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望姣正在吊嗓子。
陈望姣现在每天都在吊嗓子。
小时候,陈望姣吊嗓子的地方有三个:一是水缸,趴在大缸的沿上,把头和身子伸进大缸,然后放开喉咙喊,喊得越响越好。据说这样吊出来的嗓子尖、脆,有一种直钻人心底的力量。二是在枯井,也是趴在井沿上,把头和半个身子伸进井里,对着深不可测的枯井唱、叫,久而久之,你的声音里就会有一种深邃邈远的力量,一张口,仿佛声音来自地层深处。三是在没有人烟的大崖野洼,在那里吊嗓子,你的声音会变得浑厚宽广,淳朴感人,动人心魄。
母亲教导她说:“三天不写手生,三天不唱口生,要想唱好戏,就得吊嗓子,天天吊,月月吊,年年吊,日子一长,你的声音自然就与众不同了。”
于是陈望姣每天都去吊嗓子。在家里,由于干活的种类不同,陈望姣每天吊嗓子的地点也不同。比如今天在家做家务,陈望姣便会选择水缸;如果今天在村子附近薅草、锄地,她自然就会选择水井;当然,她最喜欢也是最放得开的地方还是在野地里。她的老家八代沟,三面环山,像一个敞开的笸箕。每天清晨,她要步行十多里山路到邻村的小学上学,她一边走,一边对着沟崖喊,有时喊着喊着,对面的山坳里就有了回声。她“啊”一声,山坳里“啊”一声,她“嗨”一声,山坳里也“嗨”一声,似乎有个和她一样大的孩子隐在深山野洼鹦鹉学舌。有时她高兴了,放开喉咙高歌一曲,这时满山满洼就响起了那种此起彼伏的和声,像无数个孩子站在山畔和她赛歌。
在老家,一入冬天,人们便都清闲下来。这时那些戏班子的班头就开始蠢蠢欲动。他们扛着扫把、铁锹,把村子中央的那座戏楼从里到外打扫干净,洒了清水,然后挨门逐户去叫唱戏的把式。把式们都是一年到头窝在地里劳作久了的,忙活半年,嗓子都憋得有些痒了,他们几乎无须招呼便一个一个赶到那里。那时戏楼上整夜整夜都挂着一盏二百瓦的大灯泡,戏楼中间架起一堆高得冒尖的柴火,人到齐后,班头便把柴火像篝火晚会一样徐徐点燃。柴火的火头起初很亮,很大,慢慢地就变成一堆只有温度而没有青烟的炭火。等烟雾逐渐散去,班头便招呼大家商量今年将要排演的剧目。一般来说,这种商量很短暂,几乎没有争议,因为就大家熟知的那些剧目与唱段,谁唱什么和不唱什么,一目了然。之后就开始进入排练阶段。这时各种乐器一时响起,叮叮咣咣,丝弦咿呀,村子里一时充满了那种说不出味道的热闹与快乐。
大人们在台上排戏,台下便成了孩子们的乐园。他们玩各式各样只有乡下孩子才玩的游戏。夜阑人静后,戏楼上便留下了一地的灰烬和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烟头和鞋印。
就这样,陈望姣跟着母亲学会了十几出戏,有《柜中缘》《打金枝》《三回头》《拾玉镯》……以及对唱功和长袖功要求极高的《打神告庙》,等等。陈望姣记得,她第一次登台演出的剧目名叫《虎口缘》,是本戏《三滴血》中的一个小段。她那时还不到十岁,在戏中扮演一个名叫贾莲香的小旦。临上场前,母亲坐立不安,不时地在她耳边叮嘱:“不要怕,怎么学的就怎么唱,你就当下面是些不会说话的树根。”她笑着甩一甩手绢说:“我不怕,只要你不怕就行。”翘了下右手上的兰花指。要出场了,她在后台紧了紧头饰,然后大大方方走向前台,鞠了鞠躬,然后就和着音乐,唱出了她此生在舞台上的第一句戏词:“未开言来珠泪落,叫声相公小哥哥——”嗓音清脆、甜美,还隐隐约约带着一股奶气。下面的人听了,便鼓掌、叫好,惊叹八代沟将要出现第二个黄细花。
