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晨,细雨蒙蒙,一位老得已经难以说清年岁的老奶奶,推着一辆后面挂着小红铜汤瓶且载有瘫痪了的儿子的轮椅,缓缓走在县城的土街上。
街上的人零零星星,偶尔有人走过来掏出面额很小很小的零钱递给老奶奶,或者直接塞到她儿子的怀里。听说老奶奶就这样一面要饭,一面推着轮椅满世界跑,给儿子求医看病,日复一日,几乎走遍了全国各地。儿子的病依然没有好,但儿子却已经由一个年轻人变成了一个老头儿,满脸皱纹,胡子也像干枯的稀稀拉拉的茅草。
街头显得潮湿、泥泞,他们经过的地方到处有蔬菜腐烂的叶子。两只灰溜溜的鸽子飞过县城雨雾笼罩的上空向下跌去。环绕四围的山冈若隐若现。汽车呜呜吼叫着,驶过古老的土街,溅起雨点般的泥水。
路上的行人看着老奶奶和轮椅上的尤素福,都觉得他们两个年龄似乎不相上下,倒像是一对苍老而又十分般配的夫妇。
可是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他们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儿子。
据老奶奶讲,她的尤素福生下来不久就患了小儿麻痹症,运动机能出现障碍。老奶奶的男人已经去世许多年了。老奶奶的这个儿子长到七八岁的时候,腰还像个虾米似的弓着,仿佛叫人用绳子抽了起来。尽管如此,尤素福七八岁就已经出门打工,主要是帮别人铡草、喂家畜、打扫院落,以此来养活自己。尤素福不能经常待在家里,因为哥哥们都十分讨厌他,认为大人一定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缺德事,触怒了上苍,才得到这样一个弟弟。这种莫名其妙的猜测给父母带来了不小的压力,都觉得挺不幸、挺冤屈。而父母自己则认为他们是世上最好的人。这是毫无含糊的。而哥哥们则一直觉得尤素福这个生得有点奇形怪状的小东西,简直犹如一颗扫帚星在他们的心头划过。
于是妈妈便叫尤素福到远离村子的地方去打工。由于经常找不到住宿的地方,也找不到东西吃,使得尤素福变得面黄肌瘦,跟个小萝卜头似的。就这样,他到处漂泊,且常常露宿在冰天雪地的荒郊野外。不久,尤素福的神经系统发生病变,身体也似乎丧失知觉,使得起初能磕磕绊绊讲几句话到最后竟然完全变成了一个哑巴。他的脑袋壳儿转过去,转到肩胛骨的一边,口里的涎水老是滴滴答答地掉下来,落在衣裳上。他的身子渐渐收缩成一个像冻得蔫蔫的洋芋疙瘩的形状,怎么站也站不起来了,就连手也蜷曲成一个钩子,倒钩着弯到身子后面。从此,尤素福就不能干活了!
那时,尤素福的妈妈已经老了,已然老成了一个老奶奶。她本以为儿子的病慢慢会好转起来,哪里想竟会落得这么悲惨!于是老奶奶便找来乡村打铁的艺人用钢筋焊了一只矮小的、粗糙的轮椅,然后把洁净身心用的小红铜汤瓶用一截绳儿系挂在轮椅后面,推着这个儿子四处求医。他们以讨饭为生,讨到哪里就睡到哪里。尤素福的哥哥们对他们的母亲说:“你的这个儿子不死,你就不要回来!”“你想,我们侍候你,是因为你养了我们,我们侍候尤素福他又不是我们的爹!”“再说谁给他端屎倒尿呢?”“叫我们把一个残废从轮椅上抱上抱下,我们才不干呢!”
