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话就说,别藏着掖着!”伍天锡最清楚王二毛的秉性,上前扯住他的手腕。王二毛没他力气大,被捏得呲牙咧嘴,只好连声讨饶,“放开,放开,你如果不放开,这回肯定没你的事!”
打仗的时候盼过安稳日子,可连续数月安稳日子过下来,伍天锡还真闲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被王二毛一吓,赶紧松开手,笑呵呵地赔礼,“王都尉,王县太,王公,您大人不计小人过,看在咱们兄弟一场的份上,能不能指点一二!”
“别理他,你越理他,他越来劲!”王飞、段清等人七嘴八舌地替伍天锡打气,自己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往前凑。
在大伙这里赚足了面子,王二毛终于心满意足,举头向外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窦王爷不是要跟徐茂公做笔买卖么?那事儿我已经帮他张罗成了。但是眼下有个人在博望山,徐茂公说,咱们想长期把买卖做下去,必须先想办法除了他!”
“谁?”众人好奇心顿起,瞪大眼睛追问。转念一想,如今洺州营已经失去了独立作战的资格,又耷拉下脑袋,垂头丧气地嘟囔,“那能怎么办?派谁也派不上咱们!”
“呵呵,这你们就不懂了吧!”王二毛咧着嘴,得意洋洋,“杀这个人,出兵还显本事么?山人这里有一计,保证能断了他的活路!”
此刻驻扎在博望山上的,正是大伙的“老朋友”,已经投靠了瓦岗寨的王德仁。可王寨主的日子最近好像过得不怎么样。徐茂军屯兵黎阳,跟篡权夺位的现任瓦岗大当家势同水火。他王德仁所驻守的位置,偏偏又在徐茂公的背后。即便主动上门去跟徐茂公解释,自己跟李密暗中没有一腿,不会对黎阳有半点歹心,人家徐茂公会信么?
知道自己麾下这点儿虾兵蟹将,肯定不是徐茂公的对手,王德仁天天紧张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可屋漏偏逢连阴雨,等了几个月后,徐茂公还没来,窦家军麾下的程名振却先杀到博望山下来了!
“多,多少兵马!赶紧,赶紧,关,山门。上,上寨墙!!”没等细作把话说完,王德仁立刻长身而起,抓起家伙就准备擂鼓聚将。
“回大当家,程名振只带了二百多号人!”细作擦了把汗,继续汇报。
“什,什么?”王德仁一愣,手中的鼓槌“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你看清楚了,后边,后边没有伏兵!”
“看清楚了。前后五十里都再没第二路兵马!”细作想了想,非常认真地回应。
王德仁登时傻了眼,心中的疑团如雾一般翻滚。只带二百多人?他程名振干什么来了?难道不是前来报仇么?难道这二百人个个都是铜头铁罗汉不成?
“管他呢,杀下山去,一并擒了便是!”见王德仁被吓得手足无措,由李密从瓦岗总寨派到博望山的行军长史房彦藻心里好生鄙夷,扫了对方一眼,沉声建议。
“不可!”王德仁背上登时一紧,扭头看了看房彦藻和跃跃欲试的几个属下,厉声阻止。“那姓程的岂是喜欢冒险之人?他既然只带了两百多名护卫就敢过山,想必是有恃无恐。放他过去!放他过去!他不招惹咱们,咱们也不必多事!”
房彦藻听闻,心中老大不乐意。嘴角向上挑了挑,终是把话忍了下去。作为外来户,他深知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个道理。况且临行前李密曾经千叮咛万嘱咐,王德仁部是瓦岗军伸向河北的触角。他宁可自己受点委屈,也不要把这支触角给弄丢了。
喽啰们见房大人不阻止,答应一声便准备下去传令。谁料,脚还没出聚义厅,看山的喽啰已经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报,报,大当家。程,程名振,程名振送帖子拜山!”
“拜山!”王德仁“腾”地一下从座位上跳起,速度太急,不禁有些头晕目眩。见过不怕死的,还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明知道自己对其居心叵测,竟然主动把脖子往刀下送。
刚想说一个请字,将对方放上山来看看其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心中却又是一寒,暗自思量道:“此子向来诡计多端。想当年卢方元便是也一不小心,被他给害得尸骨无存。我若是轻易将他放进来……”
转念一想,人家已经把帖子送进来了,自己却不敢接待。传扬出去,日后绿林中便再无立足之地。只好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有请。打开山门,列队相迎。叫厨子收拾一桌硬菜,别坠了咱们博望山的颜面!”
“你博望山有何颜面?”房彦藻听得直撇嘴,脸上依旧带着平和地微笑,挡住王德仁的去路,低声建议,“大当家是不是慎重一点儿,毕竟咱们瓦岗寨跟窦家军眼下并无邦交。万一有心人把此事传扬开去……”
“他都到我家门口了,我还能往外赶么?至于邦交,现在没有,日后还不会有么?你替我写一封信给密公,把今天的事情仔细说明。想必密公知道后,也不听容小人胡乱下蛆!”
