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可东告诉秦健,根据他了解,郑鑫国确实送了李金明六万元,但是这笔钱并没有中饱私囊,已经被李金明退回了。
“郑鑫国说后来又送了。”秦健即说明,“是替李金明交到医院。”
迟可东说:“不错。这笔钱李金明也上交了。”
“是吗?!”
“全部款项早就交在你们县纪委了。”
“怎么会!”
迟可东让秦健回去查一下。去年年底,县委办小王曾经上交过一笔钱,其中就包括李金明这一部分。
“小王交的?”
“对。由小王上交。”
迟可东说,郑鑫国到医院送钱后,李金明带着钱找他汇报了情况,谈到准备把钱上交纪委,又担心影响镇里招商合作。迟可东认为这个问题可以处理,即命李把钱留下来,他让小王代办。年底时,小王将它与其他款物合并上交给了县纪委。
迟可东所说的这笔上交款物确实存在,一共有十二万元,还有若干物品,是以迟可东的名义上交的。由于舅舅许琪落马的教训,迟可东在钱财问题上特别小心,不能拿的钱绝不沾手,遇到送钱送礼情况,通常即刻板起面孔退还。但是身为县委书记,难免有时会碰上所谓“不便或无法退还”的情况。例如过年过节期间,有人以各种名目于迟可东不在家的时候到省城上门送礼送钱。虽迟可东早有交代,他妻子女儿,特别是父母常会推却不及,让财物留在家里。其中有一些来历清楚,目的明确,可以一退了之,但是总会有些对不上号。似乎是某人送的东西,到退时对方却又坚称不是。这时候能怎么办?只能登记上交。这件事迟可东命小王管,每有飞来钱物均交给小王,让他记录、暂存,汇总到一定量再一并上交处理。迟可东是县委书记,第一把手,没有谁会要求他将上交钱物的来历一笔笔说清楚,有时他自己确实也说不清楚。由于这些情况,此刻他声称李金明这笔款包括在内,别人无从置疑。
但是秦健有疑问。
“郑鑫国说,李金明前几天还找上门去,说要退钱。”
这确实是疑点。如果李已经把赃款上交给县委书记,何必再去找人家退钱?
迟可东问:“李金明退给郑鑫国的是钱吗?”
秦健迟疑:“说是一本种蘑菇的书。”
“李金明的个性你清楚。他恼火郑鑫国,故意的。他向我检讨了。也怪他自己,这段时间他内外交困,焦头烂额,没有及早找郑说清情况。”
“迟书记!李金明这个人不……”
“不怎么?”
“迟书记!我是,我是……”
秦健发急了,这很少见。他没把话全说出来,因为他不愿也不能与迟可东直接冲突。他或要提醒迟可东李金明不好,或想说李金明不值得迟可东去保护。他也想表白自己是在为迟可东着想,担心迟可东如此偏袒李金明会招致严重后果。但是他无法把这些意思明白表露,因为其前提是质疑迟可东讲的故事。显然秦健怀疑这个故事,不认为情况真是故事里讲的那样,却无法把对迟可东的质疑当面讲出口。
迟可东并不追问,只是补充。他说,前些时候案中案刚一发生,秦健向他汇报时,他为什么没有提到李金明已上交款项呢?因为他感觉其中可能有些环节出问题,需要先核实清楚。现在搞清楚了,问题出在李金明没有及时找郑鑫国反馈情况,郑误以为钱被李金明收下了,因此才把它交代出来。
“你觉得还有什么问题吗?”迟可东问。
“如果,如果……”
“如果怎么样?”
其实不需要秦健多说,迟可东自己很明白。迟可东讲述了一个故事,该故事的细节基本都有出处,包括这件事的发生过程,李金明对这笔钱的态度和遇到的特殊情况。但是有一个要害细节做了技术改动,就是李金明上交这笔钱的时间。这个时间从当下推到以前,可以让李金明摆脱追究,却把迟可东自己陷了进去。迟可东把李金明的麻烦揽到自己身上,替李金明承担了责任。万幸的是本故事金额不大,还在迟可东可以承担之内。数额一大谁都无能为力。迟可东这个故事听起来很圆,似乎天衣无缝,但是别人相信吗?禁得起细致推敲吗?如果一旦被较起真来,有人要来用心推敲,迟可东怎么办呢?如果故事被发现破绽,迟可东不怕自己毁于一旦吗?说到底,迟可东有何必要干这种事?
这也是迟可东曾反复问自己的问题。
他没有与秦健多谈,吩咐秦赶紧回去准备,明天上午作为第一议题上会。
秦健告辞退出。
事情至此,没有退路了。
当天午夜,陈治给迟可东打来电话,告知一个重大消息:周宏任职文件已经下达。周被提名为副省长候选人,将在下月初省人大常委会例会上进行选举。
“原来是这样啊。”迟可东感叹。
周书记的任职终于落定,迟可东的疑惑也有了答案:周宏为什么心不在焉,为什么坦言鱼的来历?他一定先人而知,心境正佳,这时候李金明和鱼实已不太重要。
“终成正果了。说来也不容易。”陈治说。
迟可东问:“陈治厅长呢?文件下了没有?”
