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上楼后,听到父亲在忧心忡忡地说:“本市的人口,在几天内,将增加二十多万返城知识青年,他们将伸手向我这个市长要工作,要房子,甚至可能要妻子,要丈夫,这一切好对付吗?我不愿我的女儿在返城的第一天就成为二十多万中特殊的一个!我不能不考虑影响……”
“爸爸,您别教训弟弟,要教训就教训我,弟弟也是为我。”她想把事因揽到自己身上,便抚着楼栏,朝下望着父亲说,“我绝不会成为二十多万中特殊的一个。”
父亲仰起脸瞧了她一眼,不再说什么,下楼去了。
母亲走上楼来,将她领向一个房间,一边说:“妈已经替你放好了洗澡水。先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休息一会儿。今天是咱们全家第一次团圆,咱们晚饭索性吃得迟点!”
弟弟和倩倩刚好从另一个房间走出来。倩倩身穿一件掐腰雪花呢大衣,比她初见时显得更窈窕,更有风度。弟弟说:“妈妈,我们不吃晚饭了,看电影去!”说罢,拉着瓷娃娃的手,双双下楼而去。“你们回来!”妹妹追下两级楼梯,大嚷一句。楼下的门哐当响了一声。母亲满面歉意地望着她……
【第二章】
这是一幢别墅式小楼。楼上一个十四平方米的房间,屋顶很高,给人的空间感大于它的实际面积。墙壁四角有花型雕饰,一米半以下用木板镶嵌。
年代过久,透明漆已退光,木质本身的独特纹络却仍很美观。木板上部的墙壁喷成雾状的淡蓝色,使整个房间被一种幽雅富贵的情调所笼罩。地板是红松木的,褐色给人以稳重感。刚打过蜡,非常光洁。对门的墙,砌着壁炉。
两个长翅膀的小天使背负着一面椭圆形的镜子,将冬日下午的阳光反照在镀银的铁床上。那壁炉已不能再生火,现代化的暖气片安装在炉膛内,散发着暖流。房间里暖烘烘的。
她舒适地侧躺在床,半醒半睡。早晨妹妹到她的房间来过一次,替她拉开了紫绒窗帘。窗台上摆着一盆水仙,翠灵灵的修叶,使人赏心悦目。一束碧绿举着一朵洁白的初放的花朵,那么典雅,那么素,那么美。在这座北方城市中,是很难在什么人家里见到水仙的。妹妹告诉她,是父亲的老战友从南方带来的。枕边放着一本书——《简·爱》,她中学时代百读不厌的书。“文化大革命”中,连同其他的书,被她自己亲手烧了,那是为了表示追求革命思想的愿望。当时,她曾以为,这本书,和她亲手烧掉的那许许多多书,将永远不会再被后世后代的中国青年们所读到了。她心中当时既惋惜又庆幸。
庆幸自己读过了这本书,记住了一位她所崇拜的叫夏洛蒂·勃朗特的英国女作家,知道了世界文学史上的一件罕事:一位普通的英国教士家庭中,出现了三位留名后世的女作家。她曾有过极幼稚的想法:如果教士的女儿们最有可能成为作家,她真希望自己的父亲不是一位市长,而是一位教士。自从她读过《简·爱》后,在她的情感世界中,就永远存在了一位最亲密的女友——“简”。在她入了党,成为教导员后,她内心里极隐秘的那一层情感,也从未背叛过“简”。有多少个夜晚,她在心中与“简”对话,讨论友谊、爱、永恒的情感、人格和心灵……都是非常严肃的讨论。甚至讨论如何做好政治思想工作的种种问题,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青年的理想和精神追求……,也都是非常严肃的讨论。世界上谁最理解她?当然是“简”。没有第二个人比“简”更能理解她,更能认清她,更能深入到她的心灵之中。父亲母亲也无法代替“简”。然而她却经常对别人说:“最了解我的是营长。”营长——六三年转业到北大荒的,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的、语言粗鲁的山东大汉,她的入党介绍人。也是将她从班长提到排长提到指导员最后“培养”为教导员的人。他对别人谈到她时,则说:“小姚,我的人!只要我当营长,谁他妈的也别想撤换她这个教导员!”
营长是好营长,好共产党员。除了语言粗鲁这一条,按照党章的其他标准衡量,死后有资格被追认为“党的好战士”。并非谁都有资格公开讲这样的人最了解自己。这是一种殊荣。营长也自认为给予了她殊荣。
但这种“了解”是多么空泛啊!甚至可以说是虚假的。事实上,一个男人永远也无法了解一个女人。他无论怎样努力,都是深入不到女人们的心灵内部去的。女人的心灵是一个宇宙,男人的心灵不过是一个星球而已。站在任何一个星球上观望宇宙,即使借助天文望远镜,你又可能知道多少,了解多少呢?