连续两度建议被驳,房彦藻脸上很挂不住。退后半步,继续建议道:“不劳大当家吩咐,这信,房某自然会写。但大当家是不是在聚义厅外埋伏一批刀斧手。万一那姓程的不识抬举,也好将他一举擒获!”
“你们这些读书人啊,就是心黑!”王德仁撇了撇嘴,送给房彦藻好大一个白眼珠。“暗藏刀斧手,摔杯为号,是不是?你以为我这是摆鸿门宴呢?到时候万一传扬出去,知道的人会说我老王当机立断,杀窦建德的信使而明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老王胆小心窄,连顿饭都请不起呢!先生还是退开吧,这江湖人之间的事情,咱们还得按江湖规矩办!”
说罢,也不理睬房彦藻如何脸红脖子粗,大步走出聚义厅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暗骂,“他奶奶的,当我老王是傻子么?酒宴上杀人,说得容易。杀完了姓程的,你姓房的拍拍屁股回瓦岗寨领功受赏去也。窦建德正愁找不到茬呢?万一他带兵打过来,还不是我老王在这儿顶缸。徐茂公巴不得我早死!不替窦建德摇旗呐喊就算仗义。隔着一个黎阳,等李密的援军到了,我老王早被人剁成肉酱了!届时你们瓦岗军、窦家军算不打不成交,我老王呢,整一个大汤包,还是傻瓜馅儿的!”
想到这层,他愈发觉得憋闷,走的步子也越来越大。远远地看见程名振带着四名铁甲侍卫,还有十几个抬着箱子的小喽啰,缓缓上山,立刻扯开嗓子,大笑着迎上前去:“程兄弟,今天刮得是什么风,怎么把你给吹来了!”
“东南西北风,哈哈,王大哥,多日不见,您老可是越来越富态了!”程名振大笑,举步相迎。二人如同多年未见的好兄弟般抱在一起,彼此拍打后背,接着骤然分开,互相对着施礼:“王家哥哥(程家兄弟)!小弟(哥哥)这厢有礼了!”
房彦藻看得生气,站在旁边冷冷而视。程名振抬起头来,第二眼便认出了他,于是又笑着躬身,“这不是瓦岗寨的房先生么?怎么也在博望山上?难得又见到先生一回,真是晚辈的福气!”
他跟王德仁称兄道弟,却对房彦藻执后辈之礼,无形中便将王、房二人拉开了一丝距离。房彦藻是个人精,岂能听不出其中道道?当下冷哼了一声,退开半步,平揖相还,“在下福薄,怎当得起程郡守的先生?我现在奉密公之命辅佐王统领,你还是跟我平辈论交为好!”
“岂敢,岂敢。房先生雅量高致,岂是程某这草莽高攀得起的。不过客随主便,既然先生是此地半个主人,程某就僭越些,称先生一声房公吧!”
“哼!”房彦藻冷笑,虽然不乐意,也只得接受了这个尊称。毕竟自己是个读书人,跟程名振这蟊贼称兄道弟实在有损身价。
“这几位兄弟是?在下看着好生眼熟?”早就对房彦藻啰啰嗦嗦不耐烦,王德仁接过话头,冲着雄阔海等拱手。
“都是我的好兄弟。听说要拜会王寨主,便一起跟着来了!”程名振大咧咧地一摆手,向王德仁介绍,“又高又黑那个是雄阔海。只高不黑那个是伍天锡。剩下那个白脸小胖子是段清。黑脸宽肩膀是王飞。过来,你等一块见过王当家!”
雄阔海等人答应一声,齐齐上前向王德仁拱手。把个王德仁唬得向后退了半步,赶紧抱拳相还,“奶奶的,你洺州军有名有姓的豪杰都来了。可真给我老王面子。不敢不敢,我这厢有礼。咱们赶紧进屋去,进屋去吃酒耍子!”
“多谢王当家厚待!”众人齐声答应,跟在程名振身后一起往里走。只四个人,威势却如同千军万马。看得王家军喽啰个个心跳不止,有人干脆偷偷将手都按到了刀柄上。
“还有两百弟兄在山下,我怕他们给大当家添麻烦,就没全带上来!”一边走,程名振一边有意无意地提起。
“有什么麻烦的,甭说两百,即便两千人,我这博望寨也盛得下!”王德仁不肯输了气势,强挺着脖子回应。“来几个人,给山下送酒送肉,管够!人家大老远来了,咱们不能不仗义!”
