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对称心变态的宠爱,在东宫已成为尽人皆知的秘密。但没有人敢把这一层说出去,就是皇上亲自派来教育太子的太子太傅和近臣们,也没有谁敢把承乾的这种不光彩的隐私泄露给皇上。而承乾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变本加厉。他不再回避,也不再克制自己,他就是喜欢这个称心,喜欢看着他,喜欢与之同床共枕,喜欢与之交欢。他身为太子,有巨大的权力,他何以就不能拥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少年呢?承乾的倾心于称心,其实最初只是为了消遣。那时候他很苦闷,任何女人都不再能使他兴奋。于是,有人对他说何不找个美少年来试试?于是称心来到了他的寝殿,并睁大了那双天真无邪又迷茫梦幻的眼睛看着他。他觉得那种感觉奇妙极了。那是任何女人的妩媚所不能比拟的。相比之下,女人反倒令承乾反感了。很快这刺激变成了一种感情,一种肌肤之亲之后难舍难分的那种感情。他要每日每夜每分每秒地看到称心。
他要感觉到称心的呼吸,他要伸出手就能触到这个男孩的身体。从此称心不离左右,同行同止。而承乾的这种变态的行为,很快引起了太子太傅以及身边官宦的警觉。他们认为,承乾作为皇位的继承人,无论怎样纵欲贪欢,只要是同女人,便都不是问题。但关键是,太子竟与一个男人陷在这种荒唐的情感纠葛中,那就真是大逆不道了。于是他们反复委婉地向承乾进言,但都被承乾粗暴地驳回。此时承乾对称心的宠爱,已经一发而不可收,进入了一种几近疯狂的状态,已经是任何人都不能阻挡的了。
于是,在这茫茫秦岭的木屋中,承乾忘了朝廷忘了寒冷而只是紧抱着称心。他把称心冻红的小手紧贴在自己火热的胸膛上,并不停地去亲吻他细嫩的脸颊。一天的劳累奔跑使称心很快就在承乾的怀里睡着了。承乾在幽暗的灯光下凝视着称心,他完全陷入了一种非常古怪奇异的迷恋之中,而从他眼中闪出的光辉也是极为温暖极为柔和的。他知道他自己对称心的爱是发自内心、是超越一切的,也是无论谁都不可能改变的。在称心的面前,王位已不再重要,那个阴险谋位的李泰也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是这个天使般的男孩,他才是承乾生活和生命中的一切。父皇可以丢弃他废黜他,但称心不会。称心是会永远同他在一起的。幸亏在王位之外他还有称心,这是承乾深深为自己庆幸的。
他从心底对身边这个熟睡的男孩涌起无限的感激之情。他觉得毕生有称心陪伴,真好。
秦岭峡谷间的风吼叫着。夜越来越深,远处是野兽的哀号。
那个承乾与称心同住的山岭上的小屋摇摇欲坠,在北风的狂暴中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直到天明。
另一个不为朝廷上任何事件所动的就是武曌。她依然懵懵懂懂,在掖庭的永巷里走来走去。她试图找到一扇门,找到能走出这阴暗、通向光明的门。
她总是睁大好奇的眼睛。
腊腊告诉她,那个女人名叫徐惠。她比你进宫早不了多少,一开始也住在你这样的鸽子笼一样的房子里,阴暗潮湿,不见天日。但很快她就受到恩宠,不停地和皇帝睡觉。然后没有多久,就搬到那个小院去了。还有专门的侍女伺候。听说皇上常送来礼物,就是说,徐惠还有继续往上爬的可能……
往上爬?
她现在只是个才人,慢慢还可以升为美人、婕妤、昭仪,贵妃,说不定还能当皇后呢。这才是后宫女人最高的位置,是你我这辈子也不要做的梦。
为什么?我怎么就不能当皇后?
你疯了吧?腊腊认真地看了看武曌的脸。哦,说不定你行。不过要等等。
哎,你看,那个风一吹就会倒的妖精来了。
谁?