原则性强、组织能力强、工作责任心强……除了这几方面“强”,营长对她再一无所知。
入党介绍人——最了解自己的人,符合逻辑,却并不那么符合生活。女人无论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女人,都有希望某个男人充分了解但又使男人们无法企及的许多方面。这是她如今通过自己的心灵体验逐渐明白的道理。还不明白这个道理的女人,不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有些女人,在她们刚刚踏入生活大门不久,便明白了这个道理。她们是幸运的。有些女人,在她们向这个世界告别的时候,也许还一直没明白这个道理。她们真是不幸得很。她不算幸运,也不算很不幸。她明白得晚了点,但还不算太晚……
她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一动不动地,静静地思索着。
这种静真美好啊!她努力回忆,回忆不起在到北大荒后的十年,不,十一年中,有过享受这种美好的时刻。不惜时间流逝,不被周围的任何事物干扰。像是在梦里,又知自己不是在做梦。可以静静地去想,可以去想与一位教导员毫无关系的事,可以只想与女人相关的事,这简直是一种幸福。
然而营长的影子时时执拗地介入到她安宁明朗的思想中。她驱赶他,不愿让他破坏自己此刻的心境,他却不走。
“我最了解你!”他大声说,一遍又一遍,仿佛这至今仍是他的权力。
“最了解我的人是营长。”在她已明白这句话的虚假性后,她仍这么说。
知道自己在说谎,没有勇气彻底推翻自己原先的立论。因为许许多多的人,已经非常信服地接受了这一点。她自己在某一时期内,也习惯了说这句话。
在营党委的组织生活会上说;在党内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时候说;在需要介绍自己如何成长为一个知青干部的讲用会上说;甚至还将这句话写在存入档案的思想小结上。
除了自己的入党介绍人,她难道可以说另外一个什么人最了解自己吗?
那将会使多少人失望和震惊啊!第一个感到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的,当然会是营长。一个不愿说谎的人说谎话时,也等于在伤害自己,是对自尊的很严重的自践,但她宁肯受到伤害的是自己。
难道她可以对别人说出“简”么?“简”——什么意思?可悲,与她接触和相处过的那么多人中,竟没有一个人知道“简”。
“我的朋友,最亲爱的朋友啊!”她的手动了一下,拿到了《简·爱》这本书,轻轻抚摸着破损的封面,像抚摸一位最亲爱的女友的手。
从今以后,我要对人说:“最了解我的人是‘简’,是你!”她想。不,不是“了解”,而是“理解”。“了解”是一个肤浅的、有距离感的词,“理解”才是与心灵相通的词。对于营长,她就从来没有用过“理解”这个词。最初是因为不明白这两个词之间的区别,以后是因为明白了这两个词之间的区别。
她静静地想着,想着,抚摸着那本自己中学时代最喜欢读的书,心中产生了一种悲哀,一种凄凉,想哭。
女教导员、女政委、女常委……历史在它的某一时期,不允许这样的女人们更像女人,不允许这样的女人们身上保留着女人的情味。在北大荒的时候,她常常从别人对自己的态度中感到自己仿佛是一个中性的人。哪个男人如果公然敢用瞧一个女人那种眼光瞧她一眼,那是肯定会被认为大逆不道的,也无疑会激怒她。而女人们如果对她表示过分亲昵,则会被视为“马屁精”,遭到背地里的谩辱。男性对她敬而远之,女性对她远而敬之。女教导员不是女人,是党的一级“代表”。
一次,营党委委员们坐在一起,围桌讨论制定“知识青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有人主张加上“洗澡避女人”这一条。有人不同意,认为这一条在进行一般连队教育时强调一下就可以了。加上这一条,就必须从已列出的八条中去掉一条。否则,变成三大纪律九项注意,不伦不类。主张加上这一条的,坚持非加上这一条不可。为了加上这一条,理所当然地应该去掉已列出的某一条。双方争论起来,直至面红耳赤、出言不雅的地步。仿佛坐在他们之中的她,并不是个女人。几个男人关于“洗澡避女人”这个命题所说的一些话,是比他们赤身裸体当着某个女人的面洗澡,更会使一个女人感到羞赧的。
最后营长拍了一下桌子,吼道:“乱他妈的争个什么劲儿!男人不就是多那么三两肉,女人不就是少那么三两肉吗?让教导员决定!教导员点头,就加上。教导员摇头,就不加!教导员也代表我的意见啦!”
