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闹了一夜的猫。头天晚上,好像天黑还不久,就传来了那种此起彼伏的、凄厉的、痛苦的、贪婪而又凶恶的猫叫。那叫声与其说是像求偶,不如说是像决斗、像凶杀、像吃人。这叫声使得静珍的手一抖,把一个小瓷酒盅落到地上,跌了个粉碎。
静珍(现在户口本上的名字是周姜氏)拿着笤帚疙瘩冲了出去,她向着墙,向着星光中朦胧显现的灰瓦楞子吆喝。她一跳老高,她“呸呸呸呸呸呸呸”啐了一顿,她想象着她已经抓住了那么一只肚皮滚圆、眼放绿光的虎皮猫。那是邪恶和无耻的化身。她的笤帚疙瘩每一下都打在这魔鬼的猫的下腹部,打得猫遍体淋血。她觉得喘出了一口气,缓缓地回到屋里。她的八岁的外甥倪藻和九岁的外甥女倪萍目瞪口呆地看着姨母归来。周姜氏爱怜地看了孩子们一眼,噗地一笑,解释说:“这些天咱们家有些个晦气。都是那死猫带来的。我要把那个晦气打破。有晦气也是我一个人搪着……”倪萍和倪藻似懂非懂地眨着眼。周姜氏说:“罢,罢,不说这些。让我教你们唱歌。”说完,她就清喉咙,又是咳嗽,又是吐痰,又是长出气,又是吭吭。终于,嗓子弄利索了,她一句一句地唱道:
风儿起,云儿飘飘,海“料料吗行子料”……
第二句词,她记不清了,便唱成了“料料”和“吗行子”(犹言什么东西)了。
会说话的树,会唱歌的鸟,
都一起睡着了,
杨柳儿飘摇……
唱着唱着,只觉得鼻孔奇痒钻心,她打了一个大喷嚏,她打嚏喷就像要挣命一样,全身全脸抖成一团,抖个不住,逗得两个孩子笑了起来。
两个孩子被妈妈叫走睡觉去了,静珍——周姜氏一面给自己铺被一面突然又背诵起白居易的《长恨歌》:
……杨家有女初长成,
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
一朝选在君王侧,
“吗行子吗行子”……
侍儿扶起娇无力,
始是新承恩泽时……
刚刚躺下便又听到一声从低到高、又从高到低的波浪形猫叫,紧跟着是噗——噗的吹气和掐架的声音。静珍本想再冲出去,无奈一上床便只觉得四肢如铅头如斗,似乎被钉在了三块铺板上,身不由己,一动也动不得窝。汉皇重色思倾国,明明是唐明皇偏说是汉皇,呦——喵——呸!
也不知道到底是睡了多长时间,一个钟头还是一分钟,都可能。反正在一片猫叫声中又悚然睁开了眼睛。哪里来的这么多猫?难道是猫儿大会?猫儿成精?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声、低一声、悲一声、闹一声,直如千猫万猫向她扑来,千猫万猫的爪子同时抓向她的脸她的心。恰恰在这个时候,顶棚上又一阵千军万马倒海翻江的轰隆声,却是一群耗子肆虐。这耗子声竟比那猫声还要扰人。你听着,只觉得近在咫尺,只觉得铺天盖地,只觉得一群老鼠踢蹬在你的脑门子——太阳穴上。耗子搬家,耗子娶亲,都是盛大的喜事。却怎么周姜氏只觉得心儿一阵阵紧缩抽搐,脊椎骨好像被什么冰冷的魔爪抓成一团,解也解不开,展也展不直,变成一疙瘩死筋?猫鼠和鸣之中她苦苦地挣扎,却总也挣不脱,最后不知是谁,不知是谁在她枕边嘿嘿地冷笑了三声,又像是对着她的耳朵吹气,她大叫一声,睁开眼睛,泪流满面,冷汗布满了全身。莫非方才我已经死过一次——下过一次地狱了吗?