徐惠呗。呸!腊腊以她年深日久所积累下来的对后宫受宠女人的仇恨与忌愤,狠狠地朝徐惠走来的那个方向吐了口唾沫,便昂起头扬长而去。
武曌认真地望着走来的徐惠。她承认无论如何,这些天来,在众多的宫人中,最引起她注意的,还是这个女人。她尽管并不十分美丽,但看上去却亭亭玉立,彬彬有礼,瘦削的肩与瘦削的脸颊使她气质非凡,格外与众不同。
其实她同武曌的年龄差不多,但她却显得端庄文静,仪态万千,一派大家闺秀的气度,这是武曌不得不叹服的。徐惠走起路来温文尔雅,说起话来也是轻言细语,而且对掖庭的所有女人都会报以永恒、灿烂的微笑。但这更引起腊腊她们这些老宫人的愤怒。她们每每见到徐惠,不是吐唾沫,就是大骂一声妖精,很明目张胆地欺侮这个女人。而就是面对这些,徐惠也依然是一团和气地面对着每一个女人。唯有掖庭中一向蛮横的宦官们对徐惠另眼相看。他们除了对她很客气之外,还竭尽巴结、阿谀之能事,尽量为徐惠的生活提供便利。
腊腊说,这个妖精不过是凭着会写几个臭字就骗住了皇上,你看她就像一根木棍,你比她可漂亮多了,你干吗不跟她争一争呢?你不该坐着等死,就像我们这样。
于是武曌满怀激情与热望。她本以为青春和美貌是可以战胜一切的,但是慢慢地,她发现后宫的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而与徐惠这样的女人比个高低,又谈何容易。
徐惠是因其才华被召进宫里并封为才人的,而她武曌则是以其美貌来到掖庭。她们进宫的时间尽管相差不多,但徐惠不仅已屡受恩宠,而且还搬进了别院。而武曌则连皇上的样子还没有见过,可见这个皇上对女人的美貌已不感兴趣,他此刻更欣赏的,可能是知书达理、多才多艺、出自名门的女人。
武曌虽也生在官宦之家,父亲武士彟又是高祖李渊的朋友,但父亲在做官之前,毕竟只是靠着个人奋斗,以木材生意发达的商人,没有世袭的爵位。而商人是被人看不起的。尽管父亲娶了有贵族血统的隋炀帝的近亲为妻,但依然无法提高身份和地位。母亲的血统是无法改变武曌卑微的门第和出身的。
所以,尽管她也从小读书,聪慧过人,且美丽绝伦,却依然无法真正跨入上流社会的大门。就是被召进宫内,也仍是比出身高贵的徐惠低一等,这一重无法选择也无法改变的家庭背景,以及那个时代顽固的门阀观念,无疑会给武曌的未来蒙上痛苦的阴影。这与生俱来的卑微,使武曌在徐惠这样高贵的女孩子面前,第一次感到了自卑,感到了被歧视,同时也感到了回天无力,感到了这是命运对她的残酷捉弄。
于是一种在掖庭后宫抬不起头来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还仅仅是开始。
但武曌的天性是争强好胜,这又使她不肯败下阵来。她觉得只要有机会她就一定能打败这个徐惠。所以她心里尽管很拿徐惠当回事,表面上却尽力做出极不屑一顾的样子,就是与徐惠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也从不对徐惠微笑。
她不理睬徐惠投过来的任何友善的、平和的、亲切的乃至于恳求的目光。结果,这一次徐惠就停在了她的对面,并且对她温和地微笑着。
徐惠说,你刚来吧,你比她们讲的还美丽。
武曌说,这我知道。
你叫什么名字?
这和你有关系吗?
徐惠有点难堪,但她想了想还是平和地问:想家吗?
武曌说,这也是我自己的事。
徐惠又说,你看,在掖庭的东北角上,有个内文学馆,书很多。我常去那里,有空你也可以去读读书。
那些书我全都读过了。
徐惠依然和颜悦色,她说,这后宫的是非很多,许多人就把青春全浪费在这是非中了……
武曌说,我知道就是你没消耗青春,就是你不是非,那你干吗要来找我?
我只是觉得你刚来肯定很多事情不习惯。再有,我真的是一见你就很喜欢你,我希望你来我的屋里玩儿。
武曌说,我不会去的。说完就绕开了挡在面前的徐惠。武曌大步离去时把头颅昂得很高。
后来腊腊听说了这一番对话,她认为这是徐惠故意在武曌面前炫耀。她带着长达十多年的偏见,总是妒火中烧地仇恨一切能与皇帝亲近的女人。而且,她也是看准了徐惠的善良单纯,才敢放开胆子欺侮她的。
腊腊所代表的,几乎是掖庭里所有被遗弃的女人的看法。所以徐惠尽管在皇上那里受宠,但在掖庭中却显得很孤单。她尽管屡受皇恩,却还没到能搬出掖庭住进后宫的份上。于是,她反而成为了这些宫人们发泄仇恨的目标。
无论她走到哪儿,都有利箭般仇恨的目光射在她身上,好像她得到恩宠,是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她因此而得罪了所有长年得不到恩宠的美丽的女人们。
她们是一个因怨恨而愤怒的美丽的群体。她们中每个人都像一只被困在笼中的凶狠而美丽的母兽。她们先是明争暗斗耍尽手腕地去争夺那唯一的男人,而一旦她们再也不可能获得那个男人,她们便扭转身,随时准备着去撕扯能获得那个男人的女人。徐惠此刻就是这样的女人。她正被那些女兽们撕扯着,啮咬着,并承受着她小小年纪本无力抵御的攻击与压力。但是皇上不知道这些。徐惠不是那种歹毒张狂的女人,她也无意对皇上提起这些。她更无意利用皇上的恩宠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她知道,要跻身于后宫宠妃的位置还有漫长的路,而她绝不是那种会为这条路而奋斗不已的女人,那是她的心智和她的精力所达不到的,她的身体也太瘦弱了。所以,她才能自进宫起就淡淡泊泊,清清静静,皇上要她去时,她便尽全力侍奉皇上;皇上不需要她了,她便留在院中潜心读书,将一切看得很超然。因而她才能默默承受那些女人强加给她的所有压力。
徐惠显然不喜欢掖庭的这些困兽犹斗的女人,但是她对武曌的关切,却是出于一片真心。武曌进宫后的那种茫然若失,使她想到了她自己刚进宫时的孤单无助。所以,她才觉得她该帮助武曌,帮助那个看上去美丽聪明的女孩子。她同情武曌,想同她讲话,她甚至想如有机会,她会在皇上面前提起武曌,去为她争取那个恩宠的机会。但是,这一切徐惠还没有来得及去做,武曌就被腊腊她们拉走了,使这个女孩成了徐惠的敌人。徐惠想,倘若武曌有一天也被皇上召去睡觉,她又该怎样置身掖庭?
