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杨蔷云骄傲地想。慢慢地,她觉得,在张世群告诉她他爱着什么人之后,他们的友谊变得更无私、更纯洁,也更美丽了,虽然这种骄傲是以隐约的创痛做代价的;当人们收起了眼泪,灵魂就会变得崇高。真的,好朋友比一切都可贵。
……
谁都有这么一个时光,这时光只有一次。青春的善意和激情,像泉水一样地喷涌不息。那时,一天想唱一百个歌,每个歌都会引起虔诚的思索和感动;一天想记几十篇日记——把自己欣赏,把自己渲染,把自己斥骂。生活里最小的微波——一阵骤雨、一霎清风、一首诗,都会掀起连绵的喜乐伤悲。那时,惹人欢喜、为人效力的愿望压倒了一切,亲热地问一声“你好”,开个小玩笑,都表示了无比的聪明和善心。
而那时的知心朋友,哪怕是偶然碰见的,哪怕相逢只是一瞬间;如果幸运地邂逅的那个人恰恰和自己有着同样的心境、同样的爱,有着同样为朋友鞠躬尽瘁的愿望,那么这一切就会成为长久不灭的纪念。时间、地域,相隔愈远,记忆就愈鲜明、愈迷人。
生活不会使少年时代的朋友常在一起,他们各自西东,除了回忆,什么都会云消雾散。但是,杨蔷云和张世群,待来日,当紧张的战斗耗尽了他们头上的青丝,变成了额皱鬓白的老人的时候,当年保留下来的友谊仍会联结着他们;那时,某次大会上可能发生的意外相遇,或者获得了某个曲折传来的消息,都会重新燃起他们的激情,唤起他们的欢乐的回忆——杨蔷云在营火旁高声朗诵,张世群在冰场上评东论西……而所有老年人或有的衰颓、疲倦和无动于衷,就会在这再升的春日阳光下面黯然失色,悄悄地消褪下去。
十四
新年前一星期,全校师生员工忙碌起来。每天下午四点钟以后,到处有人准备节目,有的练红绸舞,有的排小歌剧。还有几位教师准备表演京戏,他们“龙格龙,龙格龙格……”“框气呆气”,“设坛台,借东风,相助周郎……”的声音,传到学校的每一个角落。
学生会筹办了一个名为“一切为了伟大祖国”的展览,主要有三部分:一部分叫作“祖国大规模建设的先声”,内容是鞍山钢铁公司的建设;一部分是“支援最可爱的人”,内容是朝鲜前线的胜利战果与英雄事迹;最后一部分是“攻克科学堡垒”,内容多半是本校同学的学习成绩——作业、课外制作的工艺品……杨蔷云负责组织第一部分的材料。她当然十分乐于接受这个任务。除了李春,全班同学都帮助她。(她也去找李春了,但李春正在忙于写自己的一鸣惊人的剧本,拒绝了)大家从各种报纸杂志上找出了有关鞍钢建设的一切消息、通讯、图片。她们给鞍山的工人写信,袁新枝辅导的少先队中队,还把孩子们细心采撷的花籽寄给他们,请求来信说说鞍钢的情况。回信一封一封很快地收到,工人们还答应在年前寄一截无缝钢管的模型给她们,作为贺年礼物。这消息轰动了全校,人人都谈论这件喜事。
人们不仅谈论礼物,还谈论鞍钢的一切。每天早晨,当北京人民广播电台女广播员用她亲切动人的声音,向学生们讲述鞍山发生的事情以后,全体同学自动地站起来热烈鼓掌。然后,在课堂里、走廊里、饭厅里到处有人谈论:
“记住了吗?建设鞍钢的设计图纸有多少吨重?”
“对了,光是那一个螺丝钉就好几吨。”
“去吧,那不叫螺丝钉,那叫地脚螺丝!”
“来,咱俩对一对,那是‘〇一九二工程’,十一号基地,挖掘土方七千几百立方米?需要的零件是二百几十吨?”
说这段话的是一位数学很不好的同学,但她用自己的全部脑力,努力记住了这一连串数字。
“瞧!”她们指着图片说,“这两个女电焊工,半年前还在乡下喂猪,现在……”
一九五二年冬天,谁的心不向着鞍山,不向着我们多难的祖国破天荒第一遭的现代化工业建设!我们伟大的祖国,像一个巨人,一只手在烽烟中坚守住上甘岭的阵地,一只手在怒吼声中洗涤旧时代遗留的污毒(“三反”“五反”),还有一条强壮的胳膊,已经为繁荣幸福的社会主义打基础了。大家都知道,“建设”快来了。但没想到来得这样快!规模这样大!技术设备这样新!这些日子,不论是为新中国卧薪尝胆、流血流汗的老红军,还是仰望光辉夺目的未来的年轻孩子,谁想起来能不热泪盈眶,抖擞精神?