十二岁时,她已经能在本戏里担任角色了。这时她便一路放手唱去,渐渐地就成为戏班里不可或缺的人物。在八代沟,能唱得一手好戏,比会种庄稼和打工赚钱更受人尊敬。因而陈望姣志得意满,一副少年得志相,走到哪里都胸脯挺得老高,似乎自己就是八代沟乃至全门宣最耀眼的明星。
进入腊月之后,大小节日一个接着一个,先是腊八、小年,然后就到了除夕,过了正月初一初二,就该到大戏真正登台亮相的时候了。这时戏楼已被装扮一新,贴了对子,挂了大幕,在锣鼓和鞭炮声中,架在戏楼前面的那个大喇叭,日夜不息,一曲接一曲唱着秦腔名家的经典唱段。村子里到处都荡漾着快乐的笑声。这时候,久违的雪花也会飘下来,没有风,天气也不甚寒冽,人们穿着簇新的衣服,在漫天的雪花中走来走去。所有的一切都看上去安静、祥和,井然有序。一般来说,戏会从正月初三唱起,唱上三天三夜。唱戏的那几天,简直就是她的生日,那么多的赞美,那么多的掌声,就像早已准备好了在那儿等她似的。
三天之后,戏班要出庄。出庄时,十多辆手扶拖拉机一字儿排开,有些拉人,有些拉戏箱,不管拉人拉戏箱,那些车上一律都插了五彩的牙旗,行动起来甚是威风。到了邻庄,照样有接戏班的队伍,那个队伍还要和她们的队伍在庄头会合,灯笼火把汇聚在一起,烧香,说仪程。说仪程的都画了脸,穿了宽袍大袖的戏装,三绺长须,摇着鹅毛扇,摆开架势展示自己的说功。说仪程的样子很凶,说起来像吵架,但词儿却是最好也最吉祥的,有些甚至是互致问候的客套话。队伍进庄之后,接着就是画脸、登台,在千声万响中,八代沟的戏班便鸣锣开唱。照例是赞美,照例是掌声,只要有她的戏份,整个舞台,似乎就变成她的个人演唱会。演唱完毕,演员们便被派到各家各户吃饭、住宿,这时她和母亲所住的人家又围满了人。人们像看戏一样把那户人家围个里三层外三层,并且边看边喋喋不休:“啧啧,你说人家这女子,这眼,这鼻子,咋长来,这要是长大了,咱这屋里还能盛得下?”
那时候她觉得,世上所有的事,好不过唱戏。
后来就上了中学。中学离她家有几十里地,路远,住校。住校的时候,她仍然保持着每天吊嗓子的习惯。她每天都起得很早,起床后顾不得洗脸、刷牙,而是踅出校门,直奔学校后边的那面高崖。她静一静,运一运气,先是活动活动筋骨,吊一吊腰,打几个旋子,然后就对着高崖咿咿呀呀地吊嗓子,直到同学起床上操为止。
她每天都到山后吊嗓子,风雨无阻,当然高考的那几天除外。高考结束后,许多同学都考上了满意的大学,最不济也上了高职,唯有她面对那点可怜的成绩久久发呆。之后就是进城找二姑、找工作。在决定进入茶社演唱的第二天,她决定恢复她的吊嗓子。
她给二姑说:“好嗓子是吊出来的,如果不吊不练,再好的嗓子也不能唱戏。就像你给学生上课,本来都已经滚瓜烂熟了,可每天上课前还得备课,不备课你怎么给学生讲啊?”