可是后来,尤素福的哥哥们学乖了,一听说母亲和弟弟乞讨上了钱,就高高兴兴地把他们接回来,殷勤地“侍奉”一阵子,等到把他们身上的钱全部花干花光了,便又赶出家门。娘儿两个只好继续四方飘零。母亲和残疾的弟弟仿佛成了他们兄弟赚钱的机器。
多年以前的那个早晨,这个全身瘫痪了的尤素福,仰躺在轮椅上,看上去显得傻乎乎的,牛毛细雨深情脉脉地落在他张开来犹如半个破碗一样的嘴巴上,他莫名其妙地笑着,嘴里的涎水不停地从口角流到下巴枯黄的、如同茅草一样的胡须上,又在胡须上稍作停留,接着就像透明的丝线慢慢垂落在胸脯上。尤素福吃东西时经常会洒落汤水到胸脯上,久了便积攒了厚厚的一层污垢,使得胸脯看上去就像一块乌黑乌黑的铠甲,显得粗糙而坚硬,手指弹上去会发出敲击铁皮似的硬邦邦的声音。于是妈妈就给他专门用针线绣了一件别致的涎水褡裢,围在脖子上,间隔一段时间就把它拿下来用汤瓶里的清水洗得干干净净的,再重新围上去。娘儿两个各自穿着一件冬夏不换的棉衣,由于走到哪儿睡到那儿,任其磨蹭,渐渐棉衣便像是打上了油的皮夹克。倘若从他们的衣领上看,内衣仿佛都异常干净。老奶奶的裤腿用一道约两根手指宽的黑布条裹扎着,似乎是害怕污浊和尘埃钻进去。
阳光舒适的时候,人们看见老奶奶静静地守护在尤素福身边,用铜汤瓶里的水给他洗脸。汤瓶古朴的色泽荧光青青,那高高蹈之的神姿犹如凤凰引颈,它那么举止高雅!一缕清水从壶口溢出,像是在暗处突然打开的花朵,水珠落地似金,那贞洁的声音宛如翡翠般碎裂开来。尤素福的耳郭都被老奶奶用手指洗得干干净净的,洗毕,又给尤素福慢慢地梳头,她的手微微地,一梳子又一梳子梳着。老奶奶那么安详!尤素福裂开嘴巴懒洋洋地傻笑着,以喜不自禁的神情细细端详着妈妈的衣襟。尤素福悄悄地、柔声地出气,用头轻轻地摩挲着妈妈的手,似乎满含眷恋之情。老奶奶小心翼翼地照料他,用一种异乎寻常的爱的声音跟他说话。尤素福仿佛对所有的人都失去了警惕,老是傻乎乎笑得跟个孩子似的。他的智力看起来跟个儿童一样。其实不然,因为他可以和许多人下象棋。他发呆的时候,除了眼睛空洞的动弹着,其余再也不会觉得他是一个生命。只有老奶奶喜欢静静地看着尤素福在轮椅上像书呆子那样冰凉的坐着;喜欢看尤素福用脚把东西夹到自己的嘴巴里;喜欢尤素福捉弄别人时得意洋洋发出莫名叫声的神气;还喜欢看尤素福怡然自得和疲倦般的满足,以及无忧无虑的打盹。要知道,尤素福的那两只脚上的脚指头的确像手指一样灵活,不时轮换夹住施舍者递过来的钱,仿佛是在给大家进行某种表演,无论是纸币还是很小的一分硬币,他都能把它轻而易举且又慢条斯理地接过来,然后就像是怀着某种感激而快乐的心情把脚弯过来装入怀里。这个精彩的动作曾给大家留下深刻而难以磨灭的印象。老奶奶面无表情地望着儿子的一举一动,不慌不忙地剥掉一只香蕉的皮一截一截喂到他的嘴里;或者剥掉橘子的皮,一瓣一瓣地掰下来,轻轻放进他的嘴巴里。他的嘴巴就像肌肉已经退化了的老奶奶的嘴巴,有时候猛然一看,他的那种老迈的近乎有些残酷的样子让人会猝不及防地想到人是要死的。
好多年前看见这个老奶奶推着轮椅上的儿子的情形,人们就已经发现她老得不成样子了。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可老奶奶依然活着,旺旺的活着,倘不成为永恒和不朽,仿佛誓不罢休似的。但有时候,看他们看得久了,就会不由自主地觉得尤素福比生养他的妈妈还显得苍老啊!
如此一来,人们觉得他们更像是老两口了。
谁也想不到,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推着儿子已经在这辆贴近在地皮上行驶的小轮椅上度过了无数个春秋!
老奶奶十分难过地记得生下尤素福的那年夏天的前一天夜里,自己做了一个淡绿色的梦。一种宿命的意味在她的记忆里散发出悲凉的气息。那天早上,尤素福顺顺当当来到了这个世上。
也许,老奶奶常常在想:为什么不叫尤素福的病给我得上?我更能承受这世上的苦难啊!
