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从医院回家后，一直昏迷不醒，到第三天早晨才突然清醒，全家都止住了哭声，围着他转。他要母亲找个剃头师傅给他理了发，妈妈当然寄希望于儿子好起来，谁知二哥倒向我交代起后事来：“锡范（我的学名），好好念书，大哥不知在哪儿，小弟太小，爸妈今后只能靠你了。二哥不行了。”我听了，不禁大哭起来。我也知道，我这次重回校园，也是他的极力主张，他劝过妈妈说我是上学的材料，别耽误了我。但他这时说这样的话，却深深地刺痛了我。我虽是个不懂事的浑小子，却也想到，二哥这样的病，是和他的职业有关。在悲痛中，我产生了疯狂的发泄心理，向父母吼叫说：“二哥是让烟毒给熏坏的，是你们送他去毒品店的。”家里人都在痛苦之中，没人计较我这样放肆。但妈妈却似乎下了决心，从此再不送孩子去学做买卖。二哥的死，也使她有点心灰意冷。她也知道，这次她熬不过去了，为了还债，也为了生活，她只得把那五间“漂亮的新房”典出去了。房子典给了武定庵老街坊张家。这张家似是在天津开设一家与开滦煤矿有关系的商行，不知为什么落户在通州，而且住了十几年，终不买房。先是住的杨大爷家下房三间，是租的；现在又来典我家南房了。我从辞典里也查不到“典房”的解释，只有“典田”。大意是贫苦农民急于用钱，又不想失去土地所有权，就用典当方式把土地典当出去，承典人自即日起，拥有土地使用权、出租权，甚至转典权，也包括这段时间的田地收获权，但典资大大低于售资，如无力回赎，典契也会成为“绝卖”。我想，典房大概也是这种契约形式，我不知道那契约是什么样的，但张家十几口人住进来，出出进进，我很不习惯，特别是那张大婶还算是我的干妈，她的三儿子和我与曹永福，在我11岁时，曾效法桃园三结义，喝血酒结拜过。张兄（大我几个月）为长（生得一表人才），我次之，曹永福（曹木匠之子）小我们两岁，为三弟。那时候我们的结义理想，是如何去少林寺学艺。张兄失学，这时他已去天津上中学。
房子典了多少钱，我不知道，反正还了二哥的病债，所余无几。后来怎么回赎的，我已不在家，总之没有成为“绝卖”！想来，这大概是跟“大被窝票”贬值有关吧！典期满两年，回赎已不值钱了。
1942年，我小学毕业了，因为家里的经济又陷入绝境，我对二哥的遗言并不抱希望。因为我能上学，就是因为有了二哥的接济，现在他撒手而去了，钱从哪里来？我记得，六年级下学期的学杂费与书本费，都是本家老二姐给交的。这位老二姐比妈妈还大，是位个人奋斗一生未结婚的老处女，她在天津发了财，在通州置了地产，人很厉害，说话也刻薄，我很不喜欢她，却还是被妈妈逼着去登门致谢。
1942年夏天，我小学毕业了。我记得，毕业前夕，音乐老师教了我们好几首歌，大都是有“别离”寓意的，不知为什么，就是我今天哼起来，仍然有深深的感伤和凄楚；现在能记起还能哼上几句的，有两首：
一首是至今广告里还有的：“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仿佛是弘一大师的作品。
一首是歌唱苏武牧羊的，很长，我只记得两节：“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牧羊19年。渴饮血，饥吞毡，穷愁北海边。心存汉社稷，旄落犹未还。夜坐塞上，时听笳声入耳心痛酸。呼呼北风吹，寒雁南关飞，白发娘，望儿归，红妆坐空帏。三更同入梦，两地谁梦谁”……我没有去查证，这首歌词是不是弘一大师的作品。这两首歌词写得都很美，有很强的感染力，我既没有音乐的耳朵，又不具备音乐的嗓子，但它们却是我记忆中的永恒，长时间是我晨醒时爱哼哼的调子，起床后却引起女儿们的讪笑。她们哪里知道，他们的爸爸，虽然“五音不全”，而这两首歌词，正寄寓着我少年的坎坷，小学毕业时的离情别绪。当时唱这首歌时，全校师生都落了泪，那是做亡国奴的时代，音乐老师特别送这几首歌曲，也许还有他自己的伤情别绪，据说，他在那一学期的终了，就走得不知去向了。