这么一说,二姑就明白了。
二姑决定陪着她吊嗓子。
天刚麻麻亮,她悄悄叫醒了二姑。二姑很快披衣下地,用蘸水毛巾擦一把脸,便随她蹑手蹑脚下楼。楼外面的路灯还亮着,淡黄淡黄的,像是一些还未睡醒的鸟儿。走出小区,踅过小巷,便是那个唱自乐班的七彩广场。广场上静悄悄的,只有几个扫马路的清洁工在附近侧身扫路,其他地方几无人声。她让二姑站在广告牌下,自己则走到面对楼群的东北角子那儿,刚开口“啊啊”了两声,二姑赶忙跑过来捂住了她的嘴。二姑说:“快不要叫,你要是这样叫,这儿的人非告咱们扰民不可。”
于是她就和二姑继续往前走,走了大约二里地,渐渐就能看见城外边的那堵残墙了。墙外边有条河,河岸上有片小树林,小树林的对面,就是正阳郊外的风景名胜东岳山。小树林的草地上凉津津的,有草,有花,还有些业已枯败的落叶。晨光熹微中,她慢慢脱下外套,活动活动手脚,然后双手撑地,两脚翻上去倒贴在一棵树上,这叫倒立,又叫拿大顶。倒立了约十分钟,她又把双腿劈下去,身子慢慢往下落,落了几落,却落不到地面上。这时她便喊来二姑,让二姑用脚朝她的大腿根部踩。二姑踩了几踩,有些不忍心。陈望姣说:“用劲,你要是不用劲,我这一早上算是白练了。”于是二姑便用劲在她的腿根踩了一脚,只听“咔嚓”一声,似乎有骨头断裂的声音,自她的胯部传出,一股细汗很快从她的鬓角那儿漫下来。
二姑走过去,赶忙搀住她的胳膊:“这下坏了,这下劲儿用大了。”陈望姣双手拄地,说:“刚刚好,你要是不用劲,我自己可就劈不下去了。”
劈了一会儿叉,陈望姣又让二姑托住她的腰,她一个后仰折过去,在地上形成一个大大的“几”字,这叫吊腰。吊腰主要是练腰部的柔韧度,其次是为翻跟头和打旋子做准备。
陈望姣说:“要是以前,我一早上能翻几十个跟头,打几十个旋子。”二姑说:“这不成专业演员了吗?你妈真能狠得下心。”
练了一会儿,就该到吊嗓子的时候了。这时陈望姣把外衣从树杈上取下来,像披风那样披在肩上,然后在脖子处用衣袖打个结。她让二姑在树林里遛弯儿,自己则沿河岸一路走去,边走边咿咿呀呀地唱,这就叫吊嗓子。
吊嗓子陈望姣花了有一个多小时。一个多小时后,天色已微微亮了,晨起锻炼的人也慢慢从城里出来,三三两两的,一拨接着一拨,小树林里很快就布满了甩胳膊踢腿的人。“原来唱戏也有这么苦,看来我原先真是错怪你妈了。”二姑一边走路,一边就这样嘀嘀咕咕地感叹着。陈望姣擦一把额头上的汗说:“你不知道,我妈其实心里也是很苦,她觉得她把我给耽误了。”二姑说:“你既然这么理解你妈,为啥就不能留在家里,老家只是干活苦些,其余时间多清闲呀。”陈望姣说:“这我知道,可我心里憋得慌,你想想,除了过年那几天,村里哪有个年轻人呀,年轻人都到城里打工去了。”
听到这里,二姑再也没有说话,她或许正在通过陈望姣的描述,想象着老家的一些情形。
太阳完全升起来时,她和二姑回到家中。这时二姑夫已做好了早餐,正在家里等她们。二姑夫做的早餐是稀饭、花卷、韭菜拌豆芽,外加从老家带来的煮鸡蛋。
二姑夫说:“以后你们出去吊嗓子,早餐的事儿我包了。”这让二姑相当满意。二姑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二姑夫说:“作为陈望姣的经纪人,我说啥也得尽点儿地主之谊。”二姑笑着说:“这就对了,人还是得认清自己,认清自己心里就踏实了。”二姑夫歪着嘴半天没有说话。
吃过早餐,二姑收拾家务,二姑夫提着个小板凳去下棋,这时陈望姣就从抽屉里拿出秦腔碟片,在VCD机上听秦腔。二姑说:“就那么几个唱段,烂也烂到肚子里了。”陈望姣说:“姑你不知道,这秦腔里的学问,也是大得很。一个唱段,一个人唱的和另一个唱的,味道不一样,即使是同一个人,这一场唱的和那一场唱的也不尽相同,要想品出其中的味道,不但要用耳,还要用心。”二姑说:“有那么玄吗?”心里却是有些刮目相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