“这么大岁数了,在家不歇着!”
“真是老糊涂了,推着个残疾人到处乱转!”
人们在背后悄悄议论。
多年以前见过老奶奶的人们,觉得她竟然还活着。活得够长了啊!活上些年就行了吧,和你年前年后的人都已经进土了啊,就你能,还活着?活得叫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有时候,人们几年就不见了老奶奶,就都以为她殁了,渐渐地竟把她给淡忘了。可是突然一天,人们又在街上碰见了她,便失声叫道:“这个老奶奶还活着啊!”当然说这话不全是嫉妒,也有赞叹、佩服和一丝说不清的敬意。同时也为老奶奶的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暗暗敬佩。无数的人看过他们后,都觉得尤素福比老奶奶显得更老了。
有一天中午,老奶奶给尤素福喂着煮熟的玉米棒子。老奶奶用手一边搓一边将搓下来的玉米粒小心地灌进尤素福的嘴里。喂完一只玉米棒子,她又用小红铜汤瓶洗净了一只苹果,用调羹在苹果上面掏了一个小坑,把小坑周围的苹果肉汁一点点地挖入坑里,抹成沫糊状,方才用调羹捞起来喂进尤素福嘴里。老奶奶的样子就像是在喂养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婴儿。尤素福吃东西的时候,跟一个老太婆似的,下面的嘴唇包裹着上面的嘴唇,口一张又一翕地蠕动着,食物长时间地在他的嘴里转动着。东西吃完后,尤素福便悠闲地用两只脚踩在轮椅前轮两边焊接的脚踏上,掌握着方向,老奶奶则在轮椅的后背上用力推着。挂在轮椅后面的铜汤瓶便在阳光下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并敲打在轮椅后面的铁靠背上,当啷、当啷发出悦耳动人的声响。走着走着,尤素福看见了经常给他们施舍的老熟人伊斯玛乃,立时用脚转动着轮椅的方向,借助下坡和妈妈推动轮椅的惯性,快速撞过去。伊斯玛乃一个趔趄,弄得面红耳赤。可是,尤素福不待撞上,双脚在脚踏上猛然一扭,就改变了轮椅的方向,轮椅吱吱地叫唤着从伊斯玛乃的身子边擦了过去。尤素福回过头咧开半个破碗一样的嘴巴傻乎乎地笑着,洋洋得意的样子。伊斯玛乃虚惊了一场,见尤素福开心地在一边笑,便也摇晃着头微笑着,心里似乎有些哭笑不得。
老奶奶把尤素福推到一个向阳的路边,坐下来。她弓着腰,满脸皱纹,拿出针线,开始心平气和地缝补一件不成形的、破破烂烂的衣衫。老奶奶不时停下来用嘴舔着右手的两个手指头,那只手瘦骨嶙峋,青筋毕露。老奶奶的脑袋壳和手一起抖动着,有如秋天的树叶,仿佛风一吹就会轻轻地飘然下来,凄切地凋落在地上。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
老奶奶的牙齿一个接一个地掉落,头发白得跟白面碗一样。一个人老到如此境况,真是不堪设想啊!听说孙子们都盼着她赶紧无常呢。老奶奶老是游荡在世上不走,他们也感到怪尴尬的。可老奶奶就是不走。她似乎发奋地活着,顽强而又固执地活着。老奶奶老得大约都可以做我们的祖奶奶了吧!有人开始在背地里叫她老不死。还有一些怕死的人,竟然突发奇想地跑到老奶奶的跟前打听长寿的秘诀,了解她的饮食状况。可老奶奶却说她见了可以吃的就吃、可以喝的就喝,除了不吃伊斯兰忌讳的东西之外,饮食上说不上有什么讲究。最后,在别人的苦苦追问下,她告诉他们吃清淡的素食,晚上睡觉的时候肚子不会发胀。
大家听了,似乎觉得很有些学问和道理,便在心里暗暗想着回去是否模仿。但一想到老奶奶那种近似于苦修般的生活,勇气便大打折扣,不敢尝试了。
老奶奶已经愈来愈老了,但她依然推着尤素福在外面转,就像上班的人一样,早出晚归。到了晚上的时候,他们就会找个便宜的店房住下来。如果是夏天,那更不用说了,只随便找个容下身子的角落就睡了,到第二天天刚亮又早早出发了。这种生活久而久之似乎成为老奶奶的一项难以割舍的工作,一种精神上的寄托与牵挂。失去这些,老奶奶似乎惶惶不可终日。倘若换成别人,也可能早就把这样一个拉扯不到世上的孩子撇在家里或者扔到外面让他自生自灭去了。可老奶奶却不,她即使四处乞讨,也要养活尤素福,老奶奶似乎在和衰老、死亡之间进行着一场搏斗,仿佛一方要征服另一方。同时,他们两个又从彼此的身上汲取着难以言说的温暖。尤素福从老奶奶那颤颤发抖的双手中获得了某种力量;老奶奶从尤素福那里、从一种坚守中找到了精神上的寄托。有时,他们都挨着饿,张着两只牙齿寥落的仿佛布满皱纹的嘴巴,两只眼睛彼此怅然地瞅着,好不容易才看清对方的脸。
这是两颗因疲劳和困乏而急剧跳动的衰弱的心!
