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听到了!最初,他说了这些话,库尔班回来告诉了我们。后来,他的挑拨奏效了。有许多话库尔班不再告诉我们了,但仍然有许多别的社员听到了这些话,告诉了我们。”库图库扎尔眼不眨心不跳地信口说着,他早从幼年就已积累下这样的经验了,谎话一经开头,就必须一鼓作气,坚持说到底,不要怕把慌扯得太大,要扯就必须越扯越大,越大就越能使人头晕目眩而最后相信。但是,他也不宜在这个问题上停留过久。他说:“结果,伊力哈穆反倒在支部会上给我提意见,说什么我虐待了库尔班。他的目的就是要操纵支部会,把当前的运动的斗争矛头指向我。这纯粹是不怀好意。县委书记同志,我建议您控制一下、掌握一下会议的方向,不然,我也不得不被迫把上述的那些事情全给他兜出来!到那时候,可就不好收拾了。”他说的最后的话,带着一种露骨的威胁的口气。
“那也好嘛,”赛里木和善地点点头,似乎并没有察觉什么,“把问题提到党的会议上,让大家共同议一议,分析分析,这是正常的做法。这有什么不好收拾的呢……譬如,关于死猪的事,我去年就听您讲过的,县委的简报上也曾经登载过这个事情,您在州上的大会上也讲起过,是吧?”
“是的,是的。”库图库扎尔忙答道。
“那时您的讲法和今天有所不同。您没有提出过伊力哈穆的问题,您们说,死猪闹事的幕后人是地主分子玛丽汗和依卜拉欣。”
“当然,当然有地主分子的捣乱。至于伊力哈穆的问题,我是逐渐认识到的。”
赛里木又随便地问了几个情况,关于乌尔汗儿子的找回,关于穆萨的当选队长,关于包廷贵在乌鲁木齐的活动情况……可以看出,赛里木扎扎实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积累了不少材料,他根本不是那种一知半解、自以为是、其实很容易被欺蒙的领导人。他提的这些问题都是对库图库扎尔很不利的,好不容易他随机应变应付了过去,自信还没露出太大的破绽。但是,当库图库扎尔离去的时候,尽管县委书记没有否定他、批评他,他刚来时那种进攻的锐气已经大大地减弱了。
“看样子庸庸碌碌,实际上眼尖,心也很厉害,还不大好对付呢。”库图库扎尔悻悻地想,“不行就给他来一个混战,反正没抓住我什么大把柄。”库图库扎尔安慰着自己。
库图库扎尔走了,赛里木一个人在临时充当他的宿舍的支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有意思。”他自言自语地说。“真有意思。”他又说。
作为领导者,见到矛盾暴露出来,他有一种兴奋的感觉。
库图库扎尔突然如此凶猛地告了伊力哈穆一状。说是告状,因为它超出了一般反映情况、甚至是揭发问题的范围,完全是一种诉讼的口气、宣判的腔调、揪住不放的恶狠狠的敌意和幸灾乐祸的洋洋自得。比较一下伊力哈穆、里希提、热依穆、乌甫尔他们对库图库扎尔的意见,事情很明显:他们的谈话中充满了苦恼、犹豫、焦急和气愤,表达了他们对于一个担任支部书记的同志的期望和不满。唯其期望极大,所以不满也十分强烈。他们的心情是沉重的,他们的语气是疑问的,他们希望身为县委领导的赛里木帮助他们来分析解决这一问题。
库图库扎尔则完全是另一种态度。他只是想在县委书记跟前把伊力哈穆搞臭。
共产党的哲学是斗争的哲学,党内斗争是不可避免的。但这绝不是说斗争本身便是目的,矛盾越激烈越好,斗得越不可开交越好。不,党内的斗争反映着社会的阶级斗争,但它毕竟与社会上的敌我斗争有所不同,它一般表现为思想斗争,应该从团结的愿望出发,达到团结的目的。应该与人为善,应该实事求是。
还有一条。伊力哈穆他们并不掩盖他们对库图库扎尔的意见,不论是会外闲谈还是会上正式谈,不论当着不当着库图库扎尔本人,他们都流露着、述说着这些意见,他们几次试图把这些问题正式在党的会议上提出来,虽然他们谈得还不深,不系统也不全面。倒是库图库扎尔一接触到这些意见就躲躲闪闪,顾左右而言他,把话题引向远方。至于库图库扎尔对伊力哈穆的意见,截至今天以前似乎从来没有表露过。就在这次赛里木来大队以后还问过他,他说:“伊力哈穆嘛,看问题片面,急躁,不够灵活,但也还好呢。不过他太好胜,好表现自己……”他含含混混地说了伊力哈穆一些不好的话,但这些话与方才谈的口径根本不同。就是今天,库图库扎尔的话虽然说得尖锐,但看来他也只限于与赛里木个别交谈,所谓“我要在会上提出来”不过是以此促进赛里木“控制一下会议的方向”,换句话说,让人们不要再给他提意见。咄咄逼人的言词后面是一种防守的态势。
库图库扎尔的话还有一些自相矛盾的地方……总之,他给人以一种不大正派的印象。
“这是一个不大正派的人。”赛里木停住踱步,自言自语出了声。