大概是魇住了,翻个身就会好的。她安慰着自己。
她翻过身去,眼前恍如一个白色的身影闪过。那身影是那样轻盈,孤独,居心莫测。她聚了聚神,又背诵自己的“鼓儿词”。
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她会背诵许多诗词歌赋和戏文。但在家里,亲属们都管她背的这些韵文叫作“鼓儿词”。
“鼓儿词”中的这首五言绝句,不知从什么时候变成了静珍的符咒,她念过一遍又一遍,有时候默念不出声,有时候喁喁低语,有时候拉长声音用家乡方言吟诵,有时候她会用一种无师自通的、半似民歌小调《小白菜》、半似老调梆子戏里《杜十娘》的唱腔的自由曲调唱上一番。“打起黄莺儿”,只这五个字就让她神魂颠倒、痛不欲生,像发疟子、生肺炎一样,只觉得周身是无限的热、无限的冷、无限的慵懒、无限的空凉。而在痛哭着、苦笑着、微笑着又沉思着念、吟、唱上“打起黄莺儿”十几遍、几十遍以后,在流了许多泪、出了许多汗之后,她似乎感到了一种解脱,一种寄托。“啼时惊妾梦”,说了归齐,剪断截说,古往今来,女人的命运不过是常常被惊破的残梦而已!又如何到得了“辽西”呢?
这一夜她又执着如诵经地把“黄莺儿”打起了不知几多次。终于把猫声鼠声驱散了,然后她听到了风吹树枝和树叶离枝落地的声响,她听到了一声突兀的火车汽笛声,然后是由强渐弱一点一点消失的机轮撞击钢轨的声音。奇怪的是已经过了五分钟、六分钟了,周姜氏还听得见那咣唧咣、咣唧咣的渐行渐弱以至近于消失的声音。近于消失,但总是不消失。怎么火车有这么长?怎么火车总是开不完呀……这没完没了的火车,究竟又有什么东西值得装运呢?为什么要没完没了地走一节又一节的空车呢?她这样想着,渐渐失去了咣唧咣以外的其他感觉。
周姜氏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她一丝不苟地叠起了自己的被褥,神态严肃,好像即将出发去履行一件重大的使命。她用自己的补了一块锡铁的脸盆打了一大盆温水,把搪瓷洗脸盆放在一个破旧的橙色木盆架上。然后,她一遍又一遍地洗脸。她洗脸的方法是先把一条白里透灰、略有破洞的毛巾浸湿,再把猪胰子使劲打到毛巾上,然后用手蘸着水一次又一次地在毛巾上摩擦,沾了水的毛巾上的肥皂呈现出一片薄薄的泡沫,脸盆里的水却不待洗脸已变得混浊了。这时,她开始兴奋地、几乎可以说是冲动地用沾满了胰子和水、又光滑又黏稠的毛巾在脸上抹过来蹭过去。同时她鼻孔里发出一声声闷响,好像是有什么人企图堵住她的嘴、她的鼻孔,要她窒息,而她的呼吸器官正在出声地挣扎和反抗。这样洗完一次再把毛巾浸在水里搓洗,水显得越发污浊了,但不算完,又开始用湿手拿起猪胰子球往毛巾上抹,抹了擦,擦了洗,洗了再抹,循环反复几次以后,脸盆里的水几乎已经成为黑色的了,而静珍的脸却愈来愈白。看到脸盆里的水越变越脏,静珍有一种满意和欣赏的心情,因为水的变化标志着她洗脸的去污成效。但她仍然不肯罢休,还要再洗一次。
倪藻早知道,姨母洗脸和梳妆的时候,他决不能去打搅。不管平时姨姨对他怎样溺爱,但她洗脸和梳妆的时候有一种可怕的不惜一切代价,随时准备摧毁一切障碍的神态,使倪藻望而却步。但他随着年龄的增长也越来越纳闷,姨母洗脸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