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张英才无事可干,又摆弄起凤凰琴。偶然地,他觉得有些异样,琴盒上写的“赠别明爱芬同志并存念”,与“一九八一年八月”这两排字之间,有几个什么字被别人刮去了,一点墨迹也没剩,只留下一片刀痕。
外面的月亮很好,他把凤凰琴搬到月亮地里,试着弹了几下。月光昏昏的,看不见琴键上的音阶,弹出来的声音有些乱七八糟。他索性就用钢笔帽猛地拨动琴弦,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和声。
忽然间,有女人在余校长屋里发出一声尖叫。
那些在余校长家寄宿的学生惊慌失措地闹起来。
张英才快步过去,见大门闩得死死的,敲不开,他就叫:“余校长!余校长!有事吗?要人帮忙吗?”
余校长在屋里答:“没事,你去睡吧!”
张英才趴在门缝上,听到余校长的妻子在低声抽泣着,那情形倒是安静下来了。他绕到屋后,隔着窗户对屋里的学生们说:“别害怕,我是张老师,在替你们把守窗户呢!”刚说完,山坡上就亮起了两对绿色的小灯笼。他咬紧牙关忍着没有惊叫,脚下一点不敢迟疑,飞快地跑回自己屋里。
进屋了,他才记起,慌乱之中将凤凰琴忘在外面。
张英才不敢开门出去。好在一看就明白凤凰琴不是高级乐器,露一夜也不要紧。
之后张英才就开始捉蚊子,准备睡觉。山上的蚊子多,虽然先前用蒲扇将蚊帐里的蚊子往外扇过,还是有不少漏网的。张英才端着煤油灯,用灯罩上方的热气去灼烤躲在蚊帐四角的蚊子。被灼烤到的蚊子,穿过灯头上的火舌,掉在灯罩与灯头的结合处,等到张英才再也找不到蚊子时,那一带已被蚊子的残骸堆满了。张英才将煤油灯灯捻往回拧到最小的位置,然后放回到桌面。一阵风从窗口吹进来,手臂凉丝丝的。他想父母这时一定还在乘凉,大山窝里就只有这点好处,再热的天也热不着。
也许是不习惯没有电灯,张英才虽然困,却睡不稳。迷糊中,听到窗口有动静,睁开眼睛,正好看到一只枯瘦的白手,正在窗前的桌子上摇晃,像是小时候听大人讲的故事里鬼怪要抓人魂魄的样子。
张英才身上的汗毛一下子竖起几寸高,枕边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那本平时连折一只角都舍不得的小说,他抓起来就朝那只手砸去。有蚊帐挡着,根本砸不到那只枯白的手,只是将它吓得哆嗦了一下。
“张老师别怕,我是老余呀。见你灯没熄,想帮你吹熄。睡着了点灯,浪费油,又怕引起火灾。学生们交点学杂费不容易呀!”
一听是余校长,张英才就没好气了:“这大年纪了,还鬼鬼祟祟的,叫我一声不就行了!”
余校长理屈地回应道:“我怕耽误了你的瞌睡。”
余校长走后,张英才刚寻到旧梦,没想到他又在窗前闹起来,叫得有些急:“张老师,赶快起来帮我一把。”
张英才烦躁地说:“你家水井起火了还是怎么的?”
余校长说:“不是的,余志他妈不行了,我一个人动不了手。”
张英才一听,赶忙爬起来,跟着余校长进了他妻子的房。前脚还没往里迈,后脚就想往后撤。明爱芬光着半个上身,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余校长说:“张老师,实在无法,就委屈你一回!”
张英才看看无可奈何了,只有进去。
明爱芬的鼻子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脸色憋得像只紫茄子。余校长断定有东西憋在喉咙里,说她以前就吞过瓦片、石子和小砖头等东西。
张英才表情愣愣的,心里在想,这女人真命贱,想寻死都想到这种分上了。转过来又想,这女人真命大,换了别人,早就将自己弄死了。
余校长和他商量了一下,决定一个人扶着明爱芬,另一个人用手拍她的背,看看能不能让她吐出什么东西来。明爱芬大小便失禁,平时擦洗得还算干净,经过如此闹腾,早已脏得出奇。余校长习惯了,就上去扶,露出后背,让张英才拍。张英才不敢用力,拍了几下没效果。余校长就叫他在床沿上练练。张英才连连拍几下,余校长都不满意,要他再加一倍以上的力气,同时在心里将明爱芬当成杀父的仇人或者夺妻的情敌。张英才没有这两种体会,但他想起了蓝飞,若不是横里冒出蓝飞,自己如何会到这种鬼地方哩!他一横心,要朝抢了好去处的蓝飞下黑手,一掌击下去,整张床都晃动了。
余校长说:“对了。非要这样才能拍出来。”
张英才扬起手臂,看准明爱芬的后背,闭上眼睛,猛地拍下去。只见明爱芬的脖子一下子梗得老长,哇地吐出一只小瓶子。张英才认出来,正是天黑时,余志去借药,自己拿给他的那一只。
明爱芬本来就奄奄一息,经过如此长时间的折腾,稍稍喘了两口气便睡过去了。她喉咙一咕哝,还说了句梦话:“哪怕我死了,也要到阎王那里去转正。”
出了明爱芬的屋子,余校长进到男生睡觉的屋子,将余志拉到堂屋,打了几巴掌,骂他死不开窍,又将不该给的东西给了明爱芬。余校长的样子很凶,下手却不重。余志认了错,余校长就将他送回去,并对几个被吵醒的学生说:“没事,明老师又闹病了,大家安心睡吧,明天还要起早升国旗呢!”