确实,人都是要死的,这是无论谁都难以抗拒的事情。
老奶奶身体的各个部件都已经开始退化,就像一台机器或者机器上的螺丝一样。如果机器运转的时间过长,就会老化、失灵;螺丝到了一定的时间,就会打滑。一个人也一样。老奶奶她不会像终古长新的太阳一样万古长存的。肯定的,有一天她一定是要离开这个世界的。
然而,有一点需要大家思考,当然许多人都已经开始在纷纷议论和思考这个问题了,那便是老奶奶和尤素福谁会“走”在谁的前头呢?
这是一件重大的事情。
的确是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啊!
如果老奶奶走在尤素福的头里,那以后的事情怎么办?尤素福怎么办?谁来照顾他呢?这是多么叫人头疼的事情呀!
老奶奶自己的心里只有一个坚定的信念:活着!有时候,老奶奶打算找个没有人的地方,美美地哭上一场,她伤心自己的身子怎么一天不如一天了,肉身一天比一天力不从心了,但是她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要狠劲的挺着。她常常想,只要我不要忘记真主,真主就不会忘记我,就会慈悯给我一个全美而平安的身子,叫我把尤素福先照顾着。每当她用汤瓶里的细小的犹如泉眼般流淌出来的净水洗着自己的时候,便希望这水能洗上自己的心和脑子,把自己的心和脑子也一丝一丝地洗涤干净,好让自己远离人间的浑浊、远离杂乱的意念,一点一点变得纯粹和清明起来。这样,她就可以一心一意地活下来照顾尤素福了。
但是,老奶奶非常平静地想到自己肯定是要走的,然而走掉后尤素福怎么办?被野狗吃了也说不定。她希望在走之前,尤素福能先她而去。这样想的时候,她就显得极其纠结、极其悲伤,觉得自己真是太残忍了呐,竟然一次次诅咒自己的儿子早早地死去。于是她便伤心绝望地哭泣起来。她哭泣的时候还得背过尤素福,不能叫尤素福看见,看见了害怕会对他造成精神上的压力和刺激。
老奶奶希望一切重担都由她一个人来扛着。
关键是,尤素福偏偏不死。他到世上似乎就是为了折磨老奶奶和考验老奶奶的心来的。所以越到后头,尤素福的毛病就越多。有时候老奶奶给他喂饭,他却挑三拣四不好好吃。老奶奶忍不住会唠叨上两句,然而他却就不肯吃了,开始绝食,害得老奶奶像对付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儿似的哄着,等她左劝右劝使他有了要吃的意思时,可是突然由于别人一个微小的令他不悦的眼神,他立时就又铁一样硬着脸皮,耍着脾气,仿佛把他要气死了。他变得脆弱而又敏感,极其敏感,他猜测、疑神疑鬼——似乎妈妈给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伪装出来的,都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他觉得妈妈已经对他失去了耐性,对他有些不耐烦了,好像渴盼他早点死掉。他常常自以为从妈妈的眼睛里读到了不洁的东西,但一会儿又觉得都是自己的不好。“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他的脑海一再掠过这样的念头,显得极其忧伤,那一刻他觉得连天空都是灰色的。尤素福越是这么想,他的一些行为就越是显得怪诞和不可理喻。