这些天,李春为她那个独幕剧,也是绞尽了脑汁。最初,在病中,她不过是想稍做尝试,试一试自己的能耐,也让别人看一看颜色。可是主意刚一萌芽,一切就不由自己了。“假如我写出了一个剧本……”这个思想一直盘旋在脑子里,最初使她快乐,使她兴奋,因为她所追求的“一鸣惊人”,现在有了实际的目标。后来,这思想却像鬼魂一样地缠绕她。她吃饭的时候想,看书的时候想,睡梦中一翻身,她微笑又觉得惶恐。和杨蔷云在一块儿,她想:“你们等着瞧吧。”从北京剧场走过,她想:“如果我的剧在这儿上演……”《天津日报》上登了一篇中学生写的小说,她慌张地拿来看,一边看一边心跳:“他也是中学生,我也是中学生,难道,我……不如他?”又羡慕又嫉妒,一晚上都觉得憋气得慌。
最初,写什么好像很清楚,她想写一个聪明、正确、有头脑的学生如何受同学们的误解,受他们的打击。这个剧结束时候的台词她都想好了,是这样的:
团支部书记(向那个同学说):我们再也不理你了,你落后,你不符合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要求……(下)
那个受打击的同学:让你们笑你们的去吧,让你们骂你们的去吧,我是我!时间像流水一样地逝去,光阴永不停留,可是我的心,我的心啊!
这段结尾的台词,总在李春耳边回响。它到底说的什么,她自己也弄不清,但她仿佛传达了某种感情,仿佛有些个“深刻”。
李春开始写了,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写不出来。星期日,她不看电影也不遛大街,一个人远远跑到北京图书馆,硬挤,硬憋,熬得难受。于是她找了一些剧本看,果然受到了一些启发,写出了好几行,于是十分欣喜。
写作是她的秘密,她把草稿夹在夹子里藏好,把夹子放进书包。当她背起书包的时候,她觉得书包中好像有什么神奇的宝贝,书包变得又轻又软又结实。
大家开始觉出李春的异样了,李春病后变得沉默,她不和人争论,但眼睛里常常流露出得意和轻视别人的神色。她每星期日都出去一天,别人问她做什么,她支支吾吾不说。她有时候伏在桌上写东西,别人一过就赶快用纸夹子盖上。这是怎么回事呢?大家莫名其妙。郑波试着去和她聊了聊,都没有聊出什么来。
一九五二年的最后一天。各个教室,都打扫干净。同学们换上了新衣裳,翻出了花领子。同学见了面,显得特别亲热,你搂着我,我拉着你。一切都有点不平常的劲儿。
先生讲课的时候,也是笑眯眯的。最后一堂课是钟先生的化学。钟先生很严厉。她四十多岁了,没有结过婚。但今天她穿了一双很摩登的皮鞋,说话也和气,甚至对同学有点放纵。同学上课心不踏实,她也原谅了。讲了一段,离下课还有十分钟,她干脆把书合起来,向同学们聊自己过新年的感想:
“明年——从明天起,就实行五年计划了,真是!我是学化学工程的,在旧社会没有地方去建设工业。我迎接过多少新年了,哪一年也没让我看见国家有富强的希望。可是一九五三年,真是!同学们,你们福气呀!”
她眼圈红了红,接着谈起对同学的希望:
“……怎么能不好好学化学呢?罗蒙诺索夫说过:化学已经伸到生活的各个领域来了……你们没有受过罪,不知道珍惜今天的幸福的学习条件,青年时代是最宝贵的,也是最短促的。成天无所用心,一晃,也就过去啦。你们得抓住每一分、每一秒,使劲学,使劲干!”
钟声当当,一九五二年的最后一堂课结束了。同学们深深地给先生鞠躬,欢呼着冲向院子……
袁新枝是布置教室的“主任设计师”。她的一队人马抱着红绿纸,拿着一笸箩针、线、糨糊、剪刀,跟随着她。
袁新枝怀着对自己的设计的欣赏和“动工”前的憧憬,向大家讲述自己的“施工计划”:
“过去呀,咱们布置的都是平面的,用花纸编成长条交叉起来,中间挂上一个龙睛鱼式的大灯笼,那玩意儿太俗气……”
“怎么样才是立体的呢?”苏宁问。她参加了布置教室的工作。
“咱们仍然在顶上横挂起花纸条来,”袁新枝指着上方,“然后再用浅绿色的纸剪成小细条,竖着粘在横纸条上,绿条下垂,像杨柳似的。再剪一些白色的、粉色的小花朵,黄色的小燕子,贴到柳条上。”
“这和新年有什么关系呢?”一个同学问。
“新年来了,我们把春天先迎进我们的教室。”新枝得意地说。
于是大家动手。
除了这些装饰,她们还在教室前面的黑板上用彩色粉笔画了一个戴着大红帽子的小男孩,和一个梳着两条翘起来的辫子的小女孩。小男孩高举着书包,小女孩手托着有自己一半大的鸡毛毽儿,两人拉着手向前跑。在另一角,就是他们跑的目的地,画着露出半个脸的红太阳。中间是艺术体字1952—1953。教室背后,更好看了,她们用天蓝色布折皱起来做背景,左下角是几棵枝叶繁茂的老松树,那是画在毛边纸上的水墨画,整个剪下来,别在蓝布上。整块蓝布上,布满了白纸剪成的一片片、一点点的雪花。雪花中,是竖写的两行字:“祝你们新年快乐,万岁常青!”女孩子的手的神话般的力量,使这破陋的教室变得栩栩如生,像仙境一样。
在图书馆(现在是“一切为了祖国”展览会会场),杨蔷云忙得不亦乐乎。她一会儿跑到外边,照管排队参观的同学,接待来宾——有“友校”的同学、附近工厂的工人等。一会儿跑到“建设鞍钢”那一部分,听解说员的解说。一会儿又跑到出口,慌忙地看意见簿。上面的意见多半是歌颂一番,蔷云很高兴。只有一个人歪歪斜斜地写了五个字:“内容欠充实”。蔷云很不满意,是谁,瞎提这种抽象的意见?准是六十五中来的那些男学生,他们瞧不起女生,哼!