“如此,那就多谢王当家了!”程名振笑着拱手。
“什么谢不谢的。我当年到巨鹿泽中,你们不也是管吃管住么?”王德仁笑着摇头。回想起当年巨鹿泽之会,突然又不胜感慨,“好多年了吧!想起来就跟昨天一样!张大当家,薛二当家,郝五当家,还有你小程,啧啧……”
“是啊,当年咱们河北群雄在巨鹿泽中指点江山,可真是痛快!”顺着王德仁的话茬,程名振感慨万千。“可惜了,咱们河北群雄自己不争气,总是互相之间争来斗去,白白便宜了外人。否则,什么李仲坚、刘武周、李渊、杜伏威,当初任何一个单独拎出来,哪有在咱们面前扎刺的份儿!还有那王博、卢明月、朱璨、孟海公,嘿嘿……”
从北到南,他几乎将天下有名有姓的豪杰数落了个便。唯独不提窦建德和李密。听得房彦藻心痒难搔,忍不住插言道:“密公……”
“李法主啊,当年他好像还在东躲西藏呢吧!”程名振立刻出言将对方的话顶了回去,“不过人就得信命。如今密公麾下兵多将广,比起当时,可是鲤鱼化龙了!放眼天下英雄,谁人能比密公今日!”
前半句话将房彦藻噎了半死,后半句话又让房彦藻说不出的自豪。李密当时的确被人追得如丧家野狗一般,可越是这样,越说明当时自己有远见,认定了李密是天下之主。不是么,换做其他人,在当时的情况下避李密如瘟疫还恐怕来不及,谁肯不计辛劳地为其四下奔走?
说着话,众人已经来到聚义厅前。王德仁做了个请的手势,挽着程名振并肩入内。房彦藻紧随其后,再往后是王德仁麾下的几个亲信将领,秦德刚、贾强邦、周文强之流,与雄阔海、伍天锡等互相谦让着走进。负责抬拜山礼物的小喽啰们没资格入聚义厅赴宴,被单独引到门口的一个小凉亭里,另外摆了两桌。菜色却也是山珍海味,丰盛异常
聚义厅里,众人分宾主落座。王德仁拍了拍手,命亲信先送上美酒。自己举起一盏,笑着劝道:“难得贵客光临,小寨蓬荜生辉。请饮此盏,为密公、窦公和天下豪杰寿!”
“为密公、窦公,天下豪杰寿!”众人轰然答应,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作为半个主人,房彦藻不能无所表示。站起身,找个由头劝了第二盏。程名振将酒喝干。自己站起身,作为客人回敬博望山群雄。众人群起响应,又将第三盏酒一饮而尽。
随后乐师奏乐,美女入内献舞。宾主之间推杯换盏,喝得十分尽兴。待三巡过后,王德仁拍了拍手,让乐师和美女先退下歇息,自己动手给自己斟满,举着离开座位,来到程名振面前,“程老弟,当日哥哥做事孟浪,差点害了老弟性命。如今想起来,心中亦觉惭愧。这盏酒不敢为敬,自己先罚了。望老弟大人大量,别跟哥哥一般见识!”
“瞧哥哥这话说的。咱江湖汉子,还能有不解之仇么?”程名振赶紧离开席位,双臂扶住王德仁的胳膊,“也好,咱们兄弟把话挑明了。过去种种,犹如杯中之酒。洒了,也就洒了吧。谁要是还记得,就把地上的酒都收回来!”
说罢,抢过王德仁的酒盏,径直向空中一抛。满盏血色琼浆,如泔水般洒了遍地。王德仁见程名振洒得痛快,愈发想以酒盖脸,拍拍手,命人又拿来两盏酒。一盏递给程名振,一盏高高举起,“痛快,又程兄弟一句话,我老王即便是死,也心安了。干,咱们将过去一笔勾销。日后就是好兄弟,决不相负!”
“干!”程名振用酒盏跟王德仁手中的酒盏碰了碰,一饮而尽。他知道自己来对了。王德仁果然对李密已经心怀不满。自己先前那些谋划即便不拿出来,恐怕也是不虚此行!
作为外人,他怎会理解王德仁此刻心中的苦处。事实上,非但王德仁一个,此际瓦岗军内外两营,三十余寨统领,除了两三个李密的心腹死党外,有谁不是心事重重?李密在酒席前干净利落的那一刀,非但断送了翟让的性命,也将大伙对他的信任也一并斩了个干干净净。众人先前跟他合谋与翟让、徐茂公争权夺利是一回事情,杀翟让夺位却是另外一回事情。前者大伙干起来纯是出于本能,心里没一点负担。而后者,试问瓦岗寨内,谁对李密比翟让的支持更大,功劳更高?连一手将其推上魏公之位的翟让李密都能毫不犹豫地砍掉,日后大伙不小心得罪了他,谁知道会落个什么下场?
从龙之功,人人都想立。可别人当了皇帝,自己却成了一无是处的垫脚石而不是封侯拜将,试问这种赔本买卖谁还敢做?所以李密他是真命天子也罢,百年难遇的英主明君也好,那都成了他自己的事情,与大伙的功名富贵再也无关。
看到王德仁和程名振两个越喝越热闹,房彦藻心里好生不是滋味。无论如何,此刻他是李密钦命的行军长史,位置不比王德仁低。程名振只顾着讨好王德仁而对他视而不见,就非常失礼。况且程名振无论求王德仁办什么事情,都得李密点头。如果李密不点头,王德仁岂敢背主与人相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