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些日子,厂里忽然起了一阵谣传,说是又要集资修建住宅楼了。得知了这个消息,二车间的钳工魏广才就变得坐卧不安了。平常,魏广才是不爱主动跟人说话的,因为即使他不说话,周围的人还喜欢惹着逗着拿他耍笑一番呢。所以他一般都尽量死钳着嘴,不给别人提供这种机会。但现在不同了,集资建房是他后半辈子的头等大事,他不能不向别人打听、核实。于是他尽量紧绷着脸,摆出一副很严肃的架势向别人打听这事。不料别人却不吃这一套,依然以那种耍弄人的口气跟他没正经:集资建房?有这回事呀!不过,我听说要有现成老婆的人才有资格报名呢!尽管听出别人口气中耍笑的味道,魏广才却并不气馁。他想,还得找个权威人士仔细打听一番。
要知道,凡是谣传的东西,必须经过认真核实、甄别,才能知其真伪。因为谣传都有这么个特点,问谁谁都是听来的,我听你的,你听他的,源头的情况究竟怎样,谁知道呢?就像厂里强行摊派职工股的那一年,到了年底的时候,忽然就起了一阵谣传,说是要分红了,一股分500元,惹得大家都到财务科去打听。厂长大发雷霆,最后一追查,原来是二车间那个不成器的黄毛,在家属区小酒馆里喝多了,信口捏造出来的。
魏广才在心里盘算着,该找谁打听这事才能一锤定音。其实,厂里是有分管福利的副厂长的,但魏广才不想去找副厂长。一来,与副厂长等级隔得太远,有心理压力。二来,以魏广才的经验,凡是领导,总喜欢拿他们在会上研究的事对群众保密。领导喜欢把他们在会上定的事弄得很神秘,很绝密。眼看着群众心急火燎,旁敲侧击地向自己打听,而自己出于组织原则偏偏又不能告诉他,领导就会觉得眼前的群众真是又可怜,又可笑,甚至有几分可爱,并进而产生了一种做领导才特有的庄重感、权威感,乃至神圣感。
魏广才虽然没有亲自尝试过,但他却有这样的间接经验:有一些胆子大、脸皮厚的群众,曾经向领导打听与自己利益攸关的某项决策。领导本来还挺慈祥的,一听这话,脸色顿时一凛,反问道:你听谁说的?!群众知道坏了,赶紧挂起二皮脸,一边抓着头皮,一边讪笑着说:反正底下都这么说来着。领导于是脸色凛然地道:谁给你说的你叫谁给你办嘛!反正我是没听说。领导撂下这句话就扬长而去。群众呢,只好讪笑着唯唯而退。虽然转过脸就可以骂句“老牲口”解解气,但终究属于自讨没趣。
魏广才可不敢做这种自讨没趣的事。他搜肠刮肚地想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三车间的天车工小秦。他曾隐约听说过,小秦虽然不是领导,但却是小道消息的权威鉴定家。原因就在于,小秦和厂办主任的儿子住在同一幢楼、同一个单元,而且是门对门。据说,小秦跟厂办主任的儿媳妇关系相当不错。你想,厂里有了什么大事,厂办主任能不知道吗?厂办主任知道了,厂办主任的儿子自然就知道了。厂办主任的儿子知道了,厂办主任的儿媳妇自然也就知道了。厂办主任的儿媳妇知道了,小秦自然也就知道了。
这天中午,魏广才在食堂瞅准了一个机会,贴到小秦身边打听集资建房的事。小秦这天不知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魏广才还没把话说完,就见小秦脸色一凛,反问道:你听谁说的?!
二
魏广才向人四处打听集资建房这件事时,为了避免别人耍笑,最后总要郑重其事地加上一句口头禅“不开玩笑”。由此可见,集资建房这件事对魏广才来说的确是关系到后半辈子的大事,开不得玩笑。
魏广才今年36岁,至今未婚,原因就在于置不起一间像样的房子。十几年前,魏广才乡下的三个堂哥曾经结伴跑到城里来做临时工,在水泥厂当了几年“灰老鼠”。回到家乡,三个哥一人起了一间房,一人讨了一房媳妇。那时,黄毛曾经嘲笑过魏广才的老家人,说他们一生下来就知道自己这辈子有一项艰巨的任务,那就是要盖一间房,然后讨一房媳妇。黄毛把这归纳为“老鼠生儿会打洞”。没料到过不了几年,城里人的房子也要花十几万来买了。魏广才、黄毛们这才理解了房子和媳妇之间密切的关系。买房子和娶媳妇,现在对他们来说成了捆绑式的任务。魏广才闲着没事瞎琢磨时,就琢磨出老祖宗的语言有多么深刻:一个男人讨女人,叫作娶了一“房”媳妇。如果他再有点钱,想娶第二个,就叫讨二“房”,或讨偏“房”。等他有了若干个女人,就分别将她们命名为大房二房三房……乃至五六七八房——视财力而定。“房”无形中成了女人的量词,——“我爷爷当年很有钱,娶了九房姨太太!”——诸如此类。“房”为什么会成为女人的量词呢?就因为女人与“房”有着致密的不可分割的关系。“房”是女人的存在前提和存在方式。这就好比“口”是“人”的量词一般,——“你家有几口人?”——“口”为何成为“人”的量词?因为人身上最难办、最要命的就是一张吃饭的嘴呀!娶女人呢?最难办的就是一间房呀!