陈治说:“妈的。好事多磨。”
“耐心点。你没听到选矿机嗡嗡作响吗?捕收剂已经下了,很快就见分晓。”
“你的段子技术含量太大,真是不通俗。”
迟可东说其实没有多少技术含量,有就是所谓的“捕收剂”让行外人听来感觉比较陌生。那东西其实就是一些化学物品,种类繁多。近年来随着浮选工艺不断创新,新原料不断被开发出来,连行内人都觉得眼花缭乱。按照这种发展态势,他大胆设想,也许接下来浮选法会有重大变革,人们将把鱼直接扔进矿石浆里,让它去把某种稀缺矿种叼选出来。
陈治很敏感:“你那些鱼有戏了?”
迟可东感叹:“想一想罢了。”
落水河这些鱼对周宏可能有所贡献,对迟可东本来更有意义,以苏副书记“聊一聊”的效果分析,前景似可期待。但是转眼间未来变得无法捉摸,其原因却在迟可东自己。迟可东决意要保李金明,这就把自己陷入了不可预计的风险中。这种风险本来是他应该也可以避免的,他却做不到。他相信李金明并无贪念,李妻的濒死状况让他尤其不忍,另外他心中还有一份自责。世间任何故事都具有多重因素,包括其来龙去脉。李金明的故事看上去是涉及一笔钱,其实也还涉及若干鱼。如果没有落水河这件事,李金明应当更有机会及时了结这笔款项,让它不成为问题。如果李金明没在落水河充当“土匪”招致仇恨,或许还不会有人急急忙忙掘地三尺替他挖掘出这笔款项。当初是迟可东把李金明推进鱼的故事里,现在不会有谁能用另一个故事打捞他,除了迟可东自己。他决定保住李金明,此时此刻,除了拿出这个故事,再无他法。他无法让自己不陷进去,无论有多大风险。
隔日上午,常委会如期举行,相关议题按程序研究通过。迟可东对李金明事项做出说明,与会人员没有公开表示异议。
秦健亦明确表态:“同意迟书记意见。”
是不是有人在心里抱有怀疑?是不是会在接下来某个对迟可东非常重要的时刻表达其怀疑?此刻实不得而知。
迟可东把李金明叫到办公室关门谈话。从上次夜间谈话到现在,几天里李金明严格遵命行事,除了日常工作和照顾病人,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听天由命,连电话都没给迟可东打一个。
“你那个事今天上午已经上常委会了。”迟可东通知他。
李金明苦笑:“我该回去种蘑菇了吗?”
“你以为那么简单?”
迟可东说,这一切本来是不该发生的。早在半年前他就在开始筹划,准备把洪成副县长推到更重要岗位,同时不再兼城关镇书记,考虑让李金明接。城关镇是本县第一镇,举足轻重,城关镇书记历来由县领导兼。把李金明推到那个位子上,就是准备下一步顺理成章让他上。迟可东为此筹划许久,眼看时机渐渐成熟,却不料出了郑鑫国这件事。现在还能怎么办?还有什么可能!
李金明说:“是我愧对书记。”
“一句愧对就完事了吗?”
“我知道不行。是我的过失,我愿意承担。”
“你好大口气!你真承担得了吗?”
李金明摇头,表情痛苦。
“书记别再发火了,我很难过。”他说。
迟可东看着他,用力摆了一下手。
他把刚在会上讲过的那个故事讲给了李金明听。从今往后,李金明必须牢记这个故事,按这个故事学舌,让它成为自己的、真实的故事。
李金明听罢震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迟可东说,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说这种故事。他没想到自己会变成这样。他希望自己不是在犯一个大错,不是在做一件异常愚蠢的事情。他希望日后永远不要再为谁说这种故事,希望李金明值得他做唯一的这一次。
李金明举起双手,当着迟可东的面掩脸大哭。那一瞬间迟可东鼻子一酸,差点也掉下眼泪。他强忍着让自己平静下来,一声不吭,看李金明呜呜痛哭不止。
他对自己说:“这应该是值得的,世间有些东西无论如何都是重要的。其他那些未必那么重要,该有就有,该没有就算了吧。”
那一刻心如止水。
责任编辑 徐福伟
【作者简介】杨少衡,祖籍河南省林州市,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市。1969年上山下乡当知青,1977年起,分别在乡镇、县和市机关部门工作。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为福建省作家协会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党校同学》《地下党》等、中篇小说集《林老板的枪》《我不认识你》等。所作中短篇小说多为各选刊选本转载,曾获多种刊物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