说实在话,内容不多。不过有两件最引人注目的东西。一个是志愿军缴获的完整无缺的降落伞,那是和初二队员常通信的一位志愿军战士从朝鲜寄来的。再有就是那截无缝钢管(今儿早晨才收到,大伙急坏了),崭新的、黑亮的钢管,放在木匣里,下面垫着缎子。同学参观的时候,有人议论:“这,就是鞍山的?真的吗?”蔷云正好听见,气冲冲地说:“人家鞍钢的工人,特意给寄来的,你们怎么说是假的!”
李春今天早晨写完了独幕剧的初稿,她长出了一口气,在末尾署上:“一九五二年除夕”,然后一只脚立在地上转了三圈。一九五二年过去了,她不惋惜;一九五三年来了,她充满希望;因为她做了一件大事。于是她主动要求为除夕晚会做点事。后来和吴长福一起被任命为采买,拿着大家凑的钱,去合作社买糖果、零食。吴长福买东西的时候挑挑拣拣,蘑蘑菇菇,李春却希望愈快愈好,两人一边买东西一边吵嘴。
在教员预备室,校长和钟先生坐在一个沙发上发愁,她们怕参加晚会的时候被学生啦啦表演节目,可她们连一个歌也不会唱。后来叫来音乐先生,打算临时学一个简单的歌。音乐先生抓了一个“我们是春天的鲜花”,于是校长和钟先生变着调唱起:“……活泼勇敢向前进……”
六点半,各班分别或联合开始活动。
全校张灯结彩,锣鼓喧天。传达室的工友老侯用积攒的钱买了大量“二踢脚”[1],在校园里“砰——叭”乱放。
校门口,站满了各班同学,她们迎接参加晚会的客人。各班邀请的客人有劳动英雄、志愿军战士、解放军战士、演员、作家、团市委和区委的干部……客人们不断地到了,在鼓掌声中,被引到班上去。
高三班请来了一个志愿军的战斗英雄,开晚会的时候请他先讲话,他一开口,说:“小朋友们……”全班大笑。志愿军同志大概是和少先队员通信、做“叔叔”做惯了,所以管高三的学生还叫作“小朋友”。
同学们都化了妆。有的同学把她妈妈三十年前结婚时穿的衣服找出来穿在身上。有的从越剧团借来了戏装,打扮得像梁山伯、祝英台一样漂亮。还有的化妆成藏族男女,甩着长袖子;有的化妆成印度妇女,前额上涂着红点……
校长和袁闻道先生参加了高三的活动,和同学们坐在一块儿。袁先生非常欣赏教室的布置,他不住地向校长夸奖,旁边同学告诉他:“那是您女儿搞的。”他更高兴。
志愿军同志讲完话,进来了一位新年老人,宽大的衣服,长长的白胡子。大家愣了,这是谁?新年老人说话了:“孩子们,我是从火星上来的,特别赶来参加你们的晚会……”大家听出来,是周小玲。周小玲使劲憋住自己的嗓子,企图使它发出一种苍老的男音,但是,办不到,结果弄得不伦不类,又像老生又像花旦。倒霉的新年老人走了,同学们表演节目,大家都使出了吃奶的本事,什么跟自己姥姥学的河北梆子,跟街坊的小孩的舅舅学的魔术,全端了上来。节目表演中间,忽然有人使劲敲门,并且大喊:“信!”
三个穿绿衣服的小邮递员走进来,她们背着许多口袋。其中一个向四周行举手礼,说道:“我代表少先队新年邮局[2],祝贺大家新年快乐,身体健康!”然后宣布,“这里是各地送来的贺年片、贺信和礼物。其中,有袁先生送给你们班的二十斤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