魏广才虽然恍然大悟了,但却拿“女人”和“房”没有一点办法。因为他没有那十几万。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一“房”一“房”地娶媳妇,或者成“房”成“房”地养女人。
魏广才刚跨过30岁的那几年,曾经为女人的事着急过一段时间。那段时间,他听从了别人的点子,开始学着别人耍心眼。每回有介绍人把女人领到他面前,说不了两句,他就会把话题扯到房子上。他暗示女人,只要跟他结婚,马上就能有房子。最后轻描淡写地带上一句:“不过,是非标准房。”
他指的是上世纪70年代厂里盖在马路边的那几排土平房。那几排土平房5年前就被市政管理部门扣上了“棚户区”的大帽子,差点儿被推土机推平。后来工会组织工人去市政府闹事,才把这片“棚户区”保存下来。耍心眼儿这种本领,如果不是天生的,怎么学也学不像。被魏广才弄得欲盖弥彰的这套把戏,很多精明的女人一眼就识破了。总之很难得逞。
也曾有个把稀里糊涂的女子,还真跟魏广才处了一段时间。都处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可是一等到见识了魏广才所谓的“非标准房”的真面目,吓得立刻就缩回去了,临走还郑重告诫魏广才:“做人,要诚实。”
某一回,有一个女子,家是农村的,自己在饭馆里端盘子,一心想赶快在城里找个靠山。甚至在听说了土平房的真相后也没打算变卦。可是,当魏广才真领她来到棚户区的时候,土墙上用红油漆刷写的那几个大大的“拆”字,还有那些个绕着“拆”字的粗粗的红圆圈,还有那些个酣畅淋漓、血红血红的惊叹号,可把这个叶公好龙的姑娘给吓坏了。姑娘见识过城管办的推土机,她可不想生活在推土机的阴影下。
还有一回,又有人给魏广才介绍了一个女子。魏广才很满意,女子对魏广才和棚户区也都无意见。就在事情快要水到渠成时,魏广才却听到些小道消息,说那女子以前曾经是城里洗头房里的洗头妹。有人屡次在城里大街上看到不三不四的人跟她打招呼,还动手动脚地十分亲热。魏广才联想到这女子回回一见面就要钱花的习性,顿时醍醐灌顶,又羞又怒。他可不想随便在街上遇见一个无赖汉,就跟自己家里沾亲带故。介绍人最后还想竭力把魏广才说服,说到不耐烦处,竟被魏广才反咬了一口:“你觉着好,你咋不要上呢?!”
介绍人气得到处骂魏广才“死心眼儿”,“活该打一辈子光棍儿”,“也不撒泡尿照照,连间正经房子都没有,还想要什么样的好货色!”
好在魏广才并不孤单,厂里的工人中间,有一大群情况类似的人在陪他打光棍。不过,这群老光棍并不那么死心眼儿。既然没有足够的钱娶回一“房”完整的女人,他们就另辟蹊径,想办法零打碎敲。他们一有机会就凑到一起打麻将,一旦手气好赢他个几百元,顿时觉得今天富了。揣上钱就直奔那种下三滥的洗头房、按摩屋,找个小姐打一炮。他们曾自豪地嚷嚷说,谁说老子没女人?!老子女人多得来回换!
但魏广才这种死心眼儿是从来不干这种事的。他用他的死心眼儿来分析这桩事,认为这种花钱零买的方式是上了女人的当,等于把钱扔进水里。表面上看,女人得你一回钱,就给你当一回女人。可是,实际上完事之后,女人还是她自己的,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下回想要,还得花钱买。用这种方式给自己找女人,那简直是狗熊搬苞谷,到老一场空。魏广才曾经在家属区小卖部里看见老板娘把整盒香烟撕开,一根两根地零卖,就好奇地打听是怎么回事,老板娘告诉他,厂里一些穷光蛋,整盒香烟舍不得买,要到蹭不着、熬不住的时候,才肯买一两根救急。不过,魏广才得知,两块钱一盒的香烟,撕开零卖就变成了两毛钱一支。于是他想,零买终究是要吃亏的。
这么多年来,魏广才一直坚定着自己的决心:哪怕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也要攒钱、买房,完完整整地娶回一房好媳妇!
