。王一科抱着一挂火一样的鞭炮,爬上领养中心正对面的塔吊。

他用一根木棍儿挂起鞭炮,划了一根火柴点着尾端,向外一甩,同时把木棍儿伸了出去。震耳欲聋的炮声中,红艳艳的碎片在风里迟迟不愿落下,像红色的雪花一般朝雪白的地面飘去。

王一科的耳朵和胳膊都麻了,警笛四下响起。可他并不想走,只想确定忆慈有没有听到他答应过她的鞭炮,他徒劳地大喊着忆慈的名字,告诉她刚才听到的就是鞭炮,告诉她爸爸在这儿。他知道这下要惹麻烦了,那又怎么样呢,这之后,他只是她人生中一个可有可无的阶段,不再是父亲和榜样。

艾博妮调整着塔吊的方向,红色的长臂探出去,像是在冲河岸致意。她想起第一次登上塔吊的时候感到的头晕目眩。那年她十八岁,觉得这份工作有一种无聊的酷,她愿意也完全可以做五年。

年轻的人呢,总把事业规划得很短,爱情规划得很长,后来却发现,恰恰相反。金光一晃,夕阳突地沉入水底,耀眼的红色渐渐在河尽头消失。她也举起手臂,和红色的钢铁手臂平行,朝着开阔涌动的水面举起她最后一口酒。

艾博妮忽然想到两句不明其意又似乎很应景的中国诗。早就忘光了中国话的她此刻不假思索地念出两句来自一千多年前的诗歌: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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