不到二十岁便已身宽体胖的魏王李泰,对他的哥哥太子承乾的荒淫无度,越来越感到庆幸。承乾终日托病不来上朝,使得父皇李世民对他也越来越失去信心,并认定他就是一个扶不起来的天子,他白白坐在了太子的位置上,他还坐了很多年。父皇对承乾的反感,使李泰更是信心十足。他一方面命著作郎萧德言、秘书郎顾胤继续奋力修撰《括地志》,以显示他的才华,博得父皇的欢心;一方面窃喜哥哥的不争气,他竟然没有等到有人来抢他的位置,就主动为自己预演了一幕必然要跌落下来的丑剧。承乾的自暴自弃,使李泰坚信他拿到太子的位置已是唾手可得的事情。他不必着急,也不必做手脚,过不了多久,承乾自己就会把东宫拱手让给他。李泰在心里得意地笑了。
这时候他对承乾这个亲兄弟已再无一丝手足之情,他知道越是亲兄弟在皇位继承权的争夺上就越是残酷激烈,你死我活。何况,承乾确实不是做国君的材料,大唐王朝如若交到他的手中,只能是一天天衰败下去,这就不是兄弟感情的问题,而是关乎国家社稷兴亡的大事了。
尽管李泰对东宫太子的位置觊觎已久,但两兄弟之间只是明争暗斗,还从未发生过正面的冲突,李泰也未曾对承乾真正动手。直到有一天,李泰通过魏王府派到东宫的耳目得知了承乾狎称心以及巫师在东宫大变戏法的事情之后,他才再也沉不住气了。他一反常态,不再采取对东宫观望的态度,不再等待着承乾自己一天天堕落沉沦,直到有一天瓜熟蒂落……他等不及了。
他知道父皇一旦得知此事,就会彻底宣判承乾的死刑。承乾会不会被赐死他不关心,他只是觉得这个能成为太子、住进东宫的机会对他来说太重要了。
他不能再错过这个机会了。于是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权欲,精心策划,最后终于通过朝臣中那些拥立他为太子的所谓“魏王党”的嘴,将承乾的种种劣迹和盘禀报给了太宗李世民。
与男性通奸以及在宫廷蛊惑巫术,对承乾来说已构成不可饶恕的罪恶。
李世民怒不可遏,周身颤抖。
紧接着,浩浩荡荡的皇家禁军便全副武装地向东宫进发了。
东宫毫无准备。靡靡的音乐正在东宫的殿宇间鸣响着。宽敞的大殿里,太子承乾正同他的亲信僚属们玩着突厥人送葬仪式的游戏。此刻,狩猎时不慎把脚摔坏的太子承乾,正赤身裸体地躺在大殿的中央,而周围是骑在马上绕着他奔走的骑士。承乾时而在地上发出奇怪的叫声,时而爬起来模仿突厥人的舞蹈。而他的那个宝贝称心则沉浸在这种怪异游戏的狂热中,奋力吹奏着手中的木笛。
承乾根本就想不到这座只属于他的东宫内会突然站满了皇宫禁军,他们一个个神色严峻,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承乾一下子惊呆了。他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慌乱已极,匆忙从地上爬起,想离开大殿。
但他还没有站起,便被冲上来的禁军用剑戟逼迫着退到了大殿的一角。在惊魂未定中,他眼看着禁军杀人不眨眼地将那些方士腰斩在大殿的中央。一时间血肉横飞,大殿里充满血腥的气味和东宫的人们惊恐无望的惨叫声。
承乾眼看着禁军们抓住了那个吓得四处乱跑的称心,他想去救那个可怜的男孩,但却被禁军死死地堵在墙角。他大声喊叫着,声嘶力竭,他告诉称心快逃出大殿。可称心还是被抓住,不由分说地被劈成了两截,那鲜红的冒着热气的血喷溅而出。身首分离的称心被弃于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