三
在二车间,魏广才以拼命揽活儿而著称。有句话叫“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一般用来形容男人在搞女人方面的贪婪。但二车间的人却用它来形容魏广才拼命揽活儿的那股子劲头。有过几年车间经验的人都知道,车间里的活儿是有肥有瘦的。尽管有估工员在那里斤斤计较,通过估算工时,让每个活儿尽量显得肥瘦均匀。但因为零件材质、形状千差万别,技术含量深浅不一,使得肥瘦不均的现象难以避免。肥活儿,省力,工时好挣;瘦活儿,费力,工时难挣,万一出几个废品,说不定还倒贴。如果给你几根像《米老鼠和唐老鸭》里那种白森森、光溜溜的干骨头棒子,你就准备着干磨牙吧,油水是别想嘬到一星半点儿的。所以调度员派活儿的时候,工人们往往是要挑肥拣瘦一番的。精明点儿的,装作串门的模样到估工员办公室转悠一圈儿,对桌上的图纸溜上那么几眼,肥活儿瘦活儿立马就有一本账了。与调度员讨价还价、挑肥拣瘦的时候,也就可以做到胸有成竹、言之有据、有理有力有节。有的人为了独享挑肥拣瘦的特权,甚至不惜以黄面、烤肉、小烟小酒巴结调度员。咱们国家人口太多,相应地聪明人也太多,重用不过来,致使相当多聪明人不得不屈居下九流。哪怕是当一名卖力气混饭吃的工人,你也得学着有眼色、有心计、耍手腕儿。否则,混不开。
像魏广才这种死心眼儿是不具备这种智商的。被那几年没活儿干的萧条时期整怕了,为了多挣工时,他的办法就是到调度员那里死缠烂打,肥瘦不论,拼命揽活儿。因为喜欢揽,又不挑肥拣瘦,所以揽到手的就都是别人挑剩下的。以至于时间久了,调度员形成了习惯,没人愿干的活儿,那就派给魏广才得了。往往调度员感到最为难的时候,猛一下想到魏广才,顿时心明眼亮,嘴里念叨着:魏广才呀魏广才,你狗日的刚才躲到哪里去了……心里呢,有种如释重负的踏实感。
在车间的悠悠岁月中,经常可以看见魏广才在干着最笨重、最肮脏、最嘈杂,总之一句话——最野蛮、最没有人性的活计。有时甚至连临时工的活儿,比如搬运笨重的坯料啦,敲焊渣打毛刺啦,他都愿意干。他好像从来也没意识到,他总是在吃别人吃剩下的泔水。有人对他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比如同车间的黄毛,就曾指着他的后背骂道:猪猡!见啥吃啥!
有一回,魏广才又从调度那里揽到了一批粗活儿。把一大堆2米长、碗口粗细的生铁管子,下成10公分一截的短料。管子堆在圆盘锯床的旁边,像是一堆刚伐倒的圆木。这活儿明显很笨重,想想吧,把2米长的生铁管子抱到工作台上去,对好尺寸,把两头V形夹具上的大号螺丝拧紧,按动电门。圆盘锯飞转着,刀口一吃到生铁管子表皮,生铁管子立刻发出一声尖锐凄惨的嚎叫,就好像有人在对它动刑。沿着圆盘锯刀口的切线方向,一束金光灿灿的火星子喷溅而出,随便哪个火星子溅到脸上,就是一个麻子坑。这时候,你若把手放在生铁管子表面,会感到一种微微的战栗,好像生铁管子已经受不了这种酷刑,竭力要从这台残酷的刑具上挣脱出来。可是,管子两端的V形夹具上的大号螺丝早被魏广才这个刽子手下死力拧紧。管子尽管身受酷刑,发出凄厉的嚎叫,却被两头的V形铁夹具夹得死死的,丝毫也动弹不得。
这是午休时间,黄毛等几个工友正准备躺在车间的长板凳上打个盹儿,挨了锯的生铁管子猛然发出了尖叫。你不知道,那简直就像是用铁丝直接伸进你的耳朵眼儿里捅似的。黄毛等人从板凳上跳起来,在刺耳的噪音中指着魏广才破口大骂。魏广才反正听不见,只管埋头干活儿。他从调度那里接这批活儿时,调度警告他,这是批急活儿,必须在明天中午前把活儿全部干完,否则扣工时。此刻,他脑子里塞满了管子、V形夹和工时,哪能想到什么午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