毕业即失学，我已知道升学无望，当时和我有同样心绪的，就是我那两位同学和好友——郭“红点”和阎洪烈。不过，他们和我不同，不是因为经济困难，而是因为都是后妈，又各有各的情况。郭“红点”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都是后妈生的，父亲是经商的，后妈有理由让大儿子去学徒，减轻家里负担。阎洪烈则是父亲有病，要他早一点去帮他。郭“红点”爱好窥测天空的奥秘，他想考潞河中学，将来上大学天文系，我和阎洪烈，却是有学上就行。我们相互约定，不管上得了上不了，都要考给家里人看看，我们能考上。就这样，我既参加了潞河中学的考试，也参加了通师附中的考试。潞河中学在京津很有名，通师也是那时河北省的重点学校。放榜之日，虽然通师附中在先，我没有去看，因为潞河中学是我的目标，我看到了榜上有名，列第14。
在暑假将结束时，我和郭、阎二小友约会在潞河中学湖畔相聚，实际上是诀别。潞河中学的建筑规格，有点仿照燕京大学的未名湖畔。潞河尚未开学，校园静寂无声，我们是从铁栅栏钻进去的，平素我们也常来这里，但这次却没有了男孩子的调皮嬉戏，三个人的心情都很忧郁。郭告诉我，他没考潞河，只考了通师附中。看了榜，他在第19名，我在26名，我明白地吐露，我哪个学校也上不成，家里没钱让我上学，前途未卜。阎则有点哀伤了，他已准备帮父亲，正在学算盘，好为店里管账。郭说：他父亲很高兴他考上了通师附中，毕业后可直接上通高师，出来就当老师，不至于失业。他虽没有说什么，我想他是被迫放弃了考潞河，天文梦也无望了。三个人心情都不好，失去了往日嬉笑戏闹的气氛，闷坐了一会，临别时我说了一句“潞河开学时我一定去替你们过过瘾”。
在这个夏天，我家还发生了一件事，即多年不通音信的大哥李锡嘏，在二姐陪同下回到了通州，这使妈妈悲喜交加，哭了一场之后，又害怕起来，埋怨大哥胆子太大了，日本人知道了你的身份，家里可怎么办？二姐也哭了，说锡纯（二哥）一死，自己实在没法了，辗转通过朋友告知锡嘏，父亲已病倒，锡纯已病故，家里很困难，谁知他就跑回来了。大哥已二十三四岁，虽个子不高，却早已是成人。他虽目睹父亲的病情，失去弟弟的伤感，却很镇静，劝妈妈不要担心，不会有事的。大哥在家待了一个多月，全家都在担心，连“理智”已不大清楚的病爸爸，也催他走了。大哥看到沦陷区的现状，也难以忍受了。在这一个月中，我也好奇地听到了他的情况。原来他医科学校一毕业，就当了于学忠军队的军医，这几年从甘肃“转战”到山东，他现在已经当了军医务处的副处长，是个上尉的医务官了。我对他当军官，不大佩服，因为他个子矮我一个头，20多岁就有点驼背，怎么能打仗。他在家一月，父亲享了福，至少可以吃饱了。他还耐心地给父亲按摩，洗澡，并不念严父的“旧恶”。但他不能不走了，因为日本鬼子在严查户口。“大哥走了”，在80年代《抗战一日》的编辑向我约稿，我就用了这个题目写了一篇短文记述了这件事。大哥走了，生活又恢复了原样。大哥并没有带回多少钱，他当时也无钱可带，就是四月这一个月用的钱，也还是借的债。典房的钱，还了二哥生病欠下的债，也没剩多少，家里又到了当无可当，卖无可卖的绝境。我想，妈妈整天愁着一家怎么喂饱肚子，二姐只能亏损自己，尽量多给家里一点钱。她们都不可能再记起二哥让我上学的“遗言”，我虽去潞河中学报到了，也上了一个月课，过了一下中学“瘾”，等一收学杂费，我就自动消失了！至今简历上还留了一笔：通州师范附小毕业后，考上潞河中学，一个月后失学。但是，这一个月的“上学”，却编织了我七八年的读书梦。