老奶奶看到尤素福这样摧残自己,心里像钝刀子割一样难受。她也难以向任何人开口说一句“帮帮忙吧”之类的话。她只有真主,她可以在真主那里不停地祈祷。每当祈祷的时候,老奶奶总是满怀着恳求、顺从和感激之情。她坐在尤素福的轮椅旁边,静静地,凝望着天空。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老奶奶推着轮椅来到一棵能遮风挡雨的大树底下。月光从树梢和密叶的缝隙间洒下来,打在古色古香的铜汤瓶上,汤瓶一侧的表面就跟一枚铜镜一样,映出老奶奶万古沧桑般的脸。老奶奶一动不动静静地审视着。突然,她发现汤瓶上有一颗硕大无比的月亮,她盯着那颗月亮,脸色慈悲,叹了一口气。一会儿,汤瓶上的月亮里出现了一位漂亮矜持的妇女,推着轮椅行走在天上,她惊愕地看见那轮椅上的孩子就是尤素福。“一定是我的无辜的优素福,是我那没有罪孽的尤素福,一定是的!”她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喊了一声:真主啊!她想,她将严守这个秘密,直到永远。夜深了,她倚着轮椅和轮椅上的儿子一道睡熟了。月光在为他们歌唱,并照彻了他们清凉的睡梦和故事。
尤素福更加不消停,有几次他竟从轮椅上故意翻落下来,在地上滚来滚去,老奶奶费尽周折才把他重新扶到轮椅上去,可是他依然一声不吭地抗拒着,直到把妈妈折磨得筋疲力尽,他才满意而狡黠地望着披头散发跪在地上抹泪的妈妈。尤素福似乎在心里冷酷而快活地笑着。还有几次,他滚下轮椅像狗一样爬着吃地上的土,用脚指头捡着吃地上的废纸片。他的力气突然变得异常之大,老奶奶拦也拦不住。更让老奶奶无可奈何的是,一次儿子有意滚进路边一个极其肮脏的垃圾坑里,赖皮似地睡在那儿,老奶奶拉他,他却死命地滚来滚去不肯起来。这一次,害得老奶奶洗了三天三夜,才算洗净了尤素福浑身的污浊和难闻的气味儿。
尤素福一次比一次变本加厉地折磨老奶奶。
“两镢头砸死算了!”有路边走过的人说。
人们已经越来越憎恶和讨厌这个尤素福了。以前的同情和怜悯变成了讨厌和厌恶。人们希望尤素福安分一点,不要无缘无故怨愤和不平。这个世界不允许有怨愤和不平。“什么东西!”连曾对他施舍有嘉的那个伊斯玛乃,也开始有些厌烦他了,走在街上尽量躲避着他。“学得好好的尤素福,再不要这样下去了,这样下去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的!”那些看不惯的人在心里再三告诫说。当然,也有人把问题看在老奶奶的身上,觉得老奶奶一定是唠叨和虐待了儿子。还有一些人,觉得尤素福无可救药了,想着让饥饿来好好教训教训他吧,让他两三天不要吃一点点东西,看他还再有力气折磨人。
但是老奶奶拒绝了人们的好意。
人们见老奶奶不顺从他们的意思,便有意要让这娘儿俩吃许许多多的苦头。首先娘儿两个越来越乞讨不上什么了,他们不仅连肚子也填不饱,甚至大家也不给他们俩任何的帮助。
老奶奶推着尤素福缓缓地走在大街上,人们不屑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或者唯恐避之不及,只有挂在轮椅后面的红铜汤瓶,依旧单调而忧愁地敲打在钢筋焊接的靠背上,发出单调的冰冷的响声。他们也不敢再往人多的地方去了,心里突然涌起一种模糊的对这世界的恐惧。老奶奶害怕陌生的面孔,害怕素不相识的人斥骂和疑虑的眼光,害怕街头的小混混及白天装成残疾人乞讨,夜间出没的窃贼。有时候,小混混和专门以乞讨为生的懒汉们动不动就搜娘儿俩的身,把他们洗劫一空。他们见了这样的人便常常本能地躲进巷子或某个阴暗的角落里面,一声不吭地藏起来。老奶奶跪在轮椅的前面,身子趴下紧紧地护住尤素福,跟一堆破烂布似的轻轻地盖在轮椅和儿子的上面。
