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学教员挣扎着爬起来,“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勤娃脚下了。
勤娃已经失去控制,抬起脚,把刚刚跪倒的杨先生踢翻了,他转身从门后捞起一把劈柴的斧头,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来:“老子今黑放你的血!”
猛然,勤娃的后腰连同双臂死死地被人从后边抱住了,他一回头,是父亲。
老土坯客听到房里不寻常的响动,惊惊吓吓地跑来了,不用问,老汉就看出发生了什么事了。他抱住儿子提着斧头的胳膊,一句话也不说,狠劲掰开勤娃的手指,把斧头抽出来,“咣当”一声扔到院子的角落里去了。他累得喘着气,把癫狂状态的儿子连拽带拖,拉出了房子,推进自己住的小灶屋。
“你狗日杀了人,要犯法!”
“我豁上了!”
“你嚷嚷得隔壁两岸知道了,你有脸活在世上,我没脸活了!”老汉抓着儿子胸前敞开的衣襟,“你只图当时出气,日后咋收场哩?”
这是一声很结实也很厉害的警告。勤娃从本能的疯狂报复的情绪中恢复理智,愣愣地站住,不再往门外扑跳了。
“把狗日收拾一顿,放走!”老土坯匠说,“再甭高喉咙大嗓子吼叫!”
“我跟那婊子不得毕!”勤娃记起另一个来。
“那是后话!”
父子二人走到厦屋的时候,冬学教员已经不见踪影,玉贤也不见了。临街的木栅门敞开着,两人私奔了吗?勤娃窝火地“嗯”了一声,怨愤地瞅着父亲。他没有出足气,一下子跌坐在炕边上。
老汉转身走到前院,一眼瞅见,槐树上吊着一个人。他惊呼一声,一把把那软软的身子托起,揪断草绳,抱回厦屋,放到炕上。忽闪忽闪的煤油灯光下,照出玉贤一张被草绳勒聚得紫黑的脸,嘴角涌出一串串白色的泡沫,不省人事了。
勤娃看见,立时煞白了脸,“哎——”的一声怨叹,跌倒在厦屋脚地,也昏死过去了。
“我的天哪……”康田生看着炕上和脚地的媳妇和儿子,不知该当咋办了,绝望地扑到儿子身上,泪水纵横了。
十
勤娃躺在炕上,瞪着眼珠,一声连一声出着粗气。父亲已经给打土坯的主人捎过话去,说儿子病了,让人家另寻人打土坯。
他没有病,只是烦躁,心胸里源源不断积聚起恶气,一声吁叹,放出来,又很快地积聚起来。
真正的病人现在强打起身子,倒不敢沾一沾炕边。玉贤头疼,恶心,走一步心就跳得嘡嘡嘡。她用一条黑布帕子围着脖子,遮盖着被草绳勒出一圈血印的脖颈,默默地扫院,悄悄地在前院柴火堆前撕扯麦秸,默默地坐在灶锅前烧火拉风箱。
红润润的脸膛变得灰白,低眉搭眼地走到公公跟前,递上饭碗,声音从喉咙里挤不出来。她又端起一碗饭,送到勤娃跟前:“吃饭……”
勤娃翻过身,一拳把碗打翻了,破碎的碗片,细长的面条,汤汤水水在脚地上泼溅。
