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
有句成语叫大智若愚。人类精神的这种逆反形式很值得研究一番。我还可以举出大善若恶,大悲若喜,大信若疑,大严肃若轻浮。在爱默生的书里,我也找到了若干印证。
悲剧是深刻的,领悟悲剧也须有深刻的心灵。“性情浅薄的人遇到不幸,他的感情仅只是演说式的做作。”然而这不是悲剧。人生的险难关头最能检验一个人的灵魂深浅。有的人一生接连遭到不幸,却未尝体验过真正的悲剧情感。相反,表面上一帆风顺的人也可能经历巨大的内心悲剧。一切高贵的情感都羞于表白,一切深刻的体验都拙于言辞。大悲者会以笑谑嘲弄命运,以欢容掩饰哀伤。丑角也许比英雄更知人生的辛酸。爱默生举了一个例子:正当喜剧演员卡里尼使整个那不勒斯城的人都笑断肚肠的时候,有一个病人去找城里的一个医生,治疗他致命的忧郁症。医生劝他到戏院去看卡里尼的演出,他回答:“我就是卡里尼。”
与此相类似,最高的严肃往往貌似玩世不恭。古希腊人就已经明白这个道理。爱默生引用普鲁塔克的话说:“研究哲理而外表不像研究哲理,在嬉笑中做成别人严肃认真地做的事,这是最高的智慧。”正经不是严肃,就像教条不是真理一样。真理用不着板起面孔来增添它的权威。在那些一本正经的人中间,你几乎找不到一个严肃思考过人生的人。不,他们思考的多半不是人生,而是权力,不是真理,而是利益。真正严肃思考过人生的人知道生命和理性的限度,他能自嘲,肯宽容,愿意用一个玩笑替受窘的对手解围,给正经的论敌一个教训。他以诙谐的口吻谈说真理,仿佛故意要减弱他的发现的重要性,以便只让它进入真正知音的耳朵。
尤其是在信仰崩溃的时代,那些佯癫装疯的狂人倒是一些太严肃地对待其信仰的人。鲁迅深知此中之理,说嵇康、阮籍表面上毁坏礼教,实则倒是太相信礼教,因为不满意当权者利用和亵渎礼教,才以反礼教的过激行为发泄内心愤想。其实,在任何信仰体制之下,多数人并非真有信仰,只是做出相信的样子罢了。于是过分认真的人就起而论究是非,阐释信仰之真谛,结果被视为异端。一部基督教史就是没有信仰的人以维护信仰之名把有信仰的人当作邪教徒烧死的历史。殉道者多半死于同志之手而非敌人之手。所以,爱默生说,伟大的有信仰的人永远被目为异教徒,终于被迫以一连串的怀疑论来表现他的信念。怀疑论实在是过于认真看待信仰或知识的结果。苏格拉底为了弄明智慧的实质,遍访雅典城里号称有智慧的人,结果发现他们只是在那里盲目自信,其实并无智慧。他到头来认为自己仍然不知智慧为何物,说出了那句著名的话:“我知道我一无所知。”哲学史上的怀疑论者大抵都是太认真地要追究人类认识的可靠性,结果反而疑团丛生。
【作者简介】
周国平(1945— ),当代著名学者、作家、哲学研究者。在对尼采的研究方面颇有建树,著有哲学专著《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尼采与形而上学》。散文集《守望的距离》《各自的朝圣路》《安静》《生命的品质》,随感集《人与永恒》在读者中反响较大。
【朗读指导】
人们常说:男不可不读王小波,女不可不读周国平。作为一位哲学研究者,周国平的文学作品中不乏哲学思维,却很少出现难懂的哲学术语。作者以清晰的文笔、细腻的语言巧妙地将哲学思维与文字表达完美结合在一起,文字平淡如水,却沁人心脾,让人享受文学陶冶的同时获得深刻思考。
本文以理性的角度来揭示每个人的内心,阐述外在的行为与真实的内心之间的关系,解释类似“大智若愚”的精神逆反形式。表演喜剧的人也许患有抑郁症,研究严肃哲学的人也许擅长调笑,阮籍破坏礼教,实则太过相信礼教。
作者对人类的逆反形式进行了剖析,从个人行为到社会群体,从阮籍到爱默生,从异教徒到殉道者……阐述了这种逆反形式层出不穷的合理性,并称其为一种智慧。长辈们经历了我们所经历的每一个阶段,在历史的长河中,他们是站在时间刻度前面的前辈,会给我们很多人生的启发。对于长辈来说,与晚辈一起讨论人生、传承智慧,他们也会感受到自己生命的价值。
这是一篇极有启迪性的文章,很适合给长辈朗读后,跟他们讨论人类的这种处世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