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乎,当封常清正式向皇帝陛下请辞,准备回到安西镇时,周啸风等人也跟着走了个干干净净。尽管白马堡大营的规模比先前又扩大了一倍,紧跟着还要整训左右龙武军、万骑军、左右千牛卫。尽管高力士给安西军的老兵们开出了足够丰厚的条件,却没能留得一人。包括功利心极重的宇文至,都跟在封常清身后跑到了千里之外,再不回头!
只有王洵,一贯胸无大志,又舍不得白荇芷和长安城的王洵王明允,厚着脸皮留了下来。官升数级,成了飞龙禁军的昭武校尉。协助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和龙武军统领陈玄礼,训练刚入营的又一批新兵。但他现在也丧失了先前跟马方、苏慎行等人在一起时的进取心,总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好在龙武军统领陈玄礼知道他是封常清的晚辈,对他的偷懒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除了到白马堡训练新兵之外,王洵第二件提不起精神,却必须小心应对的就是接连不断的相亲宴了。鉴于只为一个庶母的身份,大部分相亲宴,云姨都没资格列席,虽然王家大事小情实际上由她来说得算。这可加倍苦了王洵,每次赴宴几乎饭菜都吃不上几口,大部分时间要用来回答那些已经不知道回答了多少遍的问话。至于别人准备塞给自己的正妻长什么模样,生得什么性情,是温柔贤淑还是彪悍善妒,连分辨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今天设宴请王洵过府的“世姑”姓韩,其祖父和王洵的曾祖都在巨鹿泽落过草,后来又跟程名振一道受了大唐高祖李渊的招安,算得上是生死兄弟。只不过后来王家连续几代在京师闲居,而韩家的后人则一直在地方上为官,彼此之间的联系也就慢慢少了。
但世交就是世交,王洵有了出息,韩家一样觉得脸上有光。于是便请了这位已经出阁多年,丈夫在国子监[1]为经学博士的韩世姑出面,设家宴向王洵道喜。当然,以上一切都不过是个由头,真正的情况是,国子监博士许士良的女儿恰恰及笄,贤良淑德、秀外惠中,正需要一个有出息、肯上进的夫婿托付终生。而王洵无论是家世、长相和未来前程都与许家择婿的条件相近,所以在家中闲得无聊的韩世姑便打算做一次月老,把王、许两个孩子的姻缘线给系到了一起。
同类的酒宴,王洵已经出席了多次。也不怕再多这一回。被云姨和紫萝两个联手抹了一脸白粉后,便坐上马车,慢吞吞地向韩世姑家中驶去。按照大唐习俗,客人不能比跟主人约定的时间到得太早,所以在沿途,他还顺带着去了趟东市上的斗鸡坊,把跟秦国模、宇文至等人合伙的生意照看了一下。春天时京城里的那场荒唐的叛乱带来的影响已经消逝,斗鸡坊里的热闹更胜从前。只不过喧闹的人群里少了哪些熟悉的面孔,多了哪些新加入的后辈纨绔,就没人能看得分明了!
过了东市往南,便是亲仁坊。这一带的人家的宅院规模远不如王洵所居的崇仁坊内诸多老宅尊贵大气,但胜在精致华美,生机勃勃。许多经科举出身的新贵,便住在这里。韩世姑的丈夫吴博士三年前买下了亲仁坊左首第三座院子。因为院子的前主人在墙内种了百余株青竹,便给自宅起了个竹园的雅号。平素往来者皆为饱读诗书的鸿儒,像今天这般敞开大门接纳京师贵妇的机会不多。所以院子前有些拥挤,马车从门前的上马石一溜停到了坊子口!
连续这么多场子赶下来,王洵已经有了一定经验。粗略用眼望了望,便分辨出今天的家宴上,至少还请了位郡主列席。这倒不让他觉得受宠若惊,李氏皇族子孙众多,头上顶着郡主名号却连皇帝陛下面都没见过的女子在长安城内随便一抓就一大把。令他觉得略微好奇的是,虢国夫人的银装马车居然也在!这个女人跟王、韩两家可是没半点交情!好端端的,她跑到这里搅什么局?
带着几分戒备,王洵缓缓下了马车。早有吴博士的管家迎上前,将贵客迎接入内。先入正堂拜见了“吴世姑父”,送上一份薄礼,寒暄了数句。然后,王洵就被作为自家晚辈,请入了后宅。
后宅中,一堆身穿不同服色的命妇们,正在一边品茶,一边唠家常里短。听到小丫鬟的汇报,立刻收起笑容,正襟危坐。王洵入门,先以晚辈之礼拜见了韩世姑。然后再由对方引着,转向了左首第一位头发雪白的盛装老妇,“过来拜见安定公主殿下,也是你姑父的婶婶,按辈分……!”
虽然事先有所准备,王洵还是略略一惊,赶紧上前,长揖及地:“卑职王洵,参见公主殿下!”