一场虚惊之后,他俩站在月亮下说了一会儿话。
余校长向张英才解释,他家过去发生这类事,从不请别人帮忙,这两年身体越来越虚,从前一只手就能做的事,现在用两只手还不一定管用,不得已才上门请他帮忙。张英才很奇怪,怎么过去不叫孙四海帮一帮。余校长说,只要孙四海的门是关着的,自己就不去打扰,怕碰见不方便的事。说完这话,余校长又赶紧声明,孙四海是少有的好人。张英才请他放心,孙四海的事自己任谁也不告诉。张英才又追问邓有米为人怎么样,余校长表态说,邓有米和孙四海只是性格不同,其实都是一个顶一个的好人。
张英才说:“你果真是和事佬一个。”
余校长有些紧张:“是不是万站长告诉你的?”
张英才供出邓有米。余校长听了反而高兴起来。
“我怕他会对我有更大的意见哩!”
张英才趁机问:“那只凤凰琴是谁送给明老师的?”
余校长叹了一声:“我也想查出来,可明老师她死也不肯说。”
张英才不信:“你俩一直以学校为家,怎么也不清楚呢?”
余校长说:“我比她来得晚,最早是她和万站长两个。之前,我在部队当兵。”
张英才有些相信。分手后,他到操场上将凤凰琴拿回屋里,才发现,几根琴弦都被人剪断了。张英才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好好一只琴,又没有妨碍谁,为何要将它弄成废物?
5
天刚亮,就有人来敲门。
张英才以为是余校长叫他起来升国旗,开开门,门口站着满脸羞红的叶碧秋。
叶碧秋说:“张老师,我爸来了。”
他这才看见旁边站着一个模样很沧桑的男人。
叶碧秋的父亲恭敬地说:“张老师,我来打扰了。”
张英才忙说:“剥削你的劳动力,真不好意思。”
叶碧秋的父亲说:“要是叶碧秋的外公还活着就好了,连灶都不用搭,直接给学校派个炊事员。”
张英才奇怪叶碧秋的外公怎么这样厉害,问了几句才明白,原来叶碧秋的外公是界岭的老村长,这所学校就是他力排众议建成的。
叶碧秋的父亲说:“老岳父生前最爱对我说,烂泥巴搭个灶,最多只能用十年八载。老师教学生认识的每一个字,都能受用世世代代。”
张英才不解:“能用一辈子就不错了,哪能世世代代?”
叶碧秋的父亲说:“譬如叶碧秋,过几年,给她找个婆家,结婚生孩子后,就可以传到下一代。国家的政策再好,期限一过,就没用了。认识的字,是不会过期的。叶碧秋的外公生前最爱说这句话。所以,就连叶碧秋的妈,也被他逼着认字。说来让人心酸,若是不对你说这些,哪天见到她拿着书的样子,还以为她真的是在读书。其实,她是个女苕,以为父亲还活着,害怕不让她吃饭,拿着书做样子。”
张英才听了心里一动:“叶碧秋聪明,婚姻的事别处理早了,让她多发展几年。”
叶碧秋的父亲说:“当然,上面有号召,都要计划生育。”
叶碧秋的父亲放下工具,也不歇,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就开始搭起灶来。他本来在别处帮人家盖房子,叶碧秋回家一说,就将人家的事延后半天,先赶到这儿来。叶碧秋父亲的泥水活儿做得很好,当孙四海和邓有米又在用笛子吹奏国歌时,灶已搭到齐腰高。
张英才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准备锅,他刚刚着急地“啊”了一声,叶碧秋的父亲说,若是没有铁锅,他正好带了一口来。张英才很佩服,这位砌匠能将分内分外的事情考虑得如此仔细。叶碧秋的父亲如实说,干这一行,本不用管主人家的事,是叶碧秋说,张老师只知道搭灶,不知道买锅。他就顺便买了一口锅,带到学校里来。说着话时,叶碧秋已从升旗队伍中跑出来,将放在门口的铁锅拎进来。
叶碧秋进门时,正好听到父亲在同张英才说:“我这个女儿,虽然爱读书,却没有读书的命。她像她小姨,将来做媳妇,一定很会体贴丈夫。”
张英才若是没有笑,也许还没事。张英才轻轻地笑了一声,让叶碧秋羞得差点将手里的大铁锅扔在地上。幸亏张英才站的位置好,手接得也快,铁锅没有摔坏,只是将张英才的手臂划出一道血痕。
叶碧秋的父亲想用墙上陈年尘土给张英才止血。
叶碧秋红着脸拦着他说:“张老师不用这些,张老师用创可贴。”
叶碧秋的父亲像是明白了什么,等叶碧秋去了教室,才盯着张英才用创可贴贴过的手臂,没头没脑地说:“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就晓得长心思了!”
