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为那个失窃的井盖,花春儿已经两天没上班了,今天她仍然没打算上班,她决定到单位去请个假。她不清楚她为什么对那个井盖那么放不下,她只是觉得,如果让那个没有井盖的洞口就那么黑幽幽地横在马路上,不分白天黑夜地横在马路上,她心里会发慌,夜里会睡不着觉。况且,她现在对于那种上班儿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洞洞的库房里,下班儿就一个人在几间空落落的房子里转来转去的日子,已经感到十分恐慌。像现在这样为了一件具体的、有明确意义的目标而奔波在人来车往的大街上,令她打心眼儿里觉得踏实。
从前进街赶往建设路的时候,花春儿在沿途发现了一系列的问题,短短的四站路,竟有五个敞口窨井。其中四个没有盖,一个井盖只剩下一半儿,向行人咧着可怕的断碴儿口。花春儿感到这些现象或许就像生产科长说的那样,长期以来一直存在着。可在儿子出事以前,她对这些现象却是那样的熟视无睹。要知道,十多年来,她经过这条路上下班不知来回奔波过多少趟啊!
花春儿为人的这种熟视无睹的特性而感到十分惊诧。
花春儿在一个小饭馆的门口停下了脚步。小饭馆门口也有一个无盖窨井,不知是谁将一个果皮箱挪过来,立在无盖窨井井口边,用意显然是作为一个警示性标志,提醒路人当心。花春儿围在这个窨井旁看了一会儿,此时还是上午,饭馆没有生意,蹲在饭馆门前晒太阳的两个伙计好奇地打量着花春儿。这两个伙计一律的高颧骨,细眼睛,一望便知是陕甘一带的乡下孩子。不同的是,年纪小的那个伙计颧骨上很对称地分布着两坨红,细眼睛努力张大盯着花春儿,样子有些激动。而年纪大的那个伙计则面色蜡黄,一脸倦容,油腻腻的头发结成一绺一绺的耷拉在额前。他虽然也望着花春儿,但眼神里透露着无聊和冷漠。
这个果皮箱是谁挪过来的?花春儿看着两个伙计问道。
是俄!是俄挪过来的!小伙计抢着回答,脸涨得通红,显然为他的善举终于被人注意到而激动不已。
把你个娃能的!大伙计却白了小伙计一眼,嘟囔道。
这个井盖丢了有多久了?花春儿问小伙计。
小伙计口气夸张地说:起码有一个月了!坑害了不少人哩!
接着小伙计不待再问,就积极主动、喋喋不休地告诉花春儿,某天有个小伙子骑摩托路过这里,前轮子一下卡进洞里,人像蛤蟆一样一下扑了出去,连牙都磕掉了,满地找牙呢!又说,某天有个出租车倒车时,把后轮子卡在洞里,拔也拔不出来,后来还是他们几个伙计一起帮忙才把轮子拔出来。俄和寿娃一人还挣了十块钱哩!就为这,俄要把果皮箱挪过来,寿娃还不愿意,怕断了财路!小伙计边说,边得意洋洋地白了大伙计一眼。
你狗日再胡嚼!你狗日再胡嚼!大伙计边骂边挥巴掌打小伙计的后脖梗子,小伙计嘻嘻笑着拿手去挡,不再说话了。
话都被小伙计说完了,大伙计大约有些不甘心,这才不情愿似的告诉花春儿,这一带窨井盖子经常丢,有时候看见有人来换,有时候也就没人管。丢的井盖有的是好好的就被偷走的,有的是被车轧烂了之后,就让拾破烂的给拾走了。
大伙计说:这货是生铁做的,脆得很。有的盖子凹在路面以下几公分,大卡车的轮子掉进去一礅,就礅的那一下子就能把井盖子礅烂,第二天再来个拾破烂的,保证给你拾走。
拾破烂拾破烂,人家拾的就是破烂,你已经破烂了,你还能不让人拾?这时小伙计突然插嘴说,除非换成水泥盖子,偷去也好,拾去也好,都没有用,换不成钱了,这就不会丢了。
小伙计的话如一道闪电照亮了花春儿布满阴霾的脑海,在那一瞬间,花春儿觉得眼前似乎都亮了一下。她默默地盯着小伙计的细眼睛红颧骨看了一眼,对二人道了谢,一路寻思着往家走,走到建设路拐弯处,看见那个井盖已经换好了。花春儿心里略感到一丝欣慰,但并没有因此而踏实下来,正是因为对这一只井盖的关注,使整个城市排污系统中隐藏着的井盖问题在她眼前掀开了一个角,如今她视野中的问题更多了,要想达到她最初的那个简单的目标,她所需要做的事,所需要考虑的问题,突然变得复杂起来,几乎可以成为一项工作,甚至于一项事业。
下班的时间已经到了,街道上骑车回家的人已经汇成了一股河流。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安详,即使有个别在车流中灵活地穿梭急行的人,那也是为了早点儿赶回家,和家人一起团团围定餐桌,共享午餐罢了。他们可以边吃边说笑着,议论些单位里的闲话,或安排些日常生活。午饭之后小憩片刻,又到了上班的时间,然而在上班的途中,也许已经满怀着对晚饭,对某个电视节目,或者对某场已经计划了很久的聚会的期待了。这是一种多么平淡而幸福的生活啊,他们就天天奔波在这条平淡而幸福的生活轨迹上。而花春儿却已经从这条生活轨迹上被彻底地抛了出来。她心里明白,她再也回不去了。
她必须为自己开辟一条新的生活轨迹。
一条新的生活轨迹——似乎已经隐约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七
花春儿按照路人的指点,七拐八拐地朝金亮水泥预制件厂方向摸索时,王金亮正在院子里跟送水泥的卡车司机大发脾气。从他的嘴里吐出一串接一串恶毒的诅咒,而司机呢,趴在方向盘上,一边抽着烟卷儿,一边眯缝着眼睛望着车窗外,完全不把王金亮的咒骂当作一回事。行有行规,对待赊欠户该是个什么态度,司机心里有数儿。
像你这号儿鸡巴人!王金亮攒足最后一股劲儿骂道:我要是你老板,早叫你卷铺盖滚蛋了!