四、在白纸坊印刷厂做徒工
二姐在北平奔走了两个月，终于托她同事的父亲白师傅给我找了一份工——白纸坊印刷厂的学徒工。白纸坊印刷厂，就是新中国成立后451厂的前身，地处右安门内，南菜园旁，孤零零的一个厂，占地总有几十亩，前面一块荒地，再前面是一片民房，开设着各式各样的小商店、小饭馆，还有不少小地摊，这可能是因为有了工厂才应运而生的。厂子的后面，就是南菜园，即今之“大观园”旧址。工厂门禁森严，我记得当时由日本兵和伪警察共同把守和巡逻，出入有时还要搜身。
我不知道它有多少车间，只去过三个车间：电机、发纸、验收（后两个车间记不清名字了）。我是电机车间的徒工，我的师傅姓顾，高挑身材，浓眉大眼，很帅，肤色微黑，一口南方音的普通话，很和气，不过二十五六岁，肌肉发达，显得很有劲。我到了车间，才知道这个厂是印钞票、邮票、税票的工厂。我们车间只印钞票，就是前面说过的“大被窝票”。电机车间有六台机组。一台机器上四名工人，机器上有四块印板，一个印板上雕镂着四块“大被窝票”型，机上有两个枢纽部件，是滚动的圆轴，轴上有机器自动涂上的特制的油墨，滚过油墨之后，就由学徒首先用特制的抹布，把印板上多余的或不均的油墨擦抹干净，然后再由一位师傅铺上纸张，机器把这块印板立即输送到另一个枢纽部件——裹着洁净绒布的圆轴一压而过，再由一位老师傅揭下印板纸，即已印出的钞票，初步检查，有无印污，有的立即扔在纸篓里，完好的揭下放入一方盒。再由一位车间戴眼镜的老师傅仔细检查，有无小的污损，最后由徒弟把方盒挂在脖子上，双手端着送往验收车间。在机器上这一切都是瞬间即过的劳动。而且这套工序是不能中止的不断地重复。白天，有吃饭一小时的休息；夜间有两点至三点一小时的夜宵时间。到第二天八点前不能完成定量，就要罚扣月工资。我上工的头一周，只做领印纸、送票子、打扫卫生的简单劳动。休息时间，顾师傅向我介绍机器和工序的情况，教我第一道工序如何擦板、怎样用巧力。他是车间里的劳动能手，经他打磨过的印板，很少出废品。连老师傅都很尊敬他。他平素不苟言笑，说话也很文静，从不带“国骂”，也没听说兼什么其他营生。这厂的工人在那样艰苦的年代，靠工薪是养不活一家人的。有的兼着种菜、卖菜，有的摆馄饨摊儿，有的卖破烂儿，多数拉洋车，蹬三轮儿，和骆驼祥子同行，骂骂咧咧，闲话连篇，以致吵架斗殴，时有发生。顾师傅总是把我叫到一边去，警告我不要学他们。他还和我有共同的爱好，喜欢看“闲书”，武侠的、言情的，都看。没钱买，租着看。厂外就有个租书店。有时租期未到时，他就给我看，催我快看。
不过，尽管顾师傅对我非常好，我却在机器上做不好他的助手，油墨老是擦不干净，特别是初上印机时，搞得手忙脚乱，给顾师傅造成了很多困难，增加了他的劳动强度。所以，每天下工泡在澡池里，我看到他闭眼解乏，就很不好意思，而有些歉意地给他捶捶背，按摩按摩两个手臂。因为电机工人最用力的是两条臂膀。可惜的是，我虽然肩膀有过锻炼，能扛能挑，但两条手臂则细得可怜，一点肌肉都没有。后来虽好一些，还是做不到让顾师傅省力气。
休息时，顾师傅有时和我聊聊“闲书”，他对我能记住那么多武侠人物的绰号，那么准确地复述故事情节，而且能作出自己的分析评价感到惊奇。有时在干活不着调时，也会苦笑地说我一句：“你这孩子，空长了个大个子，心灵手不巧，怕不是干我们这一行的料！”顾师傅还请我去他家吃过饺子，我见过他的老父亲、妻子和小女儿。他父亲是位中学教员，顾师傅自己还是初中毕业生哪，妻子虽不漂亮却很贤惠，小女儿活泼可爱，家庭很和美，在那个年代，他们父子都有工薪，富足谈不上，却有温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