真是莫大的荣幸啊!营长在任何问题上,一向都很尊重她的意见,一向都有意建树她的威信。
于是所有男人们的目光都注视在她脸上。
她当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朝脸上涌……
只有特殊情况下,比如要选派代表参加什么隆重的会议,名额中强调一定要有女代表,她的性别才在特殊的情况下有了特殊的意义。
营部搬家时,她在连队蹲点,是话务员和通讯员替她搬的东西,结果将她的一本厚厚的日记丢失了。整本日记都是写给一个人的信,写给“简”的信。
二十一封半。
日记终于是找回来了,但已不知被多少人看过。她为此对话务员和通讯员大发了一顿脾气。
不久,许多人都在背地里窃窃私语,说教导员害了单相思,爱上了一个姓“简”的。议论最初在营机关范围内传播,后来就蔓延到了离营部较近的几个连队。有人甚至怀着某种低俗的兴趣暗中调查了解。在全营也没查出一个姓“简”的男性,只查出三个姓钱的,其中一个还是老头。于是“简”像一个具有神秘色彩的影子,伴随着她出现在各处,接受众多不可思议的目光的检阅。
营长不得不找她谈话了,开门见山地问她:“‘简’是谁?”
她镇定地回答:“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人。”
她怎么可能爱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呢?营长不相信她。这太荒唐嘛!
“那么,你解释解释,那本日记是怎么回事啊?”营长刨根问底。
怎么解释?没法儿对这个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的山东大汉解释清楚。
她反问:“你也看过我的日记了?”
营长摇头,说没看过,听传的。
她心中有了底,现编现讲,说那本日记,并不是她的,而是她小姨的。
说她小姨是某出版社的外文翻译。说日记上写的是小姨翻译的最后一部书的手稿,没译完,小姨就生病死了。说她保留这本日记,是出于对小姨的怀念。
营长完全相信了她的话,营长在任何事情上从未怀疑过她的话。营长相信她就像相信自己一样,因为营长认为他太了解她了,怀疑她就等于怀疑自己。营长从不怀疑自己。
营长在全营机关会议上替她辟谣。大发雷霆,说要追查造谣者和传谣者,严加惩处。说造教导员的谣,就等于造他营长的谣。
“我最了解教导员!教导员爱上什么人,我能不知道么?她能不向组织汇报么?组织能不掌握情况么?组织能不对这个人进行各方面的了解么?教导员若爱上什么人,不像你们所想的是件简单的事!他妈的谁今后再敢说一个‘简’字,我割掉他的舌头……”
营长是好意,绝对的好意。营长维护她的尊严和形象不受谣言伤害,正如维护他自己的尊严和形象一样。
关于小姨的感伤而富有人情味的谎话,由她的入党介绍人之口,当众重讲了一遍。所有的人似乎都相信了,几个人的头渐渐低了下去。
她就在营长身旁,正襟危坐,神情庄重。她不得不摆出一副受到无端伤害然而宽容为怀的样子,迎视着种种对她表示歉疚的目光。
她心里却非常难过。那是一种不得不以庄重的神情去加以掩饰的难过。
她那么轻易、那么成功地欺骗了营长,自己的入党介绍人又那么严厉、那么无私地欺骗了更多的人。为了什么呢?究竟是为了“简”,还是为了爱?也许仅仅是为了维护一位女教导员的中性的形象!那一天,她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怜悯,也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恐惧心理。我已虚伪到了怎样的地步啊!我已变得不是我自己了!为什么没有勇气当众承认,我心中时时感到空虚?为什么没有勇气当众承认,我多么希望别人像对待一个普通女人那样对待我?为什么没有勇气承认,我多么嫉妒那些漂亮的、开朗的、魅力迷人的姑娘,幻想像她们那样,无论出现在哪里,都能吸引众多小伙子爱慕的、而不是准备接受批评的目光;幻想像她们那样被英俊潇洒的青年苦苦追求,幻想像她们那样暗中交换小伙子们写给她们的情书看,与情人偷偷幽会在小河边或桦林中?为什么没有勇气当面对营长宣告:“你根本不了解我……”这些思想,从那一天起,开始如剐如割地折磨她的灵魂。在这种痛苦的折磨中,她开始正视自己的灵魂。
从别人的眼中,她看清了自己。
她终于明白,自己对于“简”的那种依恋,那种沟通,是一个女人与自己封闭的心灵的沟通,是一个女人对女人本应具有的一切的依恋。不幸的是,她更想成为一个女人。而别人和生活要求她迫使她成为一个教导员。“简”是不漂亮的,她也是不漂亮的。“简”不是十九世纪英国穷牧师女儿的影子,“简”就是她自己。
“把外表的虚饰当作真正的价值。让刷白的墙壁证明洁净的神龛……”
直至那一天她似乎才真正对《简·爱》这一本书中的这一句话有所理解。
“简”却比她还要幸运些。“简”心中有一位罗切斯特先生。她心中只有女人的孤独,还有那些政治思想工作条例……
那一天她将日记烧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