司机似乎听累了,把车窗玻璃摇下来,放倒身子,把两只穿着翻毛大头鞋的脚伸出窗外抵挡住王金亮的咒骂,倒头就睡。
王金亮黔驴技穷,只得自己亲自卸车了。正准备往车厢上爬,不料两个一路跟来的民工似乎也从司机的态度中看出了王金亮赊欠户的窘境,竟提出要先拿到工钱再干活儿。
什么?!连你两个也敢往我头上骑?!滚!——给我滚!——给我马上滚!
王金亮睁圆了眼睛对两个民工喝道,民工对视一下,拂袖而去。
王金亮愤愤地钻进了值班室,出来的时候,已换上一条灰不灰、蓝不蓝的长褂工作服,头上顶着一条麻袋,右手拽着值班老汉——硬把他从值班室往卡车跟前拽。值班老汉的脸一路上怪相迭出,显然对在这把年纪还不得不干这种爬高上低的活儿极为不满。老汉右脚踩在车轮上,左脚竭力去够车厢上沿,不知是装模作样还是怎么的,就是够不着。王金亮上前一步蹲下身,用肩膀和脸颊抵住老汉的屁股用力一掀,老汉“哎”的一声就被掀进了车厢里。
花春儿就是在这一瞬间走进金亮水泥预制件厂大院儿的,因此她怎么也想不到头顶麻袋扛水泥的王金亮会是这里的厂长。她环视了一下这个大院儿,南墙根儿下堆着一袋袋水泥,东墙西墙下堆着些显然已经积压了很久的路沿石、沟盖板、隔离墩、槽形板等等诸如此类的水泥预制件,院子中间停着辆搅拌机。花春儿正准备向扛水泥的那个人打问厂长的下落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老汉把前车厢板翻下来时一不小心,把一袋水泥弄滑下来,眼看要砸到扛水泥的人,而扛水泥的人因为麻袋挡住了视线毫无察觉,说时迟,那是快,花春儿抢前一步一把推开那人,那人一个趔趄,一包水泥在身旁轰然落地,溅起一片灰尘。麻袋下的一张嘴顿时喷出一串尖利的辱骂,这才转过来向花春儿道谢。于是花春儿看到了一张蒙满了水泥粉尘的脸,脸上的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显得又白又亮又湿润。
请问你们厂长在不在?
厂长?我就是!有何贵干?
你是……厂长?花春儿愕然地反问道。
八
王金亮的水泥预制件厂所在的位置相对市区十分偏远,原本属于××乡。一条过境公路从大院儿前经过,过境公路两侧的荒滩上散布着成片成片与水泥预制件厂相类似的大杂院儿。这些大杂院儿有的是用砖墙围起来的,有的是用铁栅栏围起来的。有的大杂院儿里可以看见锈红了的钢板、钢管、各类型材堆成了山,那是所谓的钢材市场;有的大院儿里停着一辆辆破旧的搅拌机、推土机、挖掘机,堆放着成摞的钢模板、管件、扣件,那是所谓的建筑器材租赁商的地盘儿。公路上,一辆辆泥泞脏污、不堪重负的大小卡车,甚至拖拉机在来回穿梭,绝大部分车辆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接近了报废年限。奇怪的是,几乎每辆车都严重超载,它们气喘吁吁、摇摇晃晃、你争我抢地奔驰在这条公路上,个个屁股后面拖着一股白烟,跑得十分卖力。空气中可以嗅到铁锈和机油混杂在一起的气味。
总而言之,这个地方给花春儿留下了一个既破旧杂乱又生机勃勃的奇怪印象。
为了表示对花春儿关键时刻救了他一把的谢意,王金亮执意要请花春儿吃午饭。王金亮领花春儿去吃午饭的地方是一个卖了地的富裕农民开的餐厅,餐厅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叫作“庄稼汉大食堂”。据王金亮说,这里的饭菜非常实惠,尤其是肉包子,更是薄皮大馅,味道鲜美,咬一口,可以把对面的人滋一脸油!