上第二节课时,叶碧秋的父亲就将灶搭好了。他试了几把火,才放心离去。
试烧的柴火还没熄灭,张英才的父亲就出现了。
父亲给他带来了一封信和一瓶猪油,还有一瓶腌菜。
他对父亲说:“正愁没有油炒菜,你就送来了及时雨。”
父亲说:“我以为学校有食堂,没想到还得自己做饭自己吃。”
张英才听父亲说,是替他搭灶的叶砌匠托人捎信让他来一趟,心里不免有些吃惊。他知道这一定又是叶碧秋做的。他有些不敢相信,叶碧秋会替自己将这些事情都安排妥当。
张英才不去想这些,他问:“妈的身体好么?”
父亲说:“她呀,再过四十年,也没有生命危险。”
张英才见父亲说了一句很文气的话,就说:“爸,没想到你的文化水平也提高了。”
父亲说:“儿子能为人师表,老子可不能往你脸上抹粪。”
张英才嫌父亲后一句话说得太没水平了,就去拆信看。
那封信果然是姚燕写来的。三页信纸读了半天才读完。前面都是些废话,如同窗三载、手足情长等等;关键是后面一句话,姚燕说,毕业以后,除了他以外,她没有给任何男同学回过信。虽然这话的后面就是此致敬礼,张英才仍读出许多情怀来。姚燕会画画,去年高考时,与张英才分在同一考场。张英才落选后不得不参加复读,姚燕却被外地一所艺术专科学校录取了。张英才将老远跑来看他的父亲丢在一旁,趴到桌子上赶紧写回信,说自己现在是第二次给女同学写信,但第一次给女同学写信也是写给她的,将来第三、第四、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等等,所有写给女同学的信,收信人都会是姚燕。
因为是第一次来校,余校长非要张英才的父亲上他家吃饭。
吃了饭出来,父亲直叹息余校长人好,自己的家庭负担这么重,还养着十几个学生,他说:“你舅舅的站长要是让我当,我就将余校长转成公办教师。”
张英才说:“你莫瞎表态,舅舅那小官能屙出三尺高的尿?就算真有这个权力,只怕你会先考虑我这个当儿子的。”
说话时,有人喊余校长,要他到下面村里去领工资。
余校长拉上张英才做伴。到了村里才搞清,教育站的黄会计碰上了抢劫的。黄会计因为家里有事,将发工资的时间拖后了几天。界岭小学是他的最后一站,黄会计从望天小学那边翻越两道大山直接过来,想不到偶尔为之,也会碰到抢劫的。为了逃命,黄会计将力气都用光了,明明学校就在眼前,一步也走不动。黄会计不知是解嘲,还是真的这样做了。他说,最危险的时候,他急中生智,一边跑,一边告诉追杀他的人,其他学校老师的工资都发出去了,他身上的钱,只剩下一百多元。这不是假话,因为界岭小学全是民办教师,每个人只有三十五元补助金。黄会计这样一喊,抢劫的人就泄气了。黄会计这才捡回一条性命。
张英才是生平第一次领工资,为了加强记忆,余校长就让他将大家的补助金一起代领了。
拿了钱后,张英才随口问:“补助金分不分级别?”
余校长说:“公鸡啄白米,一口一粒,不问大小。”
张英才心里一默算,就发现有问题,想细问,又怕不便。回校后就给万站长写了一封信,要他查一查为什么这里只有四个民办教师,却能领五个人的补助金。
两封信都交给了父亲。张英才再三嘱咐,要父亲将姚燕的信用挂号寄。他怕父亲弄错,特地说邮费涨了价,挂号要五角钱。父亲要他给钱。
他有点气,说:“父子之间,你把账算得这么清楚干什么,将来有我给你钱用的时候。”
父亲品出这话的味道:“这才叫水往下流呢!”
父亲走时,张英才正在上课。听见父亲在外面叫一声:“我走了!”他走到教室门口挥挥手就转回来。
下课后,孙四海过来对张英才说:“你爸让我转告,他将那瓶油送给余校长了,他怕你生气,不敢直接和你说。他说中午在余校长家吃饭,一大盆青菜里,挽起胳膊找半天,才能找到几个油星子。”
这天特别热闹,放学后,降旗仪式刚结束,呼呼啦啦地来了一大群家长。也不喝茶,十几个人分成两拨,一拨人帮孙四海挖茯苓地四周的排水沟,一拨人帮余校长挖红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