“你这孩子,也忒地着急,我刚要告诉你今日家宴,咱们只论辈分,不论尊卑呢!”韩世姑一把没拉住,赶紧在旁边大声补充。
话音未落,对面的安定公主已经站了起来,一把托住王洵的胳膊,大声回应,“恩公不必多礼。我今天到这儿来,是专门向恩公当面道谢的。可不敢受你这一拜!”
“恩公?”王洵眼前冒出一团迷雾。自己什么时候对一个公主有恩了,还是这么老的一个公主?
就在这一犹豫间,安定公主已经颤颤巍巍跪了下去。吓得王洵立刻跳在一旁,却不敢伸手搀扶,只顾连声否认:“弄错了,弄错了。您老人家一定是弄错人了。晚辈跟您老人家从没碰过面,不可能对您老人家及有什么恩情!”
距离王洵最近的几位命妇也被安国公主的举动弄了个措手不及,纷纷上前抱住安定公主的胳膊,“公主殿下您这是做什么?他是您的后辈,怎敢受殿下您的大礼?”
“没弄错。没弄错!”安定公主看起来老态龙钟,实际年龄却只有五十左右。硬坠着身体往下跪,大伙还真的拉她不住,“我家会儿被姓王的害死后。他阿爷吓得连声冤枉都不敢喊。多亏了明允这孩子,识破了王家父子的奸谋,让他们身败名裂,才使得会儿的在酒泉之下瞑目。老身今天特地赶来,只为替我家会儿拜你一拜。恩公在上,请……”
说着话,她已经泣不成声。
闻听此言,大伙眼前的迷雾终于散开了些许,把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王洵。几个月前,京兆尹王鉷因为涉嫌参与谋反畏罪自尽,其弟户部郎中王銲被诛,其子卫尉少卿王准在流放途中试图逃走被差役打死,整个家族就此灰飞烟灭。而导致王氏父子阴谋败露的关键人物,就是大伙眼前这个的翩翩少年郎,年龄刚满十八的飞龙禁军正六品昭武校尉王明允!
饶是脸皮厚,王洵在一旁也禁不住面红过耳。所谓率先洞悉王鉷父子的奸谋,完全是封常清和高力士二人为了抬举他而编造的说辞。诛杀两名刺客,属于误打误撞。而在城门口跟王准大打出手,则纯属于少年人争风吃醋,跟忠君爱国一文钱关系都没有!可功劳已经安在他头上了,嘉奖的圣旨里也浓墨重彩写了个清楚。即便他想说出实情,也不会再有人相信。反而会给大伙留下一个机心过重,故作谦虚的坏印象。
正手足无措间,虢国夫人已经笑着挤上前来,双手扯住了安定公主的胳膊,“老姐姐,你这就太见外了。论辈分,他不是您老人家的侄孙么?叔叔被奸臣迫害致死,作为侄孙,明允岂有袖手旁观之礼?若依妹妹之见,明允他不过是做了一个晚辈应该做的事而已。您不拜他,亦心安理得。若是非要把谢字挂在嘴边上,反而冲淡了亲情!”
几句话说得丝丝入扣,既化解了在场所有人的尴尬,又借机抬高了王洵身价。安定公主闻听此言,果然不再坚持给王洵叩头。一边拉着虢国夫人的手起身,一边哽咽着说道:“还,还是妹子明,明白道理。谢,谢人不能光用嘴巴来谢。我家那个窝囊废身无长物,也不可能在仕途上助明允一臂之力。这样吧……”她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你这孩子想必也知道吴夫人是为何安排的这场家宴,凭着你的家世人品,估计同样的家宴还要赴不少场。无论你今后看中了谁家姑娘,新婚之时,就把这支簪子插在她的头上。”
说着话,不顾虢国夫人的劝阻,从发间直接取下了一支镶嵌这珠子的金凤来,硬按在了王洵手中。“你别嫌礼物轻。这是我父皇成亲时,祖母所赐之物,整个大唐,估计找不出第二支来!”
“晚辈,晚辈愧……”闻听此言,王洵吓得又是一个哆嗦,推辞的话都说得结结巴巴。安定公主的父亲是大唐中宗,大唐中宗之母,当然是一代女帝武则天。大唐皇家心胸豁达,民间女子头上插枝金凤簪子不算僭越。可是要把武则天赐给儿媳妇的金簪带在头上,恐怕满堂宾客吓得连酒杯都不敢举了。
在场的命妇都是识货之人,看向王洵的眼睛里登时冒出了光来。众目睽睽之下,王洵愈发不敢收取如此贵重的礼物。但看见安定公主那未老先衰的面容,他又实在无法伤一位母亲的心。正犹豫间,耳畔又传来了虢国夫人那善解人意的声音,“既然是晚辈了,长辈有所赐,还能拒绝么?还不赶紧让吴夫人替你包好了收起来?日后藏在家中,也会日日记得大唐皇家的恩德!”