他恨她恨得咬牙,打她的耳光,撕扯她的头发。晚上,脱了衣服,他在她的身上乱打。打得好狠,那双自幼打土坯练得很有功力的胳膊,在她的身上留下一坨坨黑疤和红伤。他不心疼,觉得一阵疯狂地发泄之后,心里稍稍畅缓一些了。她不躲避,忍受着应该忍受的一切报复,这是应该的。她只是捂着脸,不要让那双铁锨一样硬邦的手给她脸上留下伤痕,身上任何地方,有衣服遮着,让他打好了。
康田生坐在自己的小屋里,听着前边厦屋里儿子抽打媳妇的响声,坐不住了,那每一声,就像敲在他的心口。他走出门,蹲在门前的小碌碡上,躲避那不堪卒听的响声。可是,一袋烟没有抽完,他又跳下碌碡,走进小院了,他不敢离远,万一闹出意外的事来就更怕人了。
春光是明媚的,阳光是灿烂的,房屋上空的榆树和椿树的叶子绿得发青,岭坡上的桃花又接着败落的杏花开得灿红了。而这个岭坡下的庄稼小院里,空气清冷,阳光惨淡,春风不止。
整整三天过去了。
儿子和媳妇都失了脸形,康田生本人也因焦虑和减食而虚火上升,眼睛又黏又红,像胶锅一样睁巴不开了。他愈加想到这个破裂的家庭里,自己所负的支撑者的责任了。怎么劝儿子,又怎么劝媳妇呢?他一看见儿子痛不欲生的脸相,自己已经难受得撑挂不住,哪里还有话说得出来呢?他知道儿子遇到的不幸在人生中有多重的分量。对于儿媳,那张他曾经十分喜欢的红润的脸膛,如今连正眼瞧一瞧的心情也没有,看了叫人恶心!老汉抽着烟,睁巴着黏糊糊的眼睛,寻思怎么办。对儿媳再恨再厌,他不能像儿子那样不顾后果地愣下去。他想和什么人讨讨对策,然而不能,即使村长也不能商量,这样的丑事,能说给人听吗?他终于想到了表兄和表嫂,那是自己的顶亲的亲戚,勤娃的养身父母,最可信赖的人了。
他仍然觉得不敢离开这个时刻都可能出事的家,让顺路上岭去的人把话捎给表兄,无论如何,要下岭来一趟,勤娃病了,病中想念舅舅……
十一
“就这。”康田生把家中发生的不幸从头至尾叙说一遍,盯着表兄的长眉毛下的明智的眼睛,问,“你说现时咋办呀?”
“好办。”表兄一扬头,“把勤娃叫来。”
勤娃走进来了,眼睛跌到坑里了,一见舅舅,扑到当面,“呜”的一声哭了。田生老汉把头拧到一边,不忍心看儿子丧魂落魄的颓废架势。
“头扬起来!甭哭!”舅父严厉地说,“二十岁的大人了,哭哭溜溜,啥样式嘛!”
“我……我不活了……”勤娃一见舅舅,心里的酸水就涌流不止,用拳头砸着自己的脑袋,“我……哎……”
舅父伸开手,啪啪,两记耳光,抽到勤娃鼻涕眼泪交流着的扭曲的脸上,厉声骂:“指望我来给你说好话吗?等着!”
勤娃哭不出来了,呆呆地低着头站着。
康田生吃惊了,瞅着表兄下巴上一撅一撅的花白胡须,没见过表兄这样厉害呀!他忙把勤娃拉开,按坐在小木墩上。
“你妈死得早,你爸咋样把你拉扯这大?亲戚友人为你操了多少心?你长得成人了,人高马大了,不说成家立业,倒想死!”舅父训斥起来,“死还不容易吗?眼一闭,跳到河里就完了。值得吗?”
父子二人默声静息,不敢插言。
“那——算个屁事!”舅父把那件丑事根本不当一回事,“大将军也娶娼门之妻!我在河北财东家杂货铺当相公,掌柜的婆娘就和人私通,掌柜的招也不招,只忙着生意赚钱!咱一个乡村庄稼汉,比人家杂货铺掌柜还要脸吗?”
勤娃似乎一下子才醒悟,这样的丑事绝不是他康勤娃一个人遇到了,比他更体面的人也遇到了。他讷讷地说:“我心里恶心……像吃了老鼠……”
“事情……当然不是好事。”舅父把话转回来,“这号丑事,张扬出去,你有啥光彩?庄稼人,娶个媳妇容易吗?那不是一头牛,不听使唤,拉去街上卖了,换一头好使唤的回来。现时政府里提倡婚姻自由,允许离婚,你离了她,咋办?再娶吗?你一个后婚男人,哪儿有合适的寡妇等着你娶?即使有,你的钱在人家土壕里,一时三刻能挣来吗?啊?遇到事了,也该前后左右想想,二十岁的人啦,哭着腔儿要寻死,你算啥男子汉……”
“对对对!实实在在的话。”康田生老汉叹服表兄一席切身实际的道理,自愧自己这几天来也是糊涂混乱了,劝儿子说,“听着,你舅的话,对对的。”
“吃了饭,出去转一转,心眼就开畅了。”舅父说,“明天把石夯扛上,出去打土坯!舅不死,就是想看见你把瓦房撑起来。”
勤娃苦笑一下,这是他近日来露出的头一张笑脸,尽管勉强又苦楚,仍然使老父亲心里一亮啊!
“记住——”舅舅瞅瞅勤娃,又瞅一眼康田生,压低声音叮嘱,“再甭跟任何人提起这事。你祖祖辈辈子子孙孙都在康家村,门面敢倒吗?”
康田生连连点头。
“勤娃。”舅舅叫他的名字,悄声郑重地说,“在外人面前概不提起,在屋里可不敢松手!女人得下这号瞎毛病,头一回就要挖根!此病不除,后祸无穷!”
听着舅舅前后不大统一的话,勤娃这阵儿才真正叹服了,睁着苦涩的眼睛,盯着舅父花白胡须包围中的薄嘴唇,等待说出什么拯救他拔出苦海的好法子来。
“你——再甭打她了。你打得失手,她寻了短见,咋办?再说,打得狠了,她记恨在心,往后怎样过日子?”舅父说,“你去找她娘家人,让她爹娘老子收拾她,治她的瞎毛病。省得……”
“唔唔唔,好好好!”康田生老汉对于表兄的所有谈话都钦服,一生只会摔汗水出笨力的老土坯客,对于精明一世的表兄一直尊为开明的生活的指导者,“我当初想过这一招儿,又怕伤了亲戚间的和气……”
“他女子做下伤风败俗的事,他还敢嘴硬!”舅父说着,特别叮嘱勤娃,“这件事,不能松饶了她;可跟人家爹娘说话,话甭伤人……”
勤娃点点头,感激地盯着舅父。这个养育他长大,至今还为他的不幸费心劳神的长辈人,似乎比粗笨的亲生父亲更可亲近了。
舅父站起来,在门口朝前院喊:“玉贤——”
玉贤轻手轻脚走到舅父面前,低头站住,声音柔弱得像蚊子:“舅——你老儿……来咧!”
“快去给舅做饭。”他像什么事也不知道,也或者是什么都知道了而毫不介意,倚老卖老地说,“吃罢饭,你爸和勤娃还要劳动哩!”
十二
半缺的月亮挂在河湾柳林的上空,河滩稻田秧圃里,蛙声此起彼伏,更显出川道里夜晚的幽静。勤娃迈开大步,跳过一道道灌溉水渠,沿着河堤走着。他避开土路,专门选择了行人罕至的河滩,要是碰见熟人,问他夜晚出村做啥,可能要引起猜疑的。
他憋着一口闷气,想着见了丈人和丈母娘,该如何开口说出他们的女儿所做下的不体面的丑事?舅父教给他的处理此事的具体措施,似乎是一种束缚,按他的性儿,该是当着她家老人的面,狠狠骂一顿他们的女儿辱没了家风。他走进熟悉的吴庄村了。
这样的夜晚赶到亲戚家里去,本身就是一种不祥的征兆。丈人吴三,丈母娘和丈人家哥,一齐围住他,六只眼睛在他脸上转,搜寻和猜测着什么,几乎一齐开口问:屋里出了什么事?这么晚赶来,脸色也不好……
勤娃看着老人担惊受怕的样子,心里忽地难受了。因为给吴三打土坯而订下了他的女儿,婚前婚后,两位老人对他这个女婿是很疼爱的。常常在他面前说,玉贤要是有不到处,你要管她,打她骂她都成。他们是正直的庄稼人,喜欢勤娃父子的勤劳和本顺,很满意地把自己的小女儿嫁给他了。往常里,丈母娘时不时地用竹条笼提来自己做下的好吃食……现在,事情却弄到这样的地步,他们听了该会怎样伤心!