冬天来了,人们见了老奶奶和尤素福娘儿两个战战兢兢转悠在县城的大街上,都担心他们过不了这个冬天了!老奶奶推着尤素福迷迷糊糊走着,脚步变得虚飘,一如深秋即将凋零的树叶那样,似乎一阵微风就会把他们轻轻地吹走了。尤素福的脑袋耷拉在轮椅的扶手帮子上,上下颠簸着,仿佛一具冰凉的僵尸。老奶奶现在只有托靠真主这一线希望了。她推着尤素福坐在某个角落里,一动也不动,眼前时不时会闪烁起一大片晶莹发亮的油花和冒出莫名其妙的小金星。她感到阵阵眩晕,累得脚步都有些挪不动了。
不过他们还是出发了。
老奶奶奇迹般地推着尤素福走过长长的大街。
刺骨的寒风老牛一样号叫着,刮得整个西部好似一张牛皮纸哗哗声响。
老奶奶推着尤素福慢慢地走着,很费力地一前一后挪动两条麻秆一样的又干又细的、好像不用磕碰就会折断似的腿。她的神智已经似乎有些不大清楚了,不时地伏在轮椅的后面铁栏杆上歇息上几分钟。她昏昏沉沉,头重脚轻,心里感到无法诉说的凄怆。她只有一个念头:自己一定不能无常在尤素福的前头。
他们就这样狠命地走着,走着老奶奶推着尤素福居然在县城的大街又上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天。
树木又开始发芽了!
老奶奶和尤素福一直熬到春暖花开。天气也一天天好转。她和尤素福仿佛刚刚冬眠结束的蛇一样慢慢醒转过来,有点脱胎换骨般的样子。娘儿两个竟然变得似乎跟很久很久以前一样了,人生仿佛又回到了起点。
人们觉得这简直是个奇迹!
于是,大家便开始对老奶奶和尤素福多了几分同情,给他们施舍的人逐渐又多了起来。
有一段时间,老奶奶和尤素福两个竟然一度消失了。人们觉得老奶奶一定是无常了。
可是又过了一段时间,老奶奶那熟悉而又单薄得像一枚树叶样就要飘起来的身影又神秘地出现在县城的大街上。她依然而然地推着尤素福前进。她的脸上仿佛掉了一层皮,换上了新的颜色,显得精神和容光焕发。尤素福在那历经沧桑的轮椅上,微微合着眼睛,仿佛在闭目养神,面孔上还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他想折过头看一眼妈妈,但接着又慵懒地闭上了眼睛,突然一股平静的清泪从他的眼角缓缓地流了下来。
有人喊:
“尤素福,快别哭了!”
“瞧把你给伤心的!”
那个已经进入了薄暮之年的伊斯玛乃走过来拨了尤素福一把。
尤素福却一下子从轮椅上滚落下来,脑袋戳在地上磕开了一个小孔,血鲜红鲜红汩汩地流着。
人们帮老奶奶把尤素福扶起来,却不见有半点声气,手也一丝丝凉了。
伊斯玛乃慢慢地说:“他已经无常了!”
尤素福走后,老奶奶就回了家,虔诚地给自己换了一个洁净的大水。然后,就静静地等着。老奶奶先是所有的牙齿掉得没有留下一个,然后掉尽了头上的全部头发;接着聋了耳朵、花了眼,人站在她身边她都听不见也看不见。老奶奶试探地放松自己,突然觉得全身仿佛散了架,一下子好像所有的疾病的症状都同时涌现出来。老奶奶很想能望一望闲闲地弃置在房子后面那个黑暗角落里的轮椅,可是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知道轮椅上已经空荡荡的了,而那只供他们一生一世用来净身的红铜汤瓶,一定静静地挂在轮椅的后面。过去那习以为常的一幕从她的脑海里淡淡地掠过:一股细微的风从汤瓶内朝出倒水的那个指头般粗的小嘴里吹进去,发出空幻般的声音,就像一曲伊斯兰古歌,一遍又一遍涤荡着人的心灵。
一个星期后,老奶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