也许为了弥补给花春儿留下的狼狈不堪的第一印象,整个吃饭的过程中,王金亮始终喋喋不休地吹嘘自己曾经拥有的辉煌历史,发泄时运不济、虎落平阳遭犬欺的愤慨。
看!他指着窗外很远处的一座未完工的大厦,我的钱呢?我的钱都压在那儿了!这伙儿狗日的,大楼盖不下去了,拍拍屁股都跑了!法院的说,等着拍卖吧,卖他妈的腿!这样的狗屎工程,谁敢接?!
还有院子里那些玩意儿,你都看见了吧!本来经二路、经三路、纬五路这三条路上的路沿石、沟盖板、隔离墩都是我的,咦?半路上冒出个城建局长的小舅子,一耙子把活儿都揽走了!这伙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生!……
花春儿边听着王金亮絮叨,边暗自揣摩着眼前这个男人,王金亮刚才头顶着麻袋边骂骂咧咧边扛水泥的场面在她脑海里不断地闪回。不知怎么,这个场面让花春儿觉得十分亲切,不能不对王金亮产生一种奇怪的好感,或者说是贴近感。因为在此之前,花春儿已经接触过几个生意较好的水泥预制件厂的老板,他们个个衣着光鲜、眼神冷漠,他们那居高临下的冷漠眼神儿仿佛一眼就看穿了花春儿的背景。他们说:我们做不了你说的那个东西(其实是不想做);要么他们干脆直截了当地说:我们现在太忙,没时间,你找别人吧!花春儿直觉感到王金亮跟那些人是不同的,也许不会拒绝她的要求。这一方面是因为他眼下走背运,没什么生意,一个走背运的人还想拿什么架子呢?另一方面,花春儿更愿意相信的是,王金亮的性情看起来跟那些人是不一样的,应该是个容易贴近的好说话的男人。花春儿还注意到,王金亮刚才一口气扛了那么多袋水泥,而眼下吃起饭来,一张嘴除了狼吞虎咽就是喋喋不休,一刻也不闲,单从这股子精神头儿看,花春儿就觉得王金亮与她街坊邻居中的某几个个体户有点儿相似,都属于那种屡败屡战、不屈不挠的人物。花春儿想要做成她的事业,就必须寻求这样一个人物。花春儿现在就决定试试她的直觉。
我想在这里做一套水泥的窨井盖子,不知行不行?
水泥的?王金亮愣了一下,说:窨井盖不都是生铁的吗……说到这儿,却突然伸出巴掌把嘴捂住,似乎意识到这话对自己不利,于是赶忙把后半截话捂回到嗓子眼儿里去了。
水泥的窨井盖做不成?花春儿有些紧张,两眼紧盯住王金亮的脸。
做得成做得成!只要你出钱,哪怕用水泥做一个维纳斯都做得成!
花春儿松了一口气,感觉她没有看错人。
九
水泥窨井盖毕竟是新鲜事物,一个新鲜事物的出现不会那么一帆风顺。
一开始,王金亮想随便糊弄一个。那天上午,他正蹲在大院儿里随便糊弄着,没有料到花春儿突然出现在了眼前。花春儿一眼看见摊在地上的那个表面毛毛糙糙,边缘参差不齐,甚至露着钢筋头的很不像样的东西,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怎么是这样的?昨天谈价钱时,你不是说要先做一个模具的吗?
王金亮立刻堆下笑脸解释:做模具很花工夫,我想你要得急,如果不用模具也能搞出来的话……
花春儿盯着王金亮的脸,感觉到这个男人在耍心眼儿,她想,到了不得不耍点心眼儿来对付他的时候了。她蹲下身子,两眼直视着王金亮的眼睛说:谁做东西都指望能快一点儿,但我这回首先要的是质量,你以为我是给我家院子里做这么一个,怎么凑合一下都行?
王金亮忙问:那你是给谁做的?
花春儿见王金亮上路,索性横下一条心,信口开河起来。她告诉王金亮,她以前在市政工程公司工作,现在辞职自己干。市排污处处长是她堂兄,最近堂兄跟她透了个信儿,说市里为了保安全,防盗窃,计划把所有的窨井盖全部换成水泥井盖。据她所知,有人已经在揽这笔工程了,就看谁手快,谁做得好了。
你知道,咱全市一共有多少窨井盖吗?花春儿看着王金亮问道。
王金亮说,我倒没想过这一块。
6000多!这还不算道路扩建,城市增容!
你知道,我为啥放着那么多产量高、效益好的大厂子不找,单单找你呢?
这回王金亮一点就透,把嘴巴伸到花春儿耳朵边,压低声音说:你想拿牌档子(回扣)!
花春儿虽然听不懂“牌档子”的意思,但将计就计地点了点头。
王金亮眯着眼睛把花春儿重新打量了一番,嘴里喃喃地说:想不到你还是个大茬儿!行!你就看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