一阵凉风突然吹进了窗子,吹得桌上的报纸落到了地上,吹得煤油灯的灯焰一晃一晃。赛里木来到了窗前,探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天空,把窗子关上。由于插销损坏,风一下子又把窗户顶了开来。赛里木只好走出去,在漆黑里摸索着找了一个大土坯,抱回来顶住了窗子。
赛里木捻大了油灯,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报纸,然后,吹灭了灯,计算了一下还能在这个大队待多少日子和下一步的做法。风声不断地传来,屋里也弥漫起了尘土。“要闹天气呢。”他想。
刚刚睡下不久,一阵噼里啪啦的雨点又惊醒了他。很快地,变成了哗啦哗啦的倾水声,接着,又传来了稀溜稀溜的流水声。
真是罕见的大雨!不要说赛里木的故乡、南部新疆没有这样大的雨,就是降水较多的伊犁,这样的雨也是少有的。透过窗户缝,已经传进来新鲜强烈的泥水气味。
赛里木翻了一个身,迷迷糊糊又睡去了。过了一会儿,一种稀疏的却又是分明的哒哒哒的声音唤醒了他。
“怎么回事?”他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弄清是房顶漏了。新疆农村的房子大都是平顶厚草泥,这样的屋顶造价低,又便于农民在上面晾晒柴草以至粮、菜,一般地说,也完全可以适应在雪大雨小的新疆遮风避雨、靠吸水而不是靠防水避雨的要求。不过,一遇到特大的暴雨,就要漏水了。
房顶的漏雨使赛里木一阵紧张。他并不是为自己担心,这毕竟是办公室,盖得坚固,房顶上的草泥上的也较厚。但是,在这么大的暴雨里,社员们的家庭会怎么样呢?还有各队的粮库、马厩、工具房、办公室,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呢?
赛里木连忙穿上衣服,找出了手电筒,推门走了出去,他打算叫一下库图库扎尔,一同到各队看一看。但是,来到雨地里,借着手电筒的亮光,他看见许多人影在活动,在向大队西面的桥头一带聚集,他便跟了过去。
虽然是夏天,但一下雨就急剧地降温,从被窝里刚出来,更觉得寒气袭人,大雨立即打湿了全身,打湿了面颊,顺着脖子流到了身上,而且,雨打得人睁不开眼睛,张不开嘴,喘不过气。同时,雨声遮盖了其他的声音,显得十分紧张。赛里木深一脚浅一脚,噗唧噗唧走到了桥头。只见那里聚了不少的人,有的还牵着马。只听得是里希提的声音。为了不被雨声所压倒,他拼命地大叫:
“骑马的人跟我去庄子!”
“不,庄子还是我去。您在这边吧。”这是伊力哈穆的声音。
“也行。”急迫中里希提不想争执,“那这样吧,你们快去,重点是粮食,马厩,五保户的家,还有谁家房子危险都帮助暂时转移出来。骑马的跟伊力哈穆走,其余的留下!”
马蹄嘚嘚,大雨中伊力哈穆他们走了。
“剩下的人分两拨,各队浇水的人随穆明去各个分水口,防备洪水冲坏渠道,如果上边来的水太大,就打开口子把洪水暂时泄到伊犁河。其余的跟我去各个粮库马厩,各队队干部去检查本队的社员家庭的房屋……”
里希提分配完了,行动了起来。黑暗中没有人发现赛里木。赛里木跟着众人来到各队,他们找来了毡子、防水布、草袋子,有的甚至抱来了棉被去苫盖粮仓的屋顶。他们还用圆木和方木加固了仓库的屋架结构。他们点起了一盏一盏的马灯挂在牲畜槽头,明亮中便于观察情况和应付紧急事故。穿过马灯的光照,清楚地看到了一条条、一团团、一片片的雨柱雨栅雨林,这雨好生了得!他们把某些马匹挣松了的缰绳系紧,又把某些系死了的缰绳重新解活,再把散乱的饲草归拢,把料桶盖好。然后,他们又挨家挨户检查了房屋的漏水情况,扶老携幼,帮助一些住房老旧的社员暂时转移出来,通知一些房屋坚固宽大的社员点上灯,架起火,打开门,迎接临时的“难民”。他们没有雨衣、没有雨伞,这里的农民本来就没有用雨具的习惯,他们最多是穿上浇水用的胶靴,穿戴上本来是冬季御寒用的棉衣和皮帽子,也有的翻过来穿上羊皮大衣挡雨,雨水顺着一绺绺的羊毛流淌。不管穿什么、戴什么,最后仍然是人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淌着水,雨水和汗水流在了一起。而且,参加这个防雨抢险的工作的人都是自愿前来的,没有人通知,没有人下令,也没有人登记姓名和记下工分报酬,但是,聚起来的人越来越多,这个队伍越来越大,他们干得越来越欢,管得越来越宽,连女主人都忘记了遮盖的社员家庭的打馕的土炉,他们也帮助给盖上了。有的社员生火找不着干柴急得要命,于是他们帮助寻找,调剂和交流仅有的一些干柴,雨天的干柴,可真比金子还珍贵。
这支队伍一直干到了天亮,他们的工作大大超出了里希提原来要求的范围。赛里木在这支队伍中,他穿得最单薄,浑身冰凉,但是他非常高兴,自觉为公和互伸援手的劳动,这真像一把火,烧得他心里热乎乎的。
天大亮了,雨势也渐渐小了下来,里希提宣布暂先休息,该吃点东西,换换、烤烤湿衣服,如果雨不停,中午再集合待命。这时候,人们才发现了湿漉漉、笑嘻嘻的赛里木。大家纷纷拉着县委书记:
“到我那儿去喝茶!”