“是,晚辈多谢婶祖母所赐!”事到如今,王洵也只能就坡下驴。先将金凤交给韩家世姑,随后整顿衣冠,重新向安定公主施晚辈之礼。安定公主这回没有躲闪,瞪大泪眼看着王洵在自己面前俯下身躯。'会儿当年,也是这么懂事。待人也是这般彬彬有礼。会儿被奸臣勒死在狱中,作为皇帝的堂兄居然不闻不问。若不是眼前这个少年撞破了奸臣的图谋……'
所谓皇家,哪有什么亲情?不过是一群争夺金銮殿的疯子而已。做父亲的手足相残,做儿子的反噬其父。做妻子的鸩杀其夫。反不如寻常百姓,兄弟父子相亲相爱,有始有终。
拜过了安定公主这个捡来的婶祖母,王洵又被韩世姑拉着引荐给其他几位盛装命妇。无非是大姑八大姨之类,或则与韩家,或者与周家,或者与许家联络有亲。有的是受了许家所托,前来替人相看女婿,有的则纯属在家里闲得无聊,没事儿凑热闹来了。
大唐胡风甚胜,对于等级尊卑看得重,对于男女之妨却看得极其轻微。因此世姑世姨们瞅向王洵的目光就像在珠宝行选首饰,即便是替别人买,也恨不能自己先戴在头上试试方才甘心。好在王洵临来之前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粉,所以即便被瞧得浑身不自在,倒也看不出脸红。
女人们没兴趣照顾一个晚辈少年的心思,酒席刚一开始,就接连不断地向王洵发起了盘问。而其中大多数问题,王洵已经回答了十几遍,心里愈发觉得不耐烦。才动了几下筷子,便对面前的珍馐失去了兴趣。
正当他举着一盏淡酒百无聊赖地品味的时候,耳边突然听见一个非常娇糯的声音问道:“我听人说,明允几个月前,曾经在城南痛殴叛贼王准。在几百名王家爪牙的环饲下将他给生擒活捉。当众狠狠地羞辱了他一番,可有此事?”
“啊,噢!”王洵没想到有人会突然问起与自己家世不相干的问题,楞了楞,差点没被酒水给呛到。放下酒盏,他向问话方向轻轻拱手,“回襄郡夫人的话,的确有这么一回事。但当时并非晚辈一个……”
“你这孩子!”没等王洵把话说完整,襄郡夫人翘着兰花指遥遥戳了一记,“刚才不是告诉过你么,论辈分,我是你的姨母,你该叫我一声四姨才对!怎么突然又生分起来了?”
“是,是……”被对方那风情万种的眼神看得有些头皮发木,王洵讪笑着回应,“是晚辈疏忽了。晚辈当日跟王准打架,不是赤手空拳。旁边还有十几个朋友帮忙。当日在一群家丁之中,将王准那厮生擒活捉的,也不是晚辈。而是晚辈的朋友雷万春!”
“哦!”襄郡夫人朱口微张,摆出了一个非常好看的姿态。“那你也是以寡敌众,并且没被王家父子的气焰吓住。要知道,当时在京师里,敢跟王家父子动手的可是找不到几个。就连,就连……”说着话,她四下看了看,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就连永穆公主,都得亲手给他端茶倒水!就像个受气的小丫鬟般。而那位驸马爷,居然站在一旁,不敢说出半句抱怨的话!”
大唐国家强盛,君臣自信,对民间言论向来不怎么约束。在酒席宴上聊几句有关皇家的逸事,乃为大伙司空见惯的娱乐方式之一。特别是一些官员的眷属,每每以此作为消息灵通的象征。但当着安定公主的面儿,编排另外一位公主,就有些太过于失礼了。王洵听得又是一楞,咧了下嘴,笑着解释道:“晚辈不是被逼急了么?连命都顾不上,哪还想得到他是谁的儿子?况且当时晚辈身边还有雷大哥,南大哥给撑腰,也算不得势单力孤!”
“男人就得有点胆气,关键时刻豁得出去!”襄郡夫人一点儿也没意识到自己说话得罪人,拍了下手,继续笑着点评。“要是被人欺负到了老婆孩子头上,还唯唯诺诺的话,这种男人要来何用?还不如……!”
这回,非但王洵觉得尴尬,一直讪讪地向安定公主赔笑的韩世姑也坐不住了。举起酒盏,大声提议,“各位长辈,各位姐妹,今天难得聚在一起。来,大伙再干一盏!”
“干!”有几位相对持重的命妇立刻大声响应,硬把襄郡夫人的话淹没在劝酒声里。趁着大伙转移了注意力,王洵偷偷抹了额角,暗中同情起襄郡夫人的丈夫。也不是几辈子没积德,居然娶了这样一个女人。看模样倒是一等一,但肚子里头恐怕装得全是谷糠。
正腹诽间,襄郡夫人已经又放下了酒盏,轻启朱唇,柔声问道:“明允,我听人说,那天早晨王准还派了三名家将去强抢一个歌女,却碰巧被你遇见。当场击毙了两个,活捉了一个。是不是真的?”
说罢,一双桃花眼崇拜地望着王洵,里边水波盈盈。