勤娃看着两位老人惊恐的眼色,说不出口了,路上在心里聚起的闷气,跑光了。他猛地双手抱住头,长长地唉叹一声,几乎哭了。
“有啥难处,说呀!”丈母娘急切地催促。
“唉——”勤娃又叹出一声,实在太难出口了。
丈人吴三坐在一边,不再催问。他从勤娃的神色和举动上,判断出了什么,就吩咐站在一边的儿子说:“你去,把你妹叫回来!”
丈人家哥走出门,他觉得话好说了,这才哽哽巴巴,把玉贤和冬学教员的事说了。丈母娘羞惭得骂起来,老丈人吴三却气得浑身颤抖,跌坐在椅子上,说不出话了。
“我回呀!”勤娃告辞,“女儿出门,怪不了老人。我不怪你二老,你们对我好……”
“甭走!”丈人拉住他,“等那不要脸的回来再说!”
勤娃坐下了。
“你狗日做下好事了!”吴三一看见走进门来的女儿,火暴性子就发作了,“你说……”
玉贤站在当面,勾着头,不吭声。
这种不吭声的行为本身,就证明了勤娃说出的那件丑事的可靠性。吴三火起,两个巴掌就把女儿打倒了。
“甭打!爸……”勤娃拉住丈人爸的胳膊。
“不争气的东西!”丈母娘在一旁狠着心骂,“在娘家时,我给你说的话,全当刮风……”
“狗日至死再甭进俺家的门!”丈人哥骂。
玉贤没有同情者,在这样的家庭里,她不指望任何人会替她解脱。她的父母,都是要脸面的正经庄稼人。她做下辱没他们门庭的丑事,挨打受骂是当然的。她躺在地上,又挣扎站起。
“跪下!”吴三吼着。
玉贤太屈辱了,当着勤娃和父母哥哥的面,怎么跪得下去呢?这当儿,父亲吴三一脚把她踢倒,她的腿腕儿疼得站不起来了。
吴三从墙上取下一条皮绳,塞到勤娃手里:“勤娃,你打——”
勤娃接住皮绳,毫不迟疑地重新挂到墙上的钉子上,劝慰吴三:“算哩……”
丈母娘向勤娃暗暗投来受了感动的眼光。
吴三又取下皮绳,一扬手,抽得只穿件夹衣的玉贤在地上滚翻起来,惨痛而压抑的叫声颤抖着。
勤娃自己在打玉贤的时候,似乎只是被一股无法平息的恶火鼓动着。当他看着丈人挥舞皮绳的景象,他的心发抖了,看着别人打人,似乎比自己动手更觉得残忍。他抱住了吴三的手。
“甭拉!让我把这丢人丧德的东西打死!”吴三愈加上火,扑跳得更凶,“你不要脸,我还要!”
勤娃猛然想到,他刚才不该留在这儿。丈人留他,就是要当着他的面,教训女儿,以便在女婿面前,用最结实的行为,洗刷父母的羞耻。他要是不在当面,吴三也许不至于这样手狠。他劝劝吴三,就硬性告别了。
十三
玉贤吹了昏黄的煤油灯,脱完衣服,就钻进被窝里了,她怕母亲看见她身上的不体面的伤痕。母亲似乎察觉了她的行为的用心,从炕的那一头爬起来,“嘣”的一声划着了火柴,煤油灯冒着一柱黑烟的黄焰,把屋子里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