“到我那儿去!我箱子里还有一身新衣裤!”
“到我那儿去!干脆喝上杯酒驱寒……”
人们笑了起来,大家的情绪不像冒雨奋战了一夜,倒像刚刚参加了婚礼喜宴。
赛里木还注意到,很可能别人并没有注意天亮以后,穆萨才牵着马说是要去庄子查看。而党员当中,只有一个人压根儿没露面,他就是库图库扎尔。
到了下午,雨基本上停了,分离开了的、破碎了的云块在天空运行。上午还没有丝毫缝隙的阴冷的天空立刻透出了耀眼的阳光。雄鸡兴奋地争相啼鸣,连性格稳重的老牛也禁不住为太阳的别来无恙而哞哞连吼两声。云散开了,正像雨和寒气来得有多么快一样,太阳也同样快地恢复了它那夏日的炽烈的烘烤。
伊力哈穆带领着一批骑马的青年从庄子上返回了。他们浑身泥水,脸色铁青,筋疲力尽。但是,在大队见到里希提和赛里木以后,他们似乎又十分欢快起来。他们七嘴八舌地向领导报告,由于他们和庄子上的社员一道采取的有力措施,人、畜、粮食、房屋都平安无事。他们自豪地说说笑笑。但是,等他们解散离去的时候,疲倦使他们骑在马上竟东倒西歪起来。
伊力哈穆把马交回了马厩。下马以后,他几乎倒在了地上。他咬紧牙关、强忍住疼痛,艰难地走回家去。只是因为泥污,他的惨白的面色才没有被注意。一到家,他就完全支持不住了。等米琪儿婉晚些时候回来时,他躺在毡子上正簌簌地发抖。
“你怎么了?”米琪儿婉惊叫起来。
伊力哈穆没有说话,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腿。
米琪儿婉过来挽起了他的裤脚。啊,小腿上有一道七八厘米长的破口和一片已经凝固了的、和泥污混合起来了的血迹。
这是在黑夜里,伊力哈穆帮助乌尔汗和她的儿子从有倒塌危险的破房子转移出来的时候,为救援波拉提江而负的伤。当时伊力哈穆与伊明江来到漏雨如注的乌尔汗的家。乌尔汗蜷缩在墙角,搂着孩子,被暴雨吓呆了。伊力哈穆告诉她要立即转移到伊明江——阿西穆的家里去躲避一下。乌尔汗顺从地跟了出来。波拉提江已经五岁多了,但是乌尔汗既不肯领着他走路又不肯把他交给别人。先是自己抱着,走了几步就走不动了。便又改为背着,轻一脚重一脚,气喘吁吁地跟着伊力哈穆走。当走过一个旧砖窑的取土的大坑的时候,她滑了一跤,趴到了地上,孩子从身上甩了下来,顺着坑边向下滚去。乌尔汗尖声叫喊,伊力哈穆当时并没有弄清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乌尔汗的尖叫使他意识到出了事情,便转身奋不顾身地冲了过去。由于大坑的这一边坡度不太陡,孩子边挣扎边下滑,还没有落到坑底。伊力哈穆一个箭步蹿了过去,人跑在坑边,手抓住了波拉提江,波拉提江被抱了上来,伊力哈穆在跪下的时候右腿被一面尖利的石块划了一大道口子。本来,划破得并不算深,如果立即包扎住,是没有多大妨碍的。但是,当时顾不上。雨水、污泥浸泡着、腐蚀着伤口,终于,伤口火辣辣地疼痛起来了。
第二天,伤口真的感染了,肿胀、疼痛,而且伊力哈穆全身发烧。米琪儿婉借了斯拉木老汉的一架驴车把伊力哈穆拉到了公社医院,给上了药,打了青霉素。医生说,如果到当天下午体温仍然不降,需要送到伊宁市住院,可不要变成可怕的丹毒。
正好狄丽娜尔抱着她的孩子来看病,看到了状况相当严重的伊力哈穆,并向米琪儿婉问清了情况。等回到庄子以后,狄丽娜尔把伊力哈